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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蘇微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對著一扇在面前冷冷關上的門,黑夜在頭頂悄然降臨,所有人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家,每一扇窗裡都有一盞燈,而每一盞燈火都等待著一個歸人——可是,這滿城的燈火,卻沒有一盞是為她點燃。

她只是一個漂泊天涯的孤獨者,至死都無處可去。

那個瞬間,無助和失望鋪天蓋地襲來,她轉過身勉強走了幾步,連日的勞累和飢餓令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第八章 醉夢之人

「唉…你還小。外面天地廣大,有著你從沒有見過的人和事,」師父拍著她的腦袋,凝望著滔滔的黃河之水,遙遙指著看不見的彼岸,「看到了嗎?那個地方,叫作『江湖』。」

夢很長。她在夢裡,再度見到了久別的師父。

在她的心裡,師父永遠是個神秘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從何而來——她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從月下而來,戴著木雕的面具,穿著一身黑衣,從滔天的黃河之水裡凌波而來,衣袖飄飄,宛如御風而行的神仙。

那一刻,七歲的孩子目瞪口呆。

他走過來,彎下腰,從面具後凝望了這個小女孩片刻,輕聲地歎了口氣,抬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對姑姑歎息:「你說的,就是她嗎?」

「去年黃河大水,順手救了回來。」姑姑回答,淡淡道,「已經在這裡熬了兩年了,我覺得是塊好料子,所以才叫你過來看看——你覺得如何?」

「我喜歡這雙眼睛。」那個黑衣戴面具的人卻說著不相干的話,一直凝望著她。

「那你是同意了?」姑姑推了她一把:「去,拜見你的師父。」

師父?這就是她的師父了嗎?她愕然地看著戴面具的黑衣人,卻不敢違逆姑姑的意思,老老實實地走過去磕了一個頭,道:「師父。」

「你叫什麼?」師父問。

她猶豫了一下,小聲地回答:「姓蘇…沒有名字,家裡排行第九,大家都叫我阿九。」已經過去兩年了,自從被姑姑帶來後,她就再也不曾記起過自己的家人。此刻一說到自己的本姓,七歲的孩子又覺得心裡一陣難受。

「蘇…不是舒?」師父沉吟了一下,摸了摸她的柔髮:「那麼,就名『微』好了。不是血薇的薇,是微笑的微——但願你這一生能多些微笑,不要再和她一樣。」

她?她是誰?童年的她茫然地想著,卻不敢問。

「都過去幾十年了…人世滄桑變幻,回想起那時候的事情,真像是前世的夢境一樣。」姑姑在輪椅上歎息,抬起頭來看著夜空,停頓了片刻,只道,「進來坐坐吧。我知道,你是來看血薇的。」

後來,她趁著姑姑心情好的時候問過她師父的來歷。姑姑卻在黃河邊的日光下搖了搖頭,淡淡地笑著,似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只說,當年第一次認識師父是在洛陽,那個時候,他易容成一個乞丐,在她經過的路上埋伏刺殺,她受了重傷,差點死掉。

「為什麼?」她震驚了。

「為了報仇,」姑姑冷笑了一聲,「七年之中,他先後十六次刺殺於我。」

她啊了一聲,脫口:「那…你們誰更厲害呢?」

「你說呢?」姑姑卻忽地笑了,「這麼多年了,他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他。打著打著,就漸漸都老了…」她低下頭,輕輕撫摸著手裡的那一把劍,眼神遼遠,喃喃:「後來,他也明白了,就算不殺我,我活著未必就不痛苦。」

姑姑歎了口氣,凝視著血薇:「我們兩個的一生,都已經被這把劍羈絆了。」

她聽不懂,只是茫然地問:「可為什麼他想殺姑姑,卻又答應做我的師父呢?」

「自然也是因為血薇,」姑姑笑了一笑,看著她懵懂如水的眼睛,喃喃,「我們都老了,說不定哪一日就要走了…這一身的武學,都想傳給同一個人,讓血薇尋到一個不辱沒它的主人。而你——」

姑姑罕見地揉了揉她烏黑的頭髮,溫柔地歎息:「就是那個幸運的孩子。」

幸運嗎?七歲的她不知道。

此後,每一個月圓之夜,師父都會準時出現在風陵渡,教授她吐納、內息、武學——和姑姑不同,他精通的並不是劍法,而是暗器、毒藥和刺殺。雖然教的東西毒辣可怖,但師父卻溫柔而耐心,一直叫她「我的小丫頭」,就算偶爾她跟不上進度也不責罵。偶爾她做得好的時候,他就會點頭讚許:「很好,很像她。」

她?她是誰?女孩滿懷不解,卻無從解答。

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地想,這個師父到底是什麼來歷,他嘴裡的「她」又是誰?是不是他還有另外的弟子,要比自己更聰明進步更快?

「厲害啊…我的小丫頭!」十四歲的那一天,當她一口氣破了師父的六十四式折梅手後,師父飄身後退,凝視著自己袖子上的裂痕,面具後的眼睛裡露出了驚喜,第一次盛讚了她,「阿微,你姑姑果然沒挑錯,你在武學上真的是個天才!」

她粲然一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歡喜,扯住他的袖子:「那師父你要做好吃的給我!就上次那個淮山鴨羹好了…哦,平橋豆腐也要!」

「好好好。真是一個小吃貨,」師父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接著卻歎了口氣,看了看黑沉沉的風後祠,「不過我能教給你的都已經差不多教完了,接下來,你應該可以開始學你姑姑的壓箱底本事了——驂龍四式,不能久絕於江湖。」

「驂龍四式?」她有些愕然,「為什麼姑姑從沒有提起?」

「笨丫頭,你以為誰都可以學血薇劍譜嗎?」師父笑了笑,忽然凝視著她,「阿微,你有想過去外面看看嗎?——你已經十四歲了,很快就要及笄了。到時候,聽雪樓那邊的人一定會來迎接你的。」

「聽雪樓?」她茫然,「那是什麼?」

自從五歲經歷過黃河水患後,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小的風陵渡,連故鄉是什麼樣子都已經記不起,更不用說外面的世界。

「唉…你還小。外面天地廣大,有著你從沒有見過的人和事,」師父拍著她的腦袋,凝望著滔滔的黃河之水,遙遙指著看不見的彼岸,「看到了嗎?那個地方,叫作『江湖』。」

「什麼江湖,還能有黃河大嗎?」她卻不服氣。

「那當然。很大很大…大到你無法想像。」師父微笑起來,抬起手,在虛空裡畫了一個圈,卻又歎息,「其實人心就是江湖啊…你說它有多大?師父無法告訴你,只能留待你將來自己去體會。」

「我…我一定要去那兒嗎?」她有些退縮,「我不想離開你和姑姑。」

「是的,你一定得去。這樣的一身本事,足夠你縱橫天下。你是血薇的主人,不該就此埋沒——而血薇也一樣,」師父的聲音充滿肯定,一字一句,「你要去那裡,替我們、替血薇的前任主人,再度君臨這個江湖!」

他指著遠方,眉宇間似乎有電光映照。

那一刻,她呆呆地看著師父,第一次從他以前波瀾不驚的語氣裡聽出了不同。這一刻,師父的心裡,似乎有巨大的波瀾湧過,令他的語氣透出了面具都難以隱藏的渴望。

「好吧,」十四歲的她低下頭,「那我去就是了。」

「我的小丫頭,」師父回過頭看著她,眼裡有一絲擔憂,低聲道,「江湖很大。但願你不會在那裡迷路。」

她抓著他的衣袖,殷切地看著他:「如果迷路了,師父會來找我嗎?」

——少女的眼神明亮乾淨,如同小鹿,收斂了一貫的冷銳,流露出罕見的依賴來。師父轉頭看著她,面具後的眼神似乎微微變幻,最終,只是揉著她的頭髮,長長歎了口氣。

「會的,」他輕聲對她許諾,「我會找到你,找到血薇。不要怕。」

她舒了一口氣,笑了:「嗯,我不怕!」

那一年,她十四歲。沒有朋友,沒有玩伴,在孤獨和嚴苛中長大,漸漸地也變得沉默,性格倔強而內向,不討人喜歡。如果不是除了姑姑之外還有一個師父,曾經給予她在嚴酷教養之外的一點溫暖,她覺得自己肯定是撐不下去的。

十五歲生日那天,姑姑說這是女子的及笄之年,讓她歇息了一天。那一天,師父也來了,親自下廚,為她燒了一桌子的菜——師父做菜的手藝很好,擅長做的竟然是極其費工夫的淮揚菜系,這幾年來她只吃過四五回,卻念念不忘。

那天師父破例喝了一點酒,然後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放在她手心裡,道:「阿微,我剛從滇南回來,給你帶了一件禮物,正好今日送給你——這是綺羅玉,中原再難見到的寶貝。」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個錦盒:黑色的絲綢上,是一對翠綠色的耳墜。在暗淡的星月之下,玉墜子發出盈盈的光,如同兩泓春水在緩緩流動,看得她幾乎忘了呼吸。

「喜歡嗎?」師父聲音溫柔。

「喜歡。」她情不自禁地回答,卻又轉過頭看著姑姑,小聲,猶豫著問,「我…我可以拿嗎?」

「凡是師父給你的,你都可以自己拿,」姑姑沒有看她,只是淡淡回答,「記住,除了我,世上你只可以聽師父的話。知道了嗎?」

「知道了。」她把那一對耳環握在手心,愛不釋手。

師父彎下腰來,柔聲:「小丫頭,你有穿耳洞嗎?」

她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從小到大,她每天除了練武還是練武,哪裡還有穿過耳洞、戴過一件首飾?

「那我幫你穿,」他捏著她小小的耳垂,「別怕,不會痛的。」

「嗯。」她閉上眼睛,點了點頭——師父的手指溫柔而溫暖,有一種童年在父母懷裡才有的感覺。然而,剛想到這裡,耳邊忽然微微一痛,彷彿有蚊子叮了一下。

「好了。」師父放開了手,那一對碧綠的耳墜已經在她面頰旁搖曳,幽幽映綠了少女柔嫩美麗的臉頰。

「你這一手凝氣之術已經到十層了吧?」姑姑看著她耳上那一滴細小如針的血珠,忍不住道,「你不是已經退居幕後、不再管事了嗎?怎麼進境還那麼快?」

「閒來無事而已。」師父淡淡,「就如你一樣。」

「閒來無事,你也該在北邙山待著,怎麼就去了苗疆?」姑姑看著那一對綺羅玉,淡淡地問,「去南邊那麼遠的地方幹什麼?」

「去看看她去過的地方。去了一趟沉沙谷,又去了一趟靈鷲山月宮。還見到了一個故人,他托了我一件不能推辭的事情。」師父喝了一杯酒,停頓了一下,低聲,「這些年來,我陸續把她生前在中原走過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也就剩下苗疆沒去了。」

「…」姑姑沉默下去,許久才歎了口氣,「都過去那麼久了,你還放不下。」

「你又何曾真的放下?」師父的語氣似乎也有些蕭瑟,帶著苦笑,「你離開聽雪樓已經多年,如果真放下了,何必還為血薇的傳承費心?為何不讓血薇夕影、人中龍鳳永遠成為逝去的傳說?」

姑姑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師父轉過頭,定定地看著夜空,低聲說了一句:「我們都老了,才應該成為逝去的傳說——而這片江湖的未來,是屬於阿微他們的。」

他歎息著,眼睛裡有著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寂寞。

她沒有想過,那一夜就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師父。

師父再也沒有回來過。當一個又一個滿月從夜空裡消失的時候,她在風陵渡口上眺望黃河之水,忐忑不安,那一對綺羅玉的耳墜在腮邊搖晃,映得臉頰一片青碧色。

「不用等了,」姑姑坐著輪椅出來,在身後道,「他不會來了。」

她茫然地回過身,滿懷失落:「為什麼?」

「他有事在身,要離開中原了。」姑姑淡然回答,「他說,他能教的都已經教給你了,如今也該走了。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一輩子都浪跡江湖,你我都不過是他的過客而已——」

江湖?就是師父說過的、比黃河更大的地方嗎?

剛剛十五歲的她幾乎無法承受這種失去。在師父走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機會和他告別。那一夜,她在風陵渡口上一直站到了天亮,有淚水滑落眼角,拳頭緊握著,手心裡默默攥緊了一個沒有說出口的誓言——

終有一天,她會去江湖找到師父。哪怕它再大、再遠!

「但願她不會被血薇的詛咒所困。」

踏入江湖之後,她終於漸漸明白了師父那句話的意思。

握著血薇劍,獨自一個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襲黑衣在不遠處走著,袍袖翻飛,宛如御風離去。

「師父…師父!我迷路了——」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帶我回去吧!」

他卻回過頭,摘下了臉上的面具:「我不是你的師父。」

——木雕面具下的,竟然是一張空白沒有面目的臉!

她一聲驚呼,猛然間醒了過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

夜露有些微涼,起來的時候蘇微只覺得全身的關節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聲,撐起身子來。睜開眼睛,只見一彎上弦月掛在頭頂,自己竟然是睡在了簷下的一垛草堆上。

這座竹舍位於鎮子的最外延,貼近叢林,冷僻非常,晚上和白日裡一樣行人稀少,然而竹舍樓上卻房門緊閉,裡面黑乎乎的沒有點燈,似乎主人又已經外出。

蘇微不由得覺得心寒:那個人,居然就任憑她昏倒在了自己門外?

她坐起,下意識地摸了摸耳畔,發現那一對綺羅玉還在,不由得又有些驚詫:那個人雖然對自己袖手旁觀,卻沒有趁機順手牽羊劫財劫色,倒還算是一個君子——兩相對比,還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啊。

月上中天,夜已經深了,周圍一片翠竹在風裡簌簌搖擺,沒有一戶人家點著燈,寂靜得近乎詭異。

蘇微勉力撐起身體,將那一件筒裙裹在了自己身上,然而發現手臂卻有些不聽使喚。她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指尖竟然隱隱透明,呈現出詭異的碧色,不由得心裡暗自一冷。

這一路上,她幾度違反醫囑動用內力,雖然被師父再度用銀針封住,但這毒發作得已經比想像中快了很多——可是她現在身無長物,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又該怎麼度過接下來的數百里的荒蕪崎嶇的山路?莫非還真的要去搶去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