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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停頓了片刻,忽地用腳尖挑起了地上的一個包袱,低聲道:「拿去吧!」

包袱在半空散開,露出了一蓬烏黑,血腥味頓時瀰漫在這個小小的酒館裡——在那包袱裡裹著的,竟赫然是一顆血跡斑斑的人頭!

「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忽然間,那個醉了的女子吟了一句詩,看也不看那個來人,隨手將包袱扔了出去,一仰頭,又喝下了一杯酒,冷笑,「這…這就是梅家最後一個男丁了!——拿著人頭,滾吧!」

來客拂袖一捲,人頭瞬忽被收走,卻不肯走,又問:「總管說過,梅家尚有二十七口人,如何只得一顆人頭?以蘇姑娘的身手,一旦出手,絕不會讓其他人漏網…」

「我都放了。」她截口回答,冷笑。

宋川似是吃了一驚:「可是樓主吩咐,要將江城梅家滿門——」

「那就讓他自己去!」那個女子忽然重重一拍案,聲音裡氣性大作,厲聲道,「滿門滿門,動不動就滿門!姓蕭的要殺個雞犬不留,就讓他自己去殺好了!或者趙冰潔能行,讓她來也可以!——但別指望我會做出這等事來!」

「蘇姑娘?」宋川退了一步,似乎被那種殺氣驚住,不知說什麼好。

這些年來,只要樓主一個命令,無論是多麼危險的任務,她都會赴湯蹈火地去完成。從不爭論,從不置疑——而今日,為何忽然來了這樣一句話?

然而,一語畢,她又軟軟地伏倒在案上,似乎已經不勝酒力,埋頭喃喃:「算了吧。自從梅景浩死後,上天入地追殺了這幾年,梅家死得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全都是女人和孩子…還不夠嗎?…別逼我了…再這樣下去,我會瘋的…會瘋的!」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疲倦,漸漸微弱。燈下,只見一個單薄的影子伏在酒案上,似是醉了,一動不動。

「…」宋川不再說話,深深行了一禮,便如幽靈般退去。

只是一個眨眼,酒館裡又只剩下了女客孤身一人,彷彿沒有任何人出現過一般。那個女客人咕噥了一聲,摸索著將酒杯抓在了手裡,對自己低聲道:「好了,沒人來煩我了…來,喝酒…喝酒!」

一杯入喉,似乎冰冷的胸腔裡有火漸漸燃起來。

她醉眼矇矓地斜覷了一眼那把緋紅色的劍,忽然覺得無邊的厭惡。是的…她沒有家,沒有親人。姑姑死了,師父也離開了…孤身一人飄搖在天地之間,整個人生也已經被封在了這把劍裡。

她,只是一把劍而已!

第一章 長夜別

第一次離開風陵渡的她坐在孤舟上,懷裡抱著那把緋紅色的劍,沉默地回望著滔滔黃河另一邊的故居,心中卻隱隱明白那恐怕是最後的遙望——江湖一入深如海,此後,她和往日便隔了比黃河更寬廣的河流,永遠不能再返回。

多年前那個漆黑漫長的夜裡,也是下著和今夜一樣的雨。

那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是那樣冷,那樣密,那樣蕭瑟和飄搖,彷彿要凍徹逆旅裡每一個孤客的骨髓,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故鄉和爐火的溫暖。

在那個沒有月亮的雨夜,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男子從黑夜裡走來,穿過滄浪之風,黃河之水,來到了她孤獨地成長到十六歲的封閉的小天地裡。

「承蒙石前輩召喚,在下特來此處,帶回血薇。」

那個穿著白衣的貴公子在輪椅前彎腰,恭恭敬敬地對其姑姑行禮——而她遠遠地躲在風後祠的黑暗裡,在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感覺袖中的劍猛然震了一下。

「說話倒是客氣,和你父親一樣…咳咳,當年,樓裡所有人都恨我,只有…只有他對我還彬彬有禮。」姑姑似是對他家裡的情況瞭如指掌,語氣卻並不客氣,咳嗽著,「好了,廢話不說了,讓我看一看信物吧!」

「是。」那位公子又躬身行了一禮,微微往後退了一步,手腕一翻。

月光下,有一抹光華一閃而過。握在修長手指間的是一把淡青色的刀——只見一抹碧色橫空而出,淺淺映照著他的白衣,如同灑下了夢幻般的霜華。

那一瞬,她站在遠遠的黑暗裡,只覺袖中之劍也起了一陣戰慄的回應!

「夕影刀!」姑姑坐在輪椅上,古井一樣的雙瞳忽然亮了一亮,似乎有什麼記憶瞬間照亮了枯槁的內心。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觸摸那一把刀,卻不敢落下,只是憑空遙遙地摸了一下,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物是人非。夕影猶在,江湖上卻早已不見昔年的人中之龍。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姑姑將視線從夕影刀上移開,歎息,「自從蕭逝水創建聽雪樓以來,咳咳,如今已經四十年過去了,樓中五易其主…興盛衰敗,起起伏伏,到了你這一代,局面已經變得尤其艱難。」

「是,」貴公子微微躬身,「晚輩慚愧。」

「這不怪你,比起創業來,守業更難。」姑姑搖了搖頭,「所以,我決定將血薇送還給你,助你重振聽雪樓,咳咳…以報當年樓主和靖姑娘之恩。」

「夕影已經在此,」貴公子恭謹地開口,「請問血薇何在?」

姑姑坐在輪椅上,擊掌,頭也不回地喚了一聲:「阿微!」

她戰慄了一下,從風後祠裡走了出來,抱著那把劍,低著頭走向了他。當她出現在眼簾中時,他一直深深地看著她,一瞬不瞬,目光亮如星辰,卻深沉如墨——而更令人吃驚的是,他瞳子的更深處,居然還有另一對瞳子。

那,就是傳說中的重瞳?

然而,如果仔細看去,就能發現他並沒有看她,只是凝視著她手裡捧著的那一把劍,眼神不易覺察地微微變幻,難抑激動,卻又深深克制。

「這就是血薇?」他問。

「是的。」姑姑咳嗽著,用複雜的表情看著她懷裡的那把劍,「我離開樓裡的時候,一念之差,帶走了它…可是,你們何嘗知道,咳咳,我帶走血薇,並不是想獨佔它。」她歎了口氣,「我只是,為了不讓血薇失傳。」

「失傳?」貴公子微微有些驚愕,「難道血薇劍譜,竟尚存於世?」

「是。你們應該也知道,靖姑娘…咳咳,靖姑娘曾經對我很好。」姑姑咳嗽著,用複雜的語氣追憶往昔,「甚至…咳咳,甚至還教過我武功…當靖姑娘去世後,血薇一脈,世上便只剩下了我這麼半個傳人。」

「真的?我還以為血薇劍譜已經失傳!」那個貴公子眼神裡有掩飾不住的驚喜,失聲道,「沒想到前輩您居然還替靖姑娘保留了這一脈武學!這真是…真是…」

「你很開心吧?新樓主,這是一份意外的大禮。」姑姑笑了起來,看著這個溫良如玉的年輕人,「是的,我讓你來迎回聽雪樓的,不止是血薇劍,還有一個人。阿微傳承了我全部的武學,咳咳…也是世上唯一的血薇劍譜繼承者。」

「是嗎?」他終於看向了她,眼神灼灼,似看著無價的珍寶。

「咳咳…也不是我一個人教出來的。咳咳,」姑姑抬起手,將她推向了那個貴公子,咳嗽著,「我畢生的心血,都在這裡了。帶她走吧…她會為你所用。」

她一顫,抱著那把緋紅色的劍,緩緩走向他,眼睛裡飽含著不安,卻義無反顧——就像是一個人踏著薄薄的冰層往前走,雖然不知道在哪一步會掉下去,卻還是一直往前走去,一步,又一步。直到墜入地獄。

自從五歲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終將有這一天。這些年來,她接受的全部訓練,其實都是為了配得上這把「血薇」。而如今,隨著姑姑的病危,這一天終於是到來了。

她走到他面前,停住,下意識地握緊那把劍。

彷彿感覺到了主人內心的恐懼,手中的血薇忽地錚然彈出!一寸光寒出鞘,頓時映得整個暗夜生輝。她無聲地吐出了一口氣,手指一轉,按在了劍柄上,正準備將那把有靈性的劍按回吞口——

然而,就在那個剎那,對方忽然動了。

「這樣的絕世清鋒,」那個人似是情不自禁地讚歎,伸過手,竟是想去拔出血薇一觀,「今日終得一見,真是——」

「別碰我的劍!」她想也不想地往後退了一步,手腕下沉、手指上揚,將手中的劍一橫,唰的一聲連鞘擊向對方左肩,動作迅捷如電。

一出手她就有些後悔了,知道這一擊如果打得實了,對方的肩胛骨便會立刻粉碎。

似乎沒有料到她會忽地反擊,那個人輕輕啊了一聲,身體後仰,也是瞬地抬起手來擋——然而暗夜裡,她一劍刺出,劍勢還在中途,卻旋即變幻。劍雖未出鞘,但劍芒透體而出,在漆黑中綻放出淡淡光華,一道道逼人而來,凌厲奪目!

「血薇香影!」那個人失聲驚呼。

只聽唰的一聲,血薇劍擊中了一物,猛然一震,停住。

她心中一驚,定睛看去,只見那個白衣年輕公子毫髮無傷,手裡握著一把青鯊皮的短刀,在千鈞一髮之際,正抵在血薇的劍鞘上——他的出手也是快如閃電,她雖先發,卻不能佔得先機。

刀劍都尚未出鞘,然而黑暗裡卻似有千萬道的鋒芒,相對沉默。

「這是…驂龍四式?」貴公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審視著她——這個才十六歲的纖細少女,竟然身負深不見底的武學傳承,令人震驚。直到這一刻,他的目光才終於從血薇劍轉移到了劍的主人身上,深深凝視著月下抱劍而立的少女。

她握著血薇,和自己對峙,眼神凜然,如同即將錚然出鞘的劍,耳邊一對墜子如同盈盈春水,照徹長夜。

那一瞬間,他心裡一震,竟略微地失神。

「阿微!」姑姑出聲喝止,聲音嚴厲,「你做什麼!退下!」

她握著血薇的手一顫,眼裡的鋒芒猛然收斂,如同劍鞘迅速封住了劍芒。她垂下頭去,後退了一步,微微躬身,身上逼人而來的劍氣頓時消失。

「不許對蕭公子無禮!」姑姑咳嗽著,拍著輪椅的扶手,厲聲訓斥,「我早就對你說過,咳咳…這一生,你永遠不得對聽雪樓主拔劍!你…你難道就忘了嗎?」

「阿微不敢忘。」她低頭斜覷了他一眼,囁嚅著,「我沒有…沒有對他拔劍啊!」

——是的,血薇尚在鞘中,並未拔出。

那個蕭公子看了看她,眼裡忍不住有一絲笑意掠過。這個倔強堅忍的小姑娘,竟然也有這樣半耍賴的時候?

「狡辯!」姑姑卻出乎意料地盛怒,「給我跪下!」

看到長者真的動怒,蕭公子連忙上前打圓場:「是在下不好。一看到血薇劍就失了神——這樣的絕世神兵,從來不是隨隨便便給人看的,是在下冒失了。」

聽到他居然為自己求情,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眼裡的戒備和敵意略微緩了一緩,卻還是抱著劍,走到輪椅前單膝跪下,雙手托起劍遞給姑姑。垂死的老人用盡了力氣,伸手從她手裡將那把血薇拿了起來。

「啪」的一聲重響,忽地倒轉劍柄,重重拍在了她的肩上!

這一擊很重,她顫了下,如平日那樣咬牙硬忍。

「抬起頭來!看到這個人了嗎?」姑姑厲聲,抬起手,指著身側白衣如雪的蕭公子,一字一頓,「這就是我說過的你要畢生效忠的人,給我…咳咳,給我好好地記住了!」

「是。」她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

「阿微,我很快就要死了…」姑姑的聲音枯澀而嚴厲,論及生死,卻並沒有半分的畏懼,只是咳嗽著,「從此你要聽他的話,一如聽我的話!咳咳,用血薇守護聽雪樓,畢生不得對其拔劍!記…記住了嗎?發誓!」

「記住了。」她的聲音越發輕微,「若有違反,天誅地滅。」

「那就好…」姑姑長長歎息了一聲,聲音微弱下去,一字一句地交代,「我養了你十六年,就是為了這一天…咳咳…好了,你跟著蕭公子去聽雪樓吧。」

她微微顫了一下。就在今夜?在這乍一見面的黑夜裡,她就要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跟隨這個陌生的年輕男子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知道姑姑的性格冷酷決絕,但在這樣的生離死別之際,竟然也不予一絲的溫暖留戀!

「快去!」血薇劍再一次重重地抽打在她的肩膀上,毫不留情。

「是!」她猛然一震,站了起來。姑姑將血薇扔到她的懷裡,抬手指著一邊的年輕人,眼神冷酷:「去他那裡,用你的一生守住對我的誓言!」

她戰慄了一下,握緊血薇,轉身走向了那個人。

「請問姑娘芳名?」那位蕭公子看著抱著劍走向自己的少女,眼神裡充滿了期待,如同一個絕世的劍客在期待一柄絕世的利劍。她沉默不語,倔強地不想回答這個人的話,彷彿只要一開口,便會和面前這個人結下無法理清的糾葛。

「蘇微。」輪椅上的姑姑替她回答,「是蘇,咳咳,不是舒。」

「血薇的薇嗎?」他又問。

「不,」輪椅上的姑姑回答,「是微笑的微。」

「蘇微,好名字。」那個貴公子笑了一笑,轉過頭對她行了一個禮,道,「在下姓蕭,名南,表字停雲,來自洛陽,今晚特意來此迎接蘇姑娘去聽雪樓——」

「…」十幾年來,與世隔絕的她從未和師父之外的其他男子說過話,此刻定定看著他,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然而他卻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緊緊地,如同握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血薇的主人,歡迎歸來。從此,我們就並肩作戰了!」

並肩作戰?她的手在他的手掌裡僵硬著,有些牴觸。

那個貴公子深深地看著她,眼神專注,瞳子黑得看不見底,似乎能把人的靈魂都吸走。那種眼神,就像是看著世間最珍貴的東西一樣,令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女心裡忍不住微微一顫。

後來,她回想著,覺得自己就是在這一眼裡,被他眼中那種安靜專注、深不見底的黑色所打動——然而她卻不知道,他用那種眼神看著的,到底是她,還是那把血薇劍。

她並不知道,這最初的困擾,竟然會在日後成為她最大的心魔。

「咳咳,阿微的性格比較內向,又倔。能吃苦,重然諾,輕生死。咳咳…剛極易折,情深不壽。」輪椅上的姑姑微微咳嗽著,用意味深長的語氣,「說起來,很像那個人啊…你要多擔待一些啊。」

「是。」蕭停雲頷首,「晚輩謹記在心。」

「唉,幸虧你的性格不像樓主,要溫和圓融多了…畢竟是南楚的兒子。」姑姑歎息般地低聲道,「否則,刀劍鋒芒相對,遲早是有折斷的一天。」

姑姑忽然抬起枯瘦的手,一邊一個握住了他們兩個人的手腕,用力而顫抖:「聽著!今天是你們第一次相遇,就令刀劍相見,這並不是吉兆…咳咳。日後無論再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千萬記住…不可以再度重演今日之事!」

「是。阿微謹遵教誨,」她低下了頭,「這一生,雖死亦不對聽雪樓主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