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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就是眼前這個人,一路為他們安排車馬、定製衣衫,沿路安排得無微不至。而那芙蓉酥,他也是特意帶回來給她的吧?想來他們青梅竹馬,相知頗深,連這些生活小事都瞭如指掌。

她默默想著,心裡忽然有隱約的異樣。

——原來,在血薇來到夕影身邊之前,聽雪樓裡,早已有了另一個地位極其重要的女子,已經在他身邊陪伴了十幾年。

蘇微靜靜凝視著那個女子,心懷複雜。

「見過蘇姑娘,」那個趙總管只是微笑著走過來,微微行了一禮,柔聲,「冰潔是聽雪樓裡的總管,暫居嵐雪閣。既然蘇姑娘是血薇的主人,在冰潔眼裡便是和公子一樣尊貴,以後有什麼要求,只要吩咐冰潔一句就好。」

公子?她不像其他人一樣叫他「樓主」,而是公子?

然而,趙冰潔雖然微笑著說著話,眼神卻渙散,似乎並沒有看著面前的蘇微,而是看著極遠處。這樣近乎目中無人的奇特凝視,讓蘇微覺得有些不舒服起來。

她道,語氣淡淡:「初來乍到,不敢有勞趙總管。」

「血薇的主人,怎能怠慢呢?」趙冰潔微笑著,似乎聽出了她語氣中存在的疏遠,忽然道,「在下一介女流,能力有限,又加上身有殘疾,雙眼幾乎不能視物——所以,若有什麼不周之處,還請蘇姑娘諒解一二。」

不能視物?難道她…

蘇微吃了一驚,定定看著她的雙眼。是的,這個趙總管的眼睛雖然看似完好無損,然而眼裡卻沒有半分光芒,似乎是純然的一片漆黑,折射不出這個世界的任何斑斕。

那一刻,她心裡湧現出極其微妙而複雜的情緒,難以言表。

「各位,為了血薇的歸來,我們今晚要好好慶賀一番!」

歡呼聲裡,她下意識地盯住了血薇,卻覺得有些茫然。是的,她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遇到了一群陌生而各懷心思的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熱情歡迎。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遙遠而不真實——因為她知道,所有這一切的來源,只是因為她手裡的劍。

而她,必須用這把劍,來證明自己的力量!

那一天之後,她住進了那座久已空置的緋衣樓裡。

住進來的第一天,蕭停雲來看她,攜了一壺美酒,和她說這就是洛陽有名的「冷香釀」。她握著酒杯,慢慢將那一杯淡碧色的美酒喝了下去。因為有所準備,這一次,她完美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直到液體滑入咽喉也沒有咳嗽出一聲。

一杯入喉,在微微的醺意裡,她覺得這整個世間都輕鬆明亮了很多,也暫時忘記了自己腥風血雨的前路。她忍不住想:果然,外面的世界裡有著那麼多的好東西。

然而,蕭停雲的話卻將她重新帶入了沉重的現實。

那個輕裘緩帶的貴公子握著酒杯,在月下小酌,慢慢地向她說出了近年來關於聽雪樓的一切,以及邀請她來這裡的原因——

原來,在她到來之前,聽雪樓在傳承五代之後已經漸漸有衰敗之跡象。從第三任樓主石明煙離開後,南楚成為新樓主,但其性格溫厚仁慈,無意霸圖,對江湖中不停湧現的新人新勢力的挑釁往往不能給予斷然回擊,以至於聽雪樓的江山漸漸被蠶食。

最嚴重的威脅,來自昔年那些被蕭樓主鐵腕鎮壓下去的舊幫派:包括江南四大世家、洞庭十二水寨、泉州幻花宮,等等。近年來,那些勢力重新集結,七個幫派秘密結盟,以「天道盟」為名,開始與聽雪樓分庭抗禮,鋒芒咄咄逼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血薇重新出現了,如同一道耀眼的光,掠過這個密雲不雨的武林——人中龍鳳,重現江湖。血薇夕影,再度聚首!

光憑著這個消息,就足以震動天下。

「我明白了,」蘇微在月下微醺地握著酒杯,聽到這裡笑了起來,看了對面的貴公子一眼,「你讓我來這裡,是為了幫你除去那些敵手,是不是?」

「是。」他慎重地端起酒杯,抬手敬她,「大局將傾,不知蘇姑娘可願意與在下聯手,並肩作戰?」

「呵…你問我願不願意?」她輕笑搖頭,「我是不願意的。」

看著他微變的臉色,她卻又笑了,撫著膝上的緋紅色的長劍,帶著一絲酒意,看著外面的月色,喃喃:「可是,姑姑說過,我要永遠記得兩件事:第一,畢生不能對聽雪樓主拔劍;第二,凡是聽雪樓主所求,赴湯蹈火也要完成。」

說到這裡,她將視線收回,看了他一眼:「所以,你不必管我願不願意——以後但凡要做什麼,只管吩咐我去做就是了。刀山火海,無所不從。」

他沉吟了一瞬,竟也不粉飾,直截了當地開口:「那好,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誰?」她的手停在血薇劍上,問。

「天道盟的盟主,梅景浩。」蕭停雲一字一句,「目下聽雪樓最大的敵人。」

「哦…」蘇微皺了皺眉頭,「在天門鎮的客棧裡,刺殺我們的也是天道盟吧?」

「是。」蕭停雲頷首,「他們對聽雪樓的攻擊日夜無休,每一日都有樓中子弟被殺——而近幾個月來,這種刺殺已經升級到了我的頭上。」

「是嗎?」蘇微看了一眼膝上的血薇,「倒是明目張膽啊。」

她一揚手,將杯中的酒喝乾,站了起來,帶著微微的醉意,伸出手,將酒杯扔了下去,在洛陽的月下對著天空吐出一口氣息,喃喃:「梅景浩?天道盟?…是我從沒見過的陌生人呢…不過,好吧!」

她霍然回身,眼神如劍:「就讓我替你把他們都除掉!」

「好!」蕭停雲長身而起,眉目之間有畢露的鋒芒,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多謝你。有血薇在,天下何事不可為?」

「有我在,」她卻忽然更正,「我。」

「好,是有你在。」他點了點頭,「幸虧有你在。」

冷月下,血薇劍和夕影刀交錯著放在案上,光芒奪目。

接下來的一系列行動,如密雲急雨,令人無從喘息。

九月初九,洛水旁,血薇劍重現於江湖,和聽雪樓主聯袂出手,擊敗天道盟籌劃已久的伏擊,連殺對方二十七名高手,兩人全身而退。

一個月後,血薇的主人和聽雪樓主再次聯劍,出其不意地反攻,一舉搗毀了「天道盟」在漢口的總壇。以二對百,兩人聯手殺出來時全身浴血,似是皆穿緋衣!天道盟總壇上百精英一夕盡滅,盟主孤身出逃,其餘殘黨紛紛潛入地下。

三個月後,蕭停雲和蘇微繼續聯手追殺,迢迢千里,從洛陽直追到了滇南,終於將天道盟盟主斬殺於騰沖,徹底斬斷了後患——那一戰,可謂是她進入江湖十年來最艱苦卓絕的一戰,至今無法忘懷。

最大的敵人在一年內被滅除,接下來,是更深入的清洗。

一個接著一個,組成天道盟的七大門派被逐步拔除。一度衰微下去的聽雪樓恢復了昔日的榮光,除了黑道裡執掌牛耳的風雨之外,江湖上已經再也沒有一股力量可以與其抗衡。

在刀劍合璧的力量下,江湖上所有蠢蠢欲動的門派再度蟄伏,不敢攖其鋒。為了鞏固聽雪樓的霸主地位,天道盟被滅後,那些曾經懷有不臣之心的門派也開始遭到清算,一場曠日持久的江湖大清洗從此開始。而每一次行動,她都是親身參與,浴血搏殺。

血…血…都是血!

為什麼自從離開風陵渡後,她的記憶就變成了血紅色呢?

第三章 趙總管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有朝一日終將離去。去往另一個人身邊,將自己一個人遺棄在黑暗中。然而這一日來臨,卻依舊覺得心如刀割。

在這一座破落冷清的小酒館裡,蘇微只是覺得頭疼,頹然放下酒杯,將臉貼在冰冷黏膩的木桌上,閉上眼睛,將臉浸在酒污裡,一手握著袖裡的劍,一對碧色的耳墜在頰邊晃著,模糊地聽著外面的風雨聲,一時間有恍惚的醉意。

十年過去了,江邊上的這家小酒館還是如當初剛抵達洛陽時看到的那麼舊,那麼破,那麼髒,同一個老闆,同一個店小二,連冷香釀的味道都和十年前一樣。

一切彷彿都沒有改變,只是坐在這裡的她,已然不是自己。

「唉。」夜深人靜時,恍惚之間,她彷彿感覺有風吹過鬢髮,耳墜輕輕搖晃,然後,她聽到桌子對面有人長長歎了口氣:「十年了,你竟成了這樣?」

誰?誰在說話?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頭,勉強看了一眼。對桌影影綽綽似乎坐著一個人,穿著一襲古舊柔軟的青衫,戴著木質的面具,正在靜靜凝視著她。

「師父?!」她失聲驚呼,不知道是夢是醒。

然而,即便是夢境,她也不敢驚醒。她只能輕聲開口,彷彿生怕打破這幻覺:「師父,你…你去了哪兒?為什麼不帶我去?」

「你長大了,而我老了。」青衫客回答,歎息,「我要去往回憶之地,而你,則應該去往明天——我們本來就應該在黃河之上各奔東西、永不相見的。」

「不!…帶我走吧,師父。」她喃喃,似是充滿了委屈,「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求求你…帶我走吧。」

然而,那個面具背後的眼神卻忽然冰冷,近乎無情。

「沒用的東西!如果想走,就自己走,何必要求人?」師父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血薇的主人,不能連離開都做不到——你要能決斷自己的人生!」

他的聲音肅殺,如同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斬落下來。

那一瞬,她忽然清醒了,失聲:「師父?!」

猛然抬起頭的瞬間,彷彿一陣風掠過,那個幻影忽然消失。

「師父!」她失聲站起,踉蹌地追逐著那陣風,語無倫次地喃喃,「師父,別走!」

她的驚呼驚醒了在櫃檯後瞌睡的店小二,揉著矇矓的睡眼抬起頭來,嘀咕:「怎麼了?剛才店裡一個人也沒進來過啊…姑娘是做夢了吧?」

她愣了一下,忽然間清醒了。

是的…那一定是幻覺。因為師父說過,他將再也不會見她,再也不會見這把血薇。

其實,一直以來,她都並不是很明白師父的想法。這個總是戴著木質面具的人,陪伴她成長,給予她溫暖,卻從未讓她靠近和懂得過——在她十五歲那一年,在教完自己的所有武學,並留下這一對翡翠耳墜後,他就悄然從她的生命裡消失了。

她甚至連他的真容都不知道。

蘇微茫然地看著這天地,忽然間孤獨感又鋪天蓋地侵襲而來。是的,如師父所言,血薇的主人,應能決斷自己的人生。可是…她的人生是被姑姑安排的,是被這把劍所束縛的,又應該如何決斷?

店小二看著醉倒的客人,不由得搖著頭歎了口氣。

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這樣,家裡人怎麼也不管一管呢?

到了第七日上,終於有人來找她了——

光天化日之下,老掌櫃卻沒有看到那個人是怎麼進來的。只是一個抬眼,便看到桌子邊多了一個白衣人影,就這樣靜靜地在午後的斜陽裡,低首看著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複雜。

那是個俊秀高逸的男子,雙眸如沉潭之星,卻滿面風塵僕僕之色,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日夜兼程趕來的。他坐在那裡,看了她許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許久才輕輕歎了口氣。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連近在咫尺多了一個人都毫無反應。

「阿微。」他低喚,伸手去撫摸她一頭烏黑的秀髮。

然而手尚未觸碰到,爛醉的人忽然間手腕翻起,錚然一聲響,一道緋光飛掠而出,若不是對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斬下來!那個貴公子的反應也是一流,手腕一轉,便並指夾住了那把鋒利的劍,如生根一般,再進一寸也難。

「滾。」蘇微只低聲說了一個字,看都不看他。

「別這樣,」蕭停雲面色不變,只是歎息,「我聽宋川回來說,你一個人在這裡喝醉了酒,還不肯回去休息。我心裡著急,和南方武盟的會面還沒結束就連夜趕了回來,已經兩天三夜不曾休息。」

她哼了一聲,還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卻已經軟了下去。

「回樓裡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家都在擔心你。」

「不,我…我不回去。」她卻執拗地推開了他的手,搖著頭,吐著酒氣,「回了樓裡,你、你又要讓我去殺人…我也不要看到趙總管,我不喜歡她。」

他微微愣了一下。阿微果然是喝醉了,否則,冷靜內斂如她,又怎麼會這樣直接地袒露出對冰潔的敵意和不滿?

「好吧,那你想去哪裡?」他輕聲歎息,「我送你去。」

她趴在桌子上,喃喃:「我…我要回去找姑姑。」

「你的姑姑已經死了。」他冷然道,一句話戳破了她醉意矇矓的囈語。

她顫了一下,道:「那…那我去找師父!」

蕭停雲歎了口氣:「你都不知道你的師父是誰,怎麼找呢?——別鬧了,阿微。你已經無處可去了,聽雪樓就是你的家。」

蘇微又是一顫,彷彿被刺中了痛處,抬起臉茫然地望著屋頂,似乎在苦苦地思索,許久,搖了搖頭,聲音微弱而苦澀:「不,就算誰都不要我了…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再殺人了…不想了!」

蕭停雲心裡一軟,歎息:「好,梅家的事情,接下來不用你再插手了。如果你不愛回聽雪樓,也可以暫時不回去——你想去哪裡,我找人護送你去,如何?」

「…」她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刻反對。

去哪裡?外面已經是夕陽西斜,一陣風過,只覺連日的宿醉醒了大半,她心裡忽地明白起來,便覺得漸漸蒼涼。是的…無論如何,血薇劍,注定是要和夕影刀相依為命的。而且,如果不回聽雪樓,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