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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好,」他努力用右手撐著身體往裡挪了一挪,空出半張床來,拍了拍,「來吧。」

蘇微再也忍不住,隨手拿起一個芒果就砸在了他的頭上:「滾!已經摔成半個殘廢了,小心變成全殘廢!」她恨恨地道,把他扔回床上,自己拿了一床被子鋪在地上:「睡覺!」

夜已經深了,歸來的吳溫林吃完了飯,便摟著兩個兒子去孩子的房間休息。蜜丹意沒地方去,魏大娘便在自己的房間裡搭了個簡單的床鋪,讓這個孤女過去睡。

外面群山寂寂,竹樓裡燈火深宵依次熄滅。

吳溫林好不容易將兩個頑皮的兒子哄睡著,正準備拉下簾子休息時,忽地愣了一下。對面的房間窗口上有一雙眼睛,在黑暗裡一眨不眨。

他吃了一驚,然而定睛一看,那卻是蜜丹意。

一對老人都已經熄燈睡去了,那個小女孩卻偷偷地起來,獨自趴在窗口上出神——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原重樓所在的房間,小小的嘴角緊抿著,流露出一種和年齡不相符合的冷靜深沉的表情來,令人猛然一驚。

原重樓的傷勢恢復得很順利,氣色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吳溫林在深山的家裡待了幾天,在第五日上,便要準備行裝返回孟康礦上去。蜜丹意黏著原重樓,不願跟他再回去,他便只能將這個無父無母的小女孩托付給了父母代為看護。

蘇微看著他從馬棚裡牽出馬,站在樓上微微蹙眉,似乎在想著什麼。

「我和吳溫林回孟康礦上一趟,三天後就回來。」忽然,她回過頭道。原重樓正在看著蜜丹意編織採來的野花,聞言不由得微微一怔:「去那裡做什麼?不怕人家知道我們沒死再追過來打擊報復嗎?」

然而話剛一出口,他就歎了口氣:「哦,對了,我忘了你已經解了毒,如今天下誰也不怕了…不過,我想還是算了吧,冤家宜解不宜結啊。」

「算了?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這筆血債怎麼能就這麼算了!」蘇微冷冷道,眼眸裡透出鋒利的光來,「那種畜生,再讓他在世上多活一日我都覺得噁心——這樣害我們,我會用鋼釬把他釘在溶洞裡,讓他掛上個幾天幾夜再死!」

她的語氣裡殺機四射,聽得原重樓呆住了,眼神有些異樣。

「怎麼?嚇到了?」蘇微忍俊不禁。

他歎了口氣,有些低落地喃喃:「是啊…有時候,我都忘了你並不是迦陵頻伽,更不是個普通人。你要做什麼,誰能阻攔得住呢?」

「放心,我去去就回,不會扔下你不管的。」蘇微不由得安慰他,「你在這裡好好養傷,等我將那一窩蛇鼠收拾了,順路還可以從礦上弄點錢來,也算是報答魏大娘這一家。」

「真是個劫富濟貧的女俠!」原重樓豎起了大拇指,忽地彷彿想起了什麼,道,「對了,能不能把我的那塊石頭也帶回來?」

「什麼石頭?」蘇微手一按窗台,正要縱身躍下樓去,聽得此語愣了一下。

「就是我幫蜜丹意挑的那塊石頭,賭石賭來的——可是罕見的極品料子!」一說到翡翠,原重樓的眼睛就亮了起來,比畫著,「有西瓜大,大約三十多斤重,灰色皮殼,沒有裂痕,有一條斑駁的蛇形的痕跡蜿蜒繞了一圈…」

他說了半天,蘇微卻只是皺著眉頭,不耐煩地道:「你讓我去找人也罷了,去亂石堆裡找一塊石頭?開什麼玩笑。」

「唉,算了,」原重樓歎了口氣,「你只要早點回來就是。」

「我盡量吧!」蘇微卻笑了一笑,一按窗台,整個人輕飄飄落到了院子裡,不偏不倚騎上了一匹馬,一抖韁繩,便向著吳溫林的方向追了出去。路過竹叢時順手折了一枝,反手削去,枝葉紛紛落地,一把青翠欲滴的劍已經握在了手裡。

「喂,早點回來!」他無法出去相送,只能在房裡最後說了一句。

然而,她卻已經聽不見了。

白衣女子負著青色的劍策馬遠去,青絲如墨,遠遠看去飄逸如仙子。

原重樓遠遠凝視著她策馬消失在山路上,有些出神。直到膝蓋上的孩子仰起頭來,笑嘻嘻地將串好的一個花冠戴在了他頭上,才回過神來。「蜜丹意,」他歎了口氣,摸了摸孩子的頭髮,「聽話,要做個乖孩子,知道嗎?」

緬人孤兒點了點頭,漆黑的眼睛裡流露出無限的依賴。

大山綿延,溝谷縱橫,從一個山坡到另一個山坡,看著不過相去幾里,走起來卻要費上十幾倍乃至幾十倍的時間。只不過隔了兩個山頭而已,蘇微沒有想到這個在溶洞彼端的地方,到孟康礦口居然要走上兩天一夜。

等到他們走上一個山坡,看到霧露河邊的孟康礦口時,日頭已經西斜。

兩人勒住馬,在高崗上俯視著下面那一片終於有了人煙的集鎮。草棚、茅屋、工具架…時隔七天,一切都和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霧露河水靜靜流淌,在大山腳下繞過一個彎,河道裡沉澱著許多珍貴的翡翠玉石,可河裡卻已經沒有了一個人。

「奇怪,」吳溫林不由得嘀咕了一聲,「今天收工收得這麼早?」

「的確奇怪。」蘇微冷冷道,「那個肥豬礦主可不像是那麼仁慈的人。」

吳溫林眼看目的地已經在眼前,不由得回頭看了蘇微一眼,有些猶豫地問:「姑娘,你…真的要去見礦主?可要小心哪。」

「嗯。」蘇微明白他心裡的想法,坦然一笑,道,「你不用怕,從這裡開始我們就分開走,不會讓任何人看到你和我是認識的——」

「好。」吳溫林回答,頓了頓,又囁嚅道,「其實…其實,礦上的那些打手雖然可惡,但很多也是被礦主逼的。姑娘教訓一下就是…也…也罪不至死吧。」

「知道了,」蘇微冷然,「你覺得我是濫殺無辜的人嗎?」

「不,不。」吳溫林連忙搖頭,「姑娘這麼清秀的美人…」

「唉,我討厭殺人。真的,不騙你。」她卻打斷了他,看著下面有人煙的地方,眼神幽暗明滅,歎了口氣,「你看,到了有人的地方,殺戮就隨之而來了——如果我永遠住在你家的那片深山老林裡,估計就能安寧一輩子。只可惜…」

可惜什麼,她卻沒有再說下去。

吳溫林看著這個異鄉來的女子,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如何接話。許久,蘇微忽然冷冷一笑,揚鞭一抽,策馬離開,並沒有把那句心裡的話說完。

只可惜,她終究還是要回到那片江湖中去的。

然而,剛策馬涉水而過,馳近孟康礦口,蘇微就驀然覺得不對勁。

暮色中,連[少個「連」字。]風的痕跡都沒有。但那種不安是一種不可言喻的微妙感覺,只來自於出生入死多年的人的本能——礦口很安靜,可以說,太安靜了。不但勞作區域裡沒有一個人,甚至連采玉工人休息的窩棚區都沒有一個人影,一切都是空空蕩蕩的,目之所及,只有一些雞鴨牲畜在漫無目的地遊蕩著,一隻肥碩的大白鵝甩著外八字的紅蹼,直直朝著她走來。

那一刻,她甚至猛地聯想起剛到滇南時經過的那個空蕩蕩的苗寨。

——怎麼回事,難道這裡也即將有一場天災?

但下一個剎那,蘇微的呼吸猛地停頓:那只鵝!那只朝著她走過來的白鵝趾高氣揚,旁若無人地經過她的馬前,鮮紅的腳蹼在路上印下一個個印記——每一個都鮮紅刺目,如同一枚楓葉。

血!在白鵝的腳上沾滿的,竟然是血!

蘇微猛然勒馬,循著那一行血腳印逆行,小心地逼近孟康礦口。一路耳聽八方,將呼吸壓到很低,手指扣著馬韁,一隻手握緊了那把竹劍,蓄勢待發。

棚戶區裡空無一人,木門大開著,地上還留著水罐、飯碗,乃至喝了一半的酒,顯然事發突然,這裡所有人在恐慌之中離開,甚至來不及帶上隨身的東西。她的眼角微微一跳,看到了地上的殷紅色。

那是一大攤血,在地上黏稠著,已經接近凝固。

她順著滴落的血跡往上看去,看到了一排被吊起來的屍體。一共二十三人。那些屍體看起來剛剛斷氣不久,被長達兩尺的鐵釘釘在木架上,有些身上的血還在流著,緩慢地滴落在地上。而一群群牲畜毫無知覺地在上面走來走去,踩踏著人的鮮血。

她吸了一口氣,從裝束上認出正是礦主手下的那些打手。

天色已經黃昏,風停滯,空氣中的血腥味越發濃重,令人覺得窒息。蘇微在那些屍體下看了許久,伸出竹劍,將其中一具屍體轉過了半個身,眉頭漸漸蹙起——空中吊著的那些人,都是被利器割傷致死的。下手的不止一人,手法卻都非常狠毒,似在故意折磨這些俘虜,每具屍體上都留下不少於十處的纍纍傷痕。那些傷口不多一分也不減一分,大多從胸頸刺入,斜斜向下,外表看起來很小,裡面卻震碎了經脈,並非普通的刀或者劍所能做到。

這種出手,她曾經看到過好幾次——

最後一次,是在半個月前的騰沖。

這不是普通的械鬥或者尋仇,而是訓練有素的刺客和殺人者所為——是的!那些千里追殺她的刺客,竟然已經追到了這裡!

她猛然一震,跳下馬來,步行前進,眼裡漸漸露出了殺氣。

忽然間,不遠處有黑影一動,有人矮著身子,極其小心地貼著籬笆走過去。蘇微一聲低喝,身形快如鬼魅,那個人一步尚未跨出,身形已經離地,痛得幾乎昏過去,劇烈地咳嗽,整個人都弓起來,手裡抱著的東西也鬆開了,木匣裡散落出一堆銅錢。

蘇微只看了他一眼,就移開了劍。

那是一個緬人礦工,膚色深褐,骨節粗大,手腳滿是老繭,毫無武功在身,是半分不能作假的普通人,絕不是眼前這一切慘劇的製造者。

「是誰殺了這些人?」她低喝,用劍一拍他的肩膀讓他站起來。

然而那個緬人被她嚇得臉色蒼白,根本不敢站起來,腿一軟,反而癱在地上,連連後退,嘴裡結結巴巴地說著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懂。

「他說,是一群穿著黑衣服的魔鬼,乘著閃電闖入了這裡。」

忽然間,有人在身後回答,語音微微發抖。

「吳溫林?」蘇微回過頭,看到了牽著馬站在寨子口上的那個漢人。他的臉色蒼白,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震驚而無措,想要走進來,卻似乎又畏懼地上的鮮血和空中掛著的密密麻麻的屍體,躊躇不前。

那個緬人一看到他,卻彷彿見了救星一樣,嘴裡一個勁地念叨著什麼,全身發抖,淚流滿面。吳溫林將那個人拉起,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聽著聽著,忽然沉默了片刻。

「怎麼?」蘇微問。

吳溫林低聲道:「他說,那群人是在兩天前的夜裡忽然進來的,說是要在這裡找一個有著綠色雙手的漢人女子,找不到就要殺了大家…那些人很兇惡,打敗了所有打手,將這裡翻了個底朝天,還抓了礦主過去嚴加拷問。」

蘇微一愣:「綠色雙手的漢人女子?」

吳溫林看了一眼她的雙手,嘴唇動了動,卻不敢說話。

「那些人說他們跟著那個漢人女子的蹤跡一路追來,最後到了這裡,絕不會有錯,肯定是被誰包庇了,於是將礦主拷打了一天一夜。」吳溫林說到這裡,看了看半山腰,「礦主實在挨打不過,只能說了實話,承認前日是有這麼一個漢人女子路過,但已經被他扔進了洞窟深處,如今只怕已經死了——那些人一聽,勃然大怒。」

「是嗎?」蘇微忍不住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自作自受。」

「那些人押著礦主和一些打手到了半山的那個礦洞,搬開了那塊石頭,逼著他們走了進去。然後…」吳溫林歎了口氣,「大家嚇壞了,趁著那些魔鬼跑開的時候紛紛四散逃走,一個都沒留下——他如果不是捨不得攢了兩年的工錢,也不會拼著性命回來。」

「好了,我知道了。」蘇微歎了口氣。

吳溫林終於忍不住道:「那些人…是來找姑娘的吧?」

「是。」她簡短地回答了一句,「幸虧你命大,正好回家,躲過了這一劫。」

「那姑娘還是快跑吧!」他急忙道,「說不定那些魔鬼又會返回來…」

「是嗎?那倒是好,送上門來,省得我再到處追殺。」蘇微冷笑一聲,直接朝著半山的礦洞走去,留下一句話,「你趕緊帶著這個人跑路吧!離得越遠越好,等事情弄完了,我去你家裡找你。」

蘇微在荒涼的礦山上疾行,朝著那個溶洞奔去。

路過工棚的時候,她頓住了一下腳步,看向那一間礦主住的房間——那裡也已經被翻得一塌糊塗,門大開著,裡面的燈燭也早已熄滅。她仔細一看,發現地上滾落著一塊石頭,西瓜大小,灰色的皮殼,表面粗糙,有一條蟒蛇似的色帶繞了石頭一圈。

這塊,就是重樓描述過的翡翠吧?

她心裡一跳,下意識地想去拿起,但又頓住了手——這塊石頭足足有三十多斤,沒有馬匹在身邊,攜帶很不方便,此刻大敵當前,實在也是顧不得了。

她只往裡看了一眼,便繼續往山上奔去。

礦山上一片荒涼,早已沒有一個人影。洞口那一塊巨大的石頭已經被移開了,旁邊留下了深深的碾壓痕跡,顯然是有很多人一起用力推開了它。地上散落著許多撬棍和火把,還有滴落的血,露出來的洞穴黑黝黝的,如同獸類的眼睛,在暗中窺伺著她。

那一瞬,她心裡竟然有微微的冷意。

九死一生,那樣可怕的黑暗洞穴,其實是她下意識所不想再度回去的。

然而,她自幼接受嚴酷訓練,生性堅忍,遇強只會更強,絕無退縮,還是咬著牙從地上撿起了火把,用火石點燃,向著洞口走了過去,將竹劍插在腰間,卻從地上又撿起了一根鋼的撬棍——如果那些殺手沒有離去,就躲藏在黑暗裡等著她的到來,如同群狼在黑暗的荒野裡準備著伏擊獵物。那麼,她將要把這些傢伙全部殺死在這裡,血債血償!

蘇微眼神凜冽,執著火把往裡走了一步,忽地愣住了。

——那一刻,她和黑暗裡的人打了個照面。

火光明滅裡,緬人礦主那張肥碩的臉從洞窟後的黑暗裡浮現出來,慘白而扭曲,嘴巴大張著,眼睛幾乎要衝破眼眶,就這樣藏在巨石的背後,呈現出肩膀微微上聳,頭往前傾斜的奇怪姿態,從黑暗裡探出頭來,死死地盯著她。

蘇微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出手如電,撬棍瞬地點了過去。

噗的一聲,對方不躲不閃,任憑鋼鐵插入了血肉,發出令人作嘔的鈍響。而那張臉上居然還保持著這種表情,一動也不動。

那一刻,她忽地明白過來,將火把湊過去照了一照。果然,有一根撬棍從他的胸口對穿而過,將碩大的身體就這樣釘在了石壁上!

她一驚,急速地往裡看了一眼,腳下的黑暗洞穴無邊無際,空空蕩蕩。然而火光照到之處,屍體的旁邊卻留著很多沾血的足跡,沿著堆積的亂石錯落而下,綿延向黑暗的最深處,然後,又折返,重新回到了這具屍體旁邊,停留了一會兒,重新出了石窟。

足跡都很淺,顯然這些人擁有極高的輕功,行動有素。

她陡然明白過來:估計是那些殺手下了洞穴,徹底翻找了一遍,卻壓根沒有找到礦主所說的人,大怒之下自然以為他又說了謊話,酷刑拷打,然而這一回這個肥豬礦主卻是再也說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最後活生生被折磨致死。

蘇微往外退了一步,審視著這些沾血的腳印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