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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將軍,飛廉少將找你有事,」一騎絕塵而來,卻是大營裡的傳令兵,對著駐守古墓的軍人揮動旗幟,「速回空寂城!」

狼朗愕然,不明白大半夜的飛廉還有什麼事情找自己,只能暫時離開,留下一隊戰士在西荒冰冷的夜裡守衛著那座可以保住一方平安的古墓,因為睏倦而昏昏欲睡——

那些冰族戰士佇立半夜,卻沒有覺察那座守衛森嚴的古墓裡已經有人潛入。

地下的沙子在不易覺察地波動。如果把盾牌平放在地上,就能發現盾牌上的沙粒在緩緩的滑動,顯示出地面下方有什麼正在潛行——有經驗的牧民往往會判斷,這是博古爾沙漠底下的沙魔在醒來。然而奇異的是這個震動太過於微弱柔和了,卻不像是暴烈的沙魔的行為。

那是盜寶者正在地底潛行。

「到了。」沙漠深處,忽地傳來悶悶的聲音,隨即有石塊移動的聲音。

喀嚓一聲,火光在黑暗的墓室裡亮了又滅。

「太黑了…簡直封得一絲氣都不透。」伴隨著喃喃聲,地底潛行而來的一行人依次冒出地面,為首的老人在空蕩蕩的墓室裡點起了火把,四顧,「這裡好像沒什麼珍寶啊,少主!——到底為什麼要在飛廉少將的眼皮底下做這等營生?萬一被他知道了…」

「九叔,不必多言。」隨之出來的是音格爾,低聲囑咐,「此次行動極秘密,只有您和莫離兩人知道——請不要問任何問題,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是。」畢竟是見多識廣的長者,九叔立刻明白過來,點頭。

「你和莫離在這裡守著,我們進去一下就出來。」音格爾看到隨行的人都已經到達,低聲囑咐同伴,「千萬小心,不要被外面的軍隊發現了。」

「少主放心。」九叔和莫離齊齊低聲。

後面的人猶如幽靈一樣無聲無息的冒出地面,卻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個是武人裝束,另一個卻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那幾個人顯然另有目的,跟隨著他們一起潛進了這座空寂山下的古墓,也不開口說話,就點燃了火把開始往裡走去,彷彿在尋找什麼。

西京走在這一座封閉已久的古墓裡,火把跳躍的光映照出冰冷的石壁。他回憶起數百年前和師父在一起的情形,暗自歎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居然還會在某日挖墓前來,在這樣的情形下回到師父的面前。

走入古墓之前,音格爾肅穆地合掌祝誦——大漠上都傳說這座墓裡住著的是女仙,所有牧民都會來朝拜,祈求一年的平安,視其如聖地。如今若不是為了大事所逼,即使作為盜寶者的他,絕不敢貿然前來打擾此地的安寧。

忽然,西京在某處停下了腳步,長久地凝視。

「怎麼?」慕容修跟在後面,微微驚詫,「這是…」

火把映照著一個簡陋的石室,一個石雕的蓮花燈台缺了一個角。西京的神色嚴肅起來,看著斷口緩緩點頭——這是被劍削過的痕跡,已經很陳舊了。他側過頭,看向黑暗墓室的深處:「果然,這裡是當年慕湮師父教雲煥劍技的地方。」

慕容修往前走了幾步,忽地失聲:「血!」

火把的光芒赫然映照出了無數淡紅色的血跡——那些血是呈噴濺狀灑落的,大片大片,將墓室內部染成了地獄,似乎曾經有無數人在這個古墓裡死去。彷彿曾經有人來擦過,地上的血跡淡了一些,然而墓頂、四周依舊像被血池浸泡過,根本擦不完。

「一年多前,女仙已經去世,曼爾戈部被追殺的牧民曾在這裡避難,結果還是被破軍少將屠戮殆盡——」音格爾回過頭,輕聲,臉上沒有表情,「只有極少倖存者逃了出來,流落各方。此後破軍就封印了這裡,再也沒有人可以接近。」

「罪不可赦,」西京無聲吸了一口氣,低聲,「竟然在師父靈前開殺戒!」

火把的光從室內一掠而過,他卻被一角里的某物吸引了。

那是一卷掉落在牆角的紙,上面凌亂地畫滿了各種圖案——只有劍聖門下的人才能看的懂,那是「擊鋏九問」裡頭的劍招拆解。墨跡已經陳舊了,上面有明顯的兩種筆鋒:一種是柔和灑脫的,而另一種則是稚氣倔強的。滿滿一卷紙上全部都是這兩種筆跡,彷彿一個耐心的教導者一直在和年輕的弟子在無聲講授。

西京的眼裡忽然有些濕潤:慕湮師父的身體一直不好,隱居大漠後更加是極少出來露面,即便是教授課業多半也是以紙筆為主,甚少親自握劍。然而,她對於最後的一個弟子,卻是嘔心瀝血到這般地步。可是師父,您是否知道、您卻教出了怎樣一個魔鬼啊…

他草草翻著這一卷紙,心裡諸般感歎,慕容修不做聲地在他身後站著,同時細細審視。

「等一下。」忽地,慕容修開口止住了他,「看最後一頁。」

西京愕然,不知道這個中州商人想做什麼。他依言翻到了最後一頁,上面依舊是縱橫凌亂的筆跡——然而仔細看去,這些筆跡卻又比前頭的新一些,彷彿一兩年前才寫上。而且不同於前面幾頁,卻只有同一種筆跡。

剛硬凌厲的筆,在上面似乎茫無頭緒的畫著,塗滿了整張紙,而上面寫的卻是與筆跡完全相反的詩句,低回惘悵——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西京猛然呆住,不敢相信地看著上面潦草的字。滿紙只是重複著這兩句話,剛開始字跡是慎重而顫抖的,彷彿小心翼翼;然而寫到後來就漸漸失控,縱橫凌厲,鋪滿了整張紙,彷彿寫下的那個人也陷入某種入魔的境地,不可自拔。

「果然如此。」慕容修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帶著莫測的笑意,「果然如此。」

「什麼果然如此!」西京卻霍然回身,暴怒的厲喝,「你知道什麼!」

「息怒,息怒,我並無對劍聖一門不敬的意思,」慕容修收斂了笑意,連忙安慰空桑的劍聖,「我只是在揣測破軍的心——覺得驗證了這個猜測,對下面的計劃更加有把握而已。」

西京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漸漸平靜,不再說話。然而視線落在那張紙上,臉色還是不自禁的一沉——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在桃源郡和那個同門的生死一戰,想起白瓔跟他說過的師父靈前的那一面。

慕容修的確是對的,那個聰明的商人在沒有看到這張紙前、就準確的猜中了答案。

「別看了。」慕容修伸過手,扯下了那張紙,「走吧。」

「快來,」走在前頭的音格爾驀地頓住了腳,回頭發出了聲音,「在這裡!」

最後一道門,通向墓室的最深處。裡面有微微的水流聲音,似有冷泉從地底湧出。音格爾執著火把站在水畔,眼神恭謹,看著水中央那個靜靜坐著的人。

一個白衣女子,靜靜的在黑暗的古泉之中沉睡。古墓寂靜,她彷彿只是靠在輪椅上睡去了,長髮直垂到水面,面容寧靜安詳,唇角依稀還有淡淡笑意,令人不敢仰視。火光在水波上跳躍,宛如萬點煙火,映照得冷泉中心那個白衣女子宛如夢幻——即便是滿心權謀的慕容修,一瞬也被那樣的景象鎮住,居然不敢大聲呼吸。

西京用劍柄抵住了眉心,緩緩跪下:「師父。」

在他跪下的同時,音格爾舉起右手按住心口,也在水邊單膝下跪,深深俯首,那一瞬只覺心裡前所未有的安靜。

「師父,弟子大不敬,今日竟然來驚動您的安眠。」西京跪倒在水畔,低聲禱告,「請您在天之靈明白弟子的苦衷,原諒弟子的冒犯。」

寂靜的石墓深處,那個在水中央的女子依舊寧靜安詳。西京跪了許久,竟是始終不願起身去驚動她——然而外面天色漸亮,長夜即將過去,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顧不得再想,空桑當代劍聖站起身來,涉水而去。

來到了輪椅旁一步之遙,西京恭謹地行禮,然後俯下身,將師父的遺體連著輪椅一起抱起——入手沉重,竟不似血肉之軀,而宛如一座玉石雕像。

音格爾在水邊看著他將前代劍聖的遺體移上來,恭恭敬敬地彎腰,鋪開了一張巨大的柔軟毯子,上面金色的駝絨長達一寸,是盜寶者用來收藏最珍貴的寶物所用。

「咦,這是什麼?」慕容修一眼看到玉像衣襟上的一物,微詫。

那是一隻藍色的狐狸,毛色蒼老乾枯,靜靜伏在玉像的膝蓋上,已經死去多時。三人不知道這座被封死的古墓裡哪來的狐狸,下意識地想拿走這個東西,卻發現那只藍狐雖然已經枯餓而死,化為白骨的爪子卻依然死死抱住了慕湮的手腕,竟是不能扯開。

「算了,」西京低歎,「就這樣帶走吧。」

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這座漆黑封閉的古墓,想像著慕湮師父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是如何渡過,心裡依舊有止不住的震動,竟是不能再深想,硬生生轉開了頭去。

在看到少主和西京一行從古墓深處搬出裹著駝絨的東西,九叔忍不住的驚詫,卻想起音格爾此前的叮囑,終究沒有發問。

「立刻從地道離開,我已安排人手在赤水旁接應,」音格爾轉頭看著莫離,「莫離,你連夜回空寂大營,帶著那裡的族人立刻離開空寂城!一刻都不能停留!」

「怎麼?出什麼事情了?」莫離失驚——幾個月前盜寶者的部隊入駐空寂城,和飛廉領導的滄流軍隊一起對抗破軍,一直相處的還算順利,沒有道理忽然間說撤就撤,連招呼也不打上一個。

「不要問為什麼!」音格爾的語氣轉為嚴厲,「立刻去!否則來不及了!」

「是!」莫離一震,立刻低頭領命,迅速離開。

「少主,已經來不及了吧?」在高大的西荒盜寶者離開後,慕容修微微歎了口氣,「飛廉那邊,應該也已經開始行動、清剿空寂城裡的盜寶者了——出了這樣的事情,總要給族人有一個交代;即便是為了把戲演得像一點,也一定要實打實的來一場追殺,否則帝都那邊也不會輕信這個消息。」

「閉嘴!」音格爾臉色蒼白,被這個中州商人漠視生死的語氣激怒。然而慕容修卻是正色:「少主息怒,要知道凡事總是有得有失——盜寶者的血,絕不會白流。」

「走吧!」西京不想再聽下去,低歎。

一行人抬起毯子裹著的玉石雕像,從地道靜靜離開——遠處的出口處,早已有一輛馬車停在夜色裡等待,只等一行人得手,便立刻飛馳向烏蘭沙海的銅宮。

後世中被成為「諸神黃昏」的驚天計劃,由此正式啟動。

深夜,狼朗受命來到空寂城,發現飛廉居然還在軍中等著他。

「有什麼事那麼急?」狼朗踏入帳中,看到裡面燈火通明,包括衛默、青絡在內的幾位將領居然都到了,不由詫異地調侃,「我說飛廉,你怎麼又搞這種半夜緊急會議的事情?新婚沒幾天就冷落明茉,實在也說不過去吧?」

「狼朗,出大事了!」飛廉卻霍然抬頭,臉上一點玩笑意味也無,「我剛剛接到密報,那群西荒盜寶者並不是真的來幫助我們抗敵的!他們另有圖謀,私下還在和帝都叛軍勾結。」

「什麼?」狼朗吃了一驚,「你說…音格爾他們不懷好心?」

衛默冷笑:「那一群賊無利而不往,又怎可能真心來幫我們對付破軍?」

狼朗沒心思和他鬥氣,只是遲疑:「可是…他們圖的是什麼?我們這一方到了如今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利益可圖了。」

「我也在想這一點,」飛廉也是搖頭,在燈下蹙眉,「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了外頭一聲響,似有無數的人馬在朝著城外奔去,猛烈的撞擊著入夜後緊閉的城門——守城的軍隊也被驚動了,一隊人下來查看,卻遭到了出乎意料的突襲,一時間火把通明亂成了一團。

「怎麼了?」帳中的將領們齊齊失聲。

「稟、稟告少將,不知道為什麼,那群盜寶者們忽然間想要離開空寂城!」有一名士兵氣喘吁吁的過來,「半夜城門不開,他們、他們居然瘋了一樣的撞開了門奪路而逃!」

帳中將領大驚而起,又見另一個士兵在夜色裡匆匆而來——卻是守在古墓前的那一隊士兵。

「稟告少將!」那個人奔得氣喘吁吁,臉色蒼白,「盜寶者…盜寶者偷偷挖掘了古墓!守墓的隊伍發現後,正在拚命的追他們回來!」

「什麼!」帳中人一起大驚,彷彿明白了什麼似的霍然站起,相顧失色——原來,這群盜寶者千里迢迢從烏蘭沙海下來,並不是真的為了援助他們對抗破軍!他們真正的目的,竟然是那座足以震懾破軍的古墓!

「該死的狗雜種!居然想拿這個去換取榮華富貴!」飛廉鐵青了臉,吐出平日罕有的嚴厲命令,「立刻點起人馬,追!把這群強盜都給我擊斃,一個也不許逃掉!」

「是!」帳裡發出了一片暴烈的應合。

在下屬各自提兵出陣去討伐那一群卑鄙的盜寶者後,飛廉一個人呆在帳子裡,看著跳動的火光,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外面人聲鼎沸,不停傳來刀兵的交擊和嘶啞的慘叫,盜寶者和追殺而去的鎮野軍團激烈交戰。

空寂大營裡這一次動亂,恐怕要持續到天明。天明之後,那些盜寶者的屍體、便會被釘在空寂城高高的牆頭,而那一群人將會帶著從古墓裡得到的東西、遠走高飛——不到三日,空寂古墓被盜的事情將傳遍雲荒,也會傳入帝都那個人的耳朵裡。

這個龐大而驚人的計劃,他只能殘餘到這裡。

——剩下的事,就已經不再是他能夠預料和控制的了…包括空寂大營的安危。

「為什麼歎氣?」忽然間,身後有溫柔的問話,柔軟的手按在了他的肩頭,「飛廉,你在為那些盜寶者的事情擔心麼?」

他的新婚妻子在燈下對他微笑,手裡端著熬好的湯。歷經波折,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懵懂嬌慣的少女,褪去了昔日的那一層耀眼光芒,反而顯得溫婉沉靜起來,看著自己的丈夫,眼裡有擔憂的神色。

「不,不是為了他們,」飛廉笑了笑,拿過她手裡的湯,一飲而盡,「是為了其他事。」

「是麼?」明茉輕聲問,「可是…如果古墓被盜,空寂大營就會面臨很大危險——博古爾沙漠那邊的帝都軍隊會大舉進攻,我們…能支撐得住麼?為何你不為這個擔心呢?難道還有更大的事情?」

飛廉愕然抬頭,看著自己年輕美麗的妻子——這個門閥貴族出身的大小姐、居然還是這樣一個聰敏的女子。

「是的,失去古墓的庇佑的確是一個嚴峻的問題,」他點了點頭,「即便是得到了西荒幾個部落的支持,我們的力量也無法和破軍對抗…但是,事有輕重,如果不能完成『那個計劃』的話,空寂大營、甚至整個雲荒遲早都會滅亡。」

「那個計劃?」明茉吃驚。

「不要再問了…這是我和破軍之間的事情。」飛廉搖了搖頭,對妻子微微笑了一下:「你回去休息吧,我還要在這裡等待最後的結果。」

破軍…再度聽到這個名字,她依然微微顫慄了一下。

然而,這一次不是因為愛慕和思念,而是因為入骨的恐懼——為什麼…為什麼無論逃到了哪裡,她的人生都無法擺脫那個人的影響呢?

果然,剛到第二日,空寂大營發生動亂,盜寶者盜掘空寂古墓之事便傳了出來。空寂城頭血淋淋地釘滿了未曾逃脫的盜寶者的屍體,一個個遍佈刀痕、死態可怖,然而他們的少主卻已經帶著從古墓裡挖出的珍寶順利逃離。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夜裡,有一具鮫人的屍體也被靜靜地安葬入赤水。

「湘,安息吧。」夜色裡,復國軍女戰士站在沙漠邊緣,輕輕對著冰冷水底那一具無頭的屍體道,手裡的匕首微微顫抖,「相信我,我們一定不會讓你白死的!」

碧輕輕撫摩同僚和女伴的屍體,淚落成珠。

——懷裡那顆被斬下的頭顱獨眼圓睜,尤自透出憤怒和不幹的神色,死不瞑目。

「我們一定會把你的心帶回大海,」碧用刀插入了同僚的心臟,剜出鮫人的心,用鮫綃小心的裹起收入懷裡,「在復國那一日,你的心也會跟隨我們一起回歸碧落海…我們絕不會忘記今日你所做出的一切。」

赤水旁,鮫人女戰士低聲哽咽,靜靜祈禱,直到同僚的屍體沉入水底。

「走吧。」身後的同伴發出了低低的勸告,按住她劇烈顫抖的雙肩,「我們要馬上去烏蘭沙海的銅宮安排接下來的事情…否則我們的計劃就要來不及了。」

「你應知道,她是心甘情願做出這樣犧牲,以一個戰士的姿態死去的。」

「而我們,一定要讓她死得有價值。」

遠離雲荒大陸萬里的碧落海上,黑色的波濤在呼嘯。

哀塔頂上站著的紅衣女祭長袍飛揚,亂髮舞動如蛇。她已經在這裡對著天地祈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祝誦聲連綿不斷響起,直到聲音嘶啞、口角流血,卻始終不敢停下來。這是一個可怕的術法,包括了「斬血」和「黑天」兩步——

而每一步,都是驚天動地的駭人術法。

在第四十九天的時候,她返回了黑暗的塔心室,凝望著那個被釘在符咒中心的人。地上縱橫著他的血,畫成了一輪密密的咒術圍繞著他,漸漸乾涸。那些從他身體裡湧出的血液無聲無息地從哀塔四周沁出,滲入了廣袤無垠的大海、與之融為一體。

在斬血這一步完成後,他身體的衰竭已然達到了極點:長髮變成了蒼白,肌膚變得枯萎,一切都已經和昔年那個宛若天人的俊美海皇迥異——然而,只有那雙眼睛,還是這樣的清澈湛碧,宛如一泓冷月下的深泉。

「海皇,」她跪在他的身側,將頭俯在他耳畔,以便讓自己的聲音可以抵達他衰弱的神智,「還要繼續麼?」

那個人沒有回答她,只是微微閉了閉眼睛表示首肯。

溟火的手微微抬起,顫抖地握住了插在他心口的法杖,卻不停地顫慄,難以移動絲毫——只要這一刺下去,就再也無法…再也無法逆轉接下來的命運了!

在她遲疑的瞬間,海皇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冷冽。

「繼續!」低沉嘶啞的聲音從蒼白的唇邊吐出,衰弱的人竭盡了全力怒吼。

紅衣女祭全身一震,忽然仰起頭,靜默地看著漆黑的屋頂,彷彿在積累著勇氣和力量——塔心室的頂上還有烈火燃燒過的痕跡。那是七千年前、在星尊帝麾師入海之時,為了保留海國一脈,她不惜以身赴火向天地神明祈禱時留下的痕跡。

七千年的封印和禁錮,換來了今日的重生。然而,剛剛獲得自由不久的她、居然要再一次親手施行這樣可怖的咒術麼?

「純煌,純煌啊…」她握著法杖,在心裡喃喃,回憶多年前那個溫柔親切的王者的臉,「請給予我力量…讓我可以完成這一場艱難的跋涉。」

大海在怒吼,黑色的波浪彷彿一座座小山,朝著哀塔聚集。

「海皇蘇摩…告訴我,你最後的願望是什麼?」在天地濤生裡,紅衣的女祭終於平靜下來,睜開了眼睛,靜靜地俯視著符咒中心那個枯萎的鮫人,「一旦法杖釘入您的心臟,咒術就開始生效——您將在這個術法裡漸漸耗盡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鮫人沒有輪迴,也沒有來生,一旦做出了決定便無可挽回…請您再次告訴我,是否心意已決?」

那雙深碧色的眼睛裡閃過了微弱的笑意,有亮光一閃即逝。

「願望?」那一瞬,腦海裡浮現出無數碎片,那些記憶在一瞬間幾乎動搖了他此刻的決心。然而,隨即他就緊閉了眼睛,不想再去回顧那些往事,低聲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我…想回到大海之中。」

「好。」溟火閉上了眼睛,細碎的珍珠從她眼角錚然而落。纖細的手指漸漸不再顫抖,握緊了那支尖利的法杖,猛然一抬頭,低低吐出了一串的咒語:「九天之上的神啊,聽從我的祈禱:海皇已經切斷了所有命運的絲線,如今,請讓他回到大海之中!」

紅衣女祭拄杖垂首,聲音漸漸淒厲無比:「讓天地間一切水的力量、都經由他來支配!讓他在憤怒的風暴裡重生,化為七海的怒潮席捲天下!——為此,我們獻上所有的血!」

隨著最後一個字,法杖用力往下一刺,洞穿了胸臆!

隨著那最後奪去性命的一刺,一道黑色的光忽然從海皇即將被洞穿的心口裡湧了出來!彷彿體內有某個深藏的魔物被驅逐到無路可退,倉惶地想從這個軀體中逃離——然而,那個黑影卻在接觸法杖的瞬間發出了慘叫,拚命掙扎,在金色的法杖光芒之下滋滋地融化。

「淨化之光,請掃除所有陰暗吧!」溟火看到了那個可怖的黑影,卻並無驚訝,只是閉上了眼睛發出了最後祈禱,「讓他內心的所有陰暗邪惡都掃蕩一空,讓他的血回復到最初的潔淨純粹——讓我,給您獻上最高貴無暇的祭品!」

那一縷黑影被釘死在金杖上,在淨化的光芒之下嘶聲掙扎,卻如冰雪一般的消融。

蘇摩垂下眼瞼看著這一刻,臉上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容,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悄無聲息的消失——阿諾,看來,在這一場上百年的爭鬥裡,到最後,贏的還是我。

血無窮無盡的從鮫人的心臟深處湧出,從哀塔四面滲入了黑色的海面,漸漸融為一體。怒吼的大海忽然安靜,然後,彷彿受到了某種控制,忽然間向著天上拍擊而去!

巨大的黑色巨浪如同一隻隻憤怒的巨手,向著天空不停擊打,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猛烈,蒼穹之下迴盪著可怖的巨大濤聲,彷彿七海在一瞬間沸騰,想要撲向天宇、把這一片蒼天用黑色的波浪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