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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她有些窘迫,沒有回答,以為他說的是自己扭斷門鎖的事情,然而她剛繼續擦了一下他的衣襟,原重樓接著就忍不住叫了一聲:「住手!」

蘇微停住了手,將布巾拿開,發現他蒼白的胸口已經紅了一大片。

「疼死了…」他倒吸著冷氣,忽地冷冷道:「你哪裡來的錢?」

「嗯?」蘇微一愕。

「我說,你怎麼付的酒錢?」原重樓看著她,「你連買衣服都沒有錢。」

她明白過來,冷哼了一聲:「沒付錢,吃了霸王餐。」

「什麼?」原重樓一震,終於認真看了她一眼。他身上有濃烈的酒氣,臉色越發蒼白,然而嘴唇卻越發反常地紅,簡直如同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上有擺夷人的血統,他的側臉輪廓鮮明,眸子裡有漢人沒有的深碧色,冷然。

蘇微看得一眼,竟然愣了一下:這個男子好生妖異,雖是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氣場竟不比江湖上那些內外兼修的高手遜色半分。

「呵,阿蕉的老爸可不好惹,是騰沖有名的地頭蛇。而且她還有兩個哥哥,惹惱了,殺人越貨都是有的,反正這裡天高皇帝遠。」原重樓帶著審視的意味看著她,饒有趣味,「而你居然在她家白吃飯不給錢,還能活著出來?」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將手巾在銅盆裡擰乾,給他遞過去。然而他凝視著她的手,停頓了一瞬,眼神微微一變。

「一般女子的手,絕對不會在掌丘和關節處有老繭——你果然是個會武功的人。」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集市上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才替孟密擋了一下,免得他送了性命——看來阿蕉一家,也是這樣被你擺平的?」

蘇微又笑了一笑,把手巾遞過來:「先擦一下臉。」

「哈!武林高手就了不起嗎?你以為你是誰?隨隨便便就闖到我家來對我指手畫腳?」原重樓卻一下子坐了起來,指著門外,忽然大聲叫罵,「給我滾出去!」

她愣了一下,看著忽然翻臉的人,不知道哪裡又不對頭了。

「給我滾出去!這裡是我的房子,不歡迎你們這些武林高手!」他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冷然不留情,「再不滾出去,別怪我不客氣了!」

然而,蘇微看著戳到面前的那隻手,臉色略微白了一白——那隻手修長而蒼白,完全是不會武功的書生類型的手,伶仃的腕骨上赫然有一道巨大的刀疤,割斷肌肉和經脈。多年後雖然癒合,卻依然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疤痕。

她心中一痛,剛剛冒起的怒火瞬間熄滅了。

「好,我就走,絕不會賴在這裡。」她安撫面前情緒激動的人,「不過你昨天喝得太多,跌倒時又撞到了頭,我怕…」

「怕怎樣?滾滾滾!」他卻不耐煩起來,揮著手,毫不客氣地把她往外推。蘇微被他推得一個踉蹌,腳跟磕在門檻上,幾乎跌倒。

「我只是怕你一激動又會…」她一邊抬起雙臂擋著他推搡的手,一邊辯解——然而,來不及說完,那個一個勁往外攆人的傢伙宿醉未醒,卻自己在門檻上絆了一個觔斗,輕飄飄地站不穩,一頭正正撞上了門楣,發出一聲悶響,眼前頓時一黑。

「…暈倒。」蘇微說出了最後兩個字,及時扶住了他,不禁啞然。

懷裡的這個人個子雖然高,卻很瘦,輕得令人意外,支離的鎖骨硌到了她的肩膀,單薄得如同一片葉子。蘇微歎了口氣,在濃重的酒氣裡將這個男人攙扶回了房間裡,替他蓋上被子——她低下頭,拿起他的右手,定定地看著那一道猙獰的傷疤。

是的,她認出了他。這個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緣的路人。

這些年來,她殺戮已多。死者沉默,不能訴說他們的痛苦和不甘,然而眼前這個人卻是活的。那一道刀疤,就是活生生的控訴,刺目驚心。

天賦出眾,二十歲便在滇南這個玉都成為大師,這個人本該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可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在午夜買醉、拖著殘廢的手雕刻木頭餬口的廢人!血薇夕影,天下利器,可刀劍之下,卻輕易碎裂了一個無辜者的人生。

她看著他的手,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雖然被重新封了穴,但碧蠶之毒還是在緩慢地擴散。她也將失去自己的手了…

這,就是報應嗎?

原重樓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還是頭痛欲裂,還是口中又乾又苦,頭很重,隱隱作痛,似乎包紮著什麼東西。然而,當他想掙扎著撐起身去倒茶的時候,忽然發現身體不能動——從肩部以下一片麻木,拼盡全力,竟然連抬手都做不到!

「你渴了嗎?」剛想到這裡,耳邊忽然聽到有人問話。

原重樓回過頭,一眼看到了窗邊的女子,一驚一怒,失聲道:「你怎麼還在這裡?你…你對我做了什麼!快放開我!」

「不要激動,」蘇微歎了口氣,端過了一杯水來,「你的頭撞傷了,腦裡有些瘀血,我去採了一點草藥,給你敷好了——怕你一醒來又亂動,造成更大的傷,只能先點了你的穴道。對了,你是不是想喝水?」

原重樓怒極,轉過頭去不碰那杯水:「滾!」

「我自然會滾,但也得等你略微好一些,」蘇微卻並沒有生氣,只是拿起了那一杯水,「宿醉醒後的人,一定會口渴得要命——真不喝嗎?不喝我就倒掉了。」

她剛將水杯挪開,卻見那人瞬地轉過頭來:「拿過來!」

她笑了笑,便應聲過去扶起了他,將水杯遞到了唇邊。

「滇紅哪裡是這種泡法!」一口氣飲乾,原重樓吐出牙齒間塞滿的茶末兒,恨恨道,「你這種三腳貓的泡茶功夫,真是白白浪費了這茶王樹上採來的茶葉!」

被兜頭這麼一罵,蘇微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以為所有茶葉都一個泡法。」

「你們這些江湖人…真是對牛彈琴!」原重樓眉間卻是譏誚,似乎又懶得再和她多計較這些,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蘇微看著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從小到大,她接觸的男子並不多。師父和停雲都是高貴典雅的男子,矜持內斂,雖有悲喜卻聲色不動。所以她對他們雖然仰慕,卻也不敢過分親暱。然而眼前這個人卻是憊懶無賴之徒,敞著衣襟,嬉笑怒罵,說話尖酸刻薄,簡直每說一句話她就有抽他一巴掌的衝動。

若不是看在當年…她歎了口氣,將茶盞收起。

原重樓只是躺在榻上冷冷看著,半晌忽地道:「我說,你為啥還賴著不走?昨夜的事我已經記不得了。如果我對姑娘你做過什麼,就當是我酒後無德罷了——反正我家貧如洗,也沒有什麼錢給你。」

「啊?」蘇微有些錯愕,「你沒做什麼呀。」

「哦,原來我什麼都沒做?那就更不明白了,」原重樓刻意露出不解的表情,帶著譏諷的表情,認真地問,「既然我昨夜沒有佔你便宜,姑娘又何必留在這裡不肯走,還擺出一副女主人的模樣?你和我有啥關係,幹嗎非要賴著不走?」

「你…」蘇微吸了一口氣,只覺心中怒意湧起,「誰賴著不走了?」

「你看,我是一個家徒四壁的酒鬼,靠著刻一點爛木頭換點錢生活,除了一張臉還長得不錯之外,毫無長處,」他用尖刻的聲音評價著自己,毫無羞愧之意,「騰沖這兒的姑娘們傾慕我俊俏,有時候也會來這裡春風一度,順路幫我付了酒錢,但從沒有一個會像你這樣賴著不走的。」

「啊?」蘇微茫然地聽著——這個人用奇特的頹廢表情和自暴自棄的語氣,說著一種她完全不瞭解的生活,讓她一時半會根本想不出該怎麼接下面的話。

「…姑娘你長得不錯,又有一身殺人越貨的好本事,走到哪兒都是個吃得開的人物,居然也能看上在下?倒是稀奇,」他微微冷笑,身體雖不能動,語言卻比刀尖更鋒利,「我還以為是我昨晚醉了非禮過姑娘呢,原來是喝得爛醉力不從心——那莫非是姑娘看中了在下還有幾分姿色,要賴在這裡非我不嫁?」

蘇微本來想定了不和這個人計較生氣,但畢竟是女子,聽到這裡不由得一拍桌子,怒叱:「胡說八道!誰賴在這裡不走了?!」

「那就給我滾。」他一字一句地火上澆油,「別煩我了!真賤!」

「你說什麼?」她被他的最後一個字激起了怒氣,瞬地一伸手,居然將他從床上直直提了起來,怒叱,「再說一句試試看?」

蘇微身形單薄,容顏清麗,誰也想不到她居然有如此的腕力,竟然能輕易地提起一個男人。他只覺得眼前一晃,整個人被提了起來,肚子裡翻江倒海,幾乎連隔夜的酒都要吐了出來。眼前晃動著她因為憤怒和羞辱而漲紅的臉,眼眸裡有一絲殺氣,然而他卻還是冷笑,硬挺著道:「再說一句又怎麼了?——倒貼上來,還賴著不走,賤!」

她被氣得一聲冷笑,手腕瞬地加力,只聽卡嗒一聲,他的肩胛骨發出脆響——十年來,她縱橫江湖,血薇劍下殺人如麻,何時受過這等無名小輩的羞辱?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舌頭割了?」她冷笑。

「信,怎麼不信?」他的肩膀幾乎被她捏碎了,但卻絲毫沒有求饒的打算,只是冷笑,「你們這些武林高手啥事做不出來?哈…割個舌頭算什麼?有本事你把我先姦後殺!」

「…」她氣得看著他半晌,忽然一抬手又把他扔回了床上,「瘋子!」

他人在空中,只覺得天翻地覆,還以為自己要遭毒手,然而發現那個女子居然只是一跺腳,足尖一點,瞬地躍下樓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房間裡再度安靜下來。原重樓舒了口氣,想要挪動一下身體,卻發現還是半身麻痺——這個女人一怒而去,走之前也沒有給他解開穴道,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自行解開。真該死…他躺在榻上,感覺肚子裡餓得要命,不由得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只希望能早點入睡,免得飢腸轆轆地挨過長夜。

自從遇到了這個女的開始,為什麼自己就變得如此倒霉呢…

再度醒來的時候,一切彷彿還是依舊:還是頭痛欲裂,還是口中又乾又苦,但腹中的飢餓感卻尤甚,似乎有牙齒在胃裡咬著,疼得他在榻上彎下腰去。

彎下腰去…慢著,自己的身體,似乎已經可以動了?

原重樓愕然坐起身。發現自己在榻上,身上蓋著被子,額頭的傷已經被重新包紮了一遍。然而穴道卻被人解開了,全身行動自如。

這…難道是那個女人又陰魂不散地回來了?

他吃驚地四顧,發現凌亂的房間變得窗明几淨,案上換上了新碟子,裡面盛著糕點和剛採下來的水果。窗子半掩著,竹影橫掃,斑駁明滅。

原重樓餓極了,抓起一個菠蘿蜜咬了一口,歎了口氣。

「好了,進來吧。」他對著窗外說了一句,「別躲在外面了。」

然而,半開的窗戶在風裡輕輕搖曳,卻並沒有如他所料地跳進一個人來。怎麼?難道走了?原重樓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走過去推開窗戶——外面湧入的只有山嵐和清風,竹枝在薄暮裡輕輕搖曳,窗外卻沒有一個人。

不會吧?那個異鄉女子,這回難道是真的走了?

他靠在窗口,望著從竹枝之間升起的上弦月,咬了口菠蘿蜜,表情莫測而複雜。站著發了一會兒呆,鼻子裡似乎又聞到了遠處的酒香,腳步虛浮地回到房間裡,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了一小塊碎銀子,在手裡掂了掂,拉開門走下樓去。

然而,剛走到樓下,被冷風一吹,腹中頓時翻江倒海。

他踉蹌了一步,扶著牆彎下腰想要嘔吐,然而眼角瞥過暗影,止不住愣了一下:那個凶巴巴的女人,居然就在眼前!

蘇微斜斜地靠著廊下那一堆稻草坐著。似是覺得冷,抱著雙臂微微蜷縮著身體。在她的耳畔,那一對青翠欲滴的耳墜盈盈搖晃,在月下折射出美麗的光澤。

他一時驚訝,想開口詢問,但一陣冷風吹來,宿醉上湧,一口氣沒憋住,大煞風景地一口吐在了她的身上。

「喂!」原重樓知道闖禍,下意識地往後跳開一步,生怕她又暴起傷人。然而她被吐了一身,卻依舊一動不動,連頭也不曾抬。趁著這個女煞星沒回過神來,他轉身跑路,然而走了幾步又覺得有些不安,終究還是回過頭,說了一聲:「喂,起來吧!去樓上洗洗!」

她還是沒有動,似乎完全沒聽到他的話。

「起來!難道還要我三請四請不成?」他有些惱了,提高了一下音量,可對方還是沒有回應。這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他顧不得危險,走過去大著膽子推了推她:「喂!你怎麼了?——快醒醒!」

蘇微還是沒有反應,似是睡得極深,卻隨著他那一推翻了個身,手臂軟軟地搭了下來——月光下,只見手肘以下一片慘綠,連五指的指尖都已經變成了詭異的青碧色!

「喂…你、你這是…」

蘇微醒來的時候,外面正是日中,陽光明媚。

她只覺得全身酸痛,手臂無力,喉嚨裡又乾又渴。然而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窗外搖曳的翠竹,以及窗下正在埋頭雕刻著檀木的男子。

「啊?」她吃了一驚,發現自己居然躺在他的竹樓裡。

蘇微一時間有些茫然。自己昨日被這個人氣得奪門而去,半路卻還是擔心他的身體,折返回來。然而,她發現這個不作就不會死的傢伙顱腦經過幾次撞擊,受傷已經頗重,如果不及時治療只怕後果嚴重,遲疑了一下,便用內力將瘀血化開,再解了他的穴道。

——然而,因為連日擅自動用了內息,加劇了毒發,她在走下樓的時候只覺眼前一黑,便跌倒在乾草堆上,失去了知覺。

等醒來時,居然已經在這個房間裡。

「你…」她看著那個窗下埋頭工作的人,有些不敢相信,「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嗯。」原重樓沒有抬頭看她,只是自顧自地拿起了手邊工具,摸過一塊紫檀木,一刀一刀地雕刻起了東西——這一次他沒有醉酒,手的穩定性也好了很多。只是右手殘廢後已經不能使力,他便發明了新的雕刻方法:把木料放在桌子上一個槽裡,固定住,然後左手執刀,開始了工作。

蘇微看著他,眼神有些變化:這個人,一旦手裡握住了雕刻刀,全身忽然有了一種特殊的氣質,醉意醺醺的模樣一掃而空,清空凝定,如窗外挺拔的竹。

「怎麼,大發慈悲了?」她忍不住譏諷地問。

「什麼大發慈悲,分明是我忍不住手賤。」他冷冷道,吃力地用左手雕刻著,語氣還是尖酸刻薄,「不過,沒想到你的身材和臉蛋一樣好,好歹算是賺回來一些。」

她霍然坐起,厲聲:「你…你說什麼?」

然而一坐起,便發現自己的外袍早已不在身上,連裡面的小衣都不見了,只裹著一件男人的舊麻衣。這一驚非同小可,她臉色唰地蒼白,伸手便要將這個傢伙撕裂——然而剛一抬手,只覺手腕一緊,竟然是無法移動。

「喏,我就知道你一醒來又要打人,所以預先把你給綁上了。」他看著她的雙手在牛皮繩裡掙扎,語氣譏誚,「放心吧,我沒把你怎樣——也就是脫了你的衣服而已…」

下一刻,他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又天旋地轉。

只是瞬間,他重重落到地上,仰面朝天,看著那個一腳踩住自己的女子,不由得驚愕萬分——浸泡過水的牛皮繩堅韌得連刀子都很難割斷,而這個女子居然只是手腕一翻,便硬生生地撕裂了三圈牛皮繩!這…還是人嗎?

然而,那掙脫出來的雙手顯得更加詭異了,慘碧色凝聚,隱隱透明。

蘇微一手抓著衣襟,一手指著他,指尖微微發抖:「下流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