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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沒關係,」副隊長搖頭:「據說是破軍不要的女人,想來撿了回來也不打緊——何況破軍還放了她一馬,顯然還是有點顧惜這女人的…他冷笑起來:「宣老二算盤打得精呢,抓住了這個女人,將來無論帝都贏還是飛廉少將贏,他都摸了一張好牌在手裡。」

狼朗蹙眉,露出厭惡的神色:「那…飛廉也肯麼?」

「少將沒什麼立場反對吧?畢竟那個女人也不是他什麼人,人家遠房親戚不嫌她瘋癲肯照顧她,如果硬要反對也太說不過去了。」副將啐了一口,吐出被風吹到嘴裡的黃沙,露出輕蔑的表情,「何況那個女人水性楊花朝三暮四,實在是對少將不起——如今大敵當前,飛廉少將好幾天沒回空寂城了,哪裡還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頭看著帝都上空的冷月。

數月前飛廉少將能從葉城擺脫破軍的追殺脫身已經是奇跡。一到空寂城,少將就投入了緊張的軍情之中,連日都工作到通宵——一方面要提防東方逼來的雲煥手下的叛軍,另一方面因為空寂自城孤懸一地、必須要盡可能的取得外界的支持。

然而西荒本來駐守的靖野軍團不過分為三個大營,除了空寂大營之外,其他兩個大營倒有一半倒向了帝都叛軍,剩下的也在觀望之中。能馳援空寂城共同對敵的,更是十中無一二。這幾日,飛廉少將又帶領人馬悄然潛行出城,想必也是四處尋求支援去了。

狼朗看向帝都的方向,眼神複雜。

伽藍白塔已經被撞毀了,然而即便是如此,在雲荒大地的各處依然可以看到它——夜色下,迦摟羅懸浮於其上,遠遠看去就如一片烏雲籠罩。

在迦摟羅的映襯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狼朗歎了口氣。亂世裡人命如草芥,如明茉這樣出身貴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捲入了這樣的亂世急流裡,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罷了——可憐這樣的朱門繡戶王侯之女,到最後卻被庸人所欺。

狼朗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對那個女子生出一點同情來。

「說起飛廉少將,也是命大啊,」副隊長因為無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斷後,誰都以為他死定了——誰知道竟然還被比翼鳥從破軍手裡救了回來!」

狼朗點了點頭:「是命大。」

「聽說救他回來的是個鮫人?」副隊長好奇,抓了抓頭髮,「那麼赤膽忠心,倒是和破軍的那個瀟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爛掉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的傀儡。」

狼朗無語。比翼鳥分裂後,一半墜毀於雲煥手裡,另一半卻帶著飛廉少將穿越了一路烽火,千里來到空寂大營。在最後脂水燃盡迫降在沙漠時,重傷的鮫人從比翼鳥裡爬出,冒著大漠熾熱的風砂拖著受傷的冰族軍人行走了上百里,終於來到了空寂大營。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歸來的飛廉時,他身旁的鮫人已經因為脫水和衰弱而昏迷。她傷得那樣重,已然面目全非。一直到飛廉恢復,她還是處於深度的昏迷中。醒來飛廉少將長久地站在那個鮫人病榻前,神情複雜,什麼也沒說,只是吩咐軍中大夫好生照看。

「飛廉少將向來善待鮫人,當有此報。」狼朗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便再也無語。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耳畔忽然聽到了一聲長長的馬嘶,城上士兵大聲歡呼。

「怎麼了?」閒談中的將官們齊齊抬頭,卻看到空寂城下煙塵飛揚,似有大隊人馬趕到,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飛廉少將,但他身後帶著的隊伍卻是黑壓壓一片,在夜色裡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軍隊。

飛廉抬頭對城上高聲吩咐:「開城!」

隨著一聲命令,沉重的門閂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達十丈的城門緩緩打開。

人似虎、馬如龍,一行人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馬蹄翻飛。

「不對!」狼朗身邊的副將忽地驚呼起來,「這、這…是盜寶者啊!看他們的馬,上面都有銀色的薩朗鷹標記!」

狼朗也是一驚,瞳孔驟然收縮——不錯,他也認出來了:這一支飛廉少將星夜帶回的隊伍、居然是縱橫大漠的盜寶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聲吩咐副隊長,「你好生看守這裡。」

不出所料,飛廉少將將西荒盜寶者迎入空寂大營的做法遭到了過半將士的反對——特別是那些從帝都千里血戰而來的門閥子弟,更是激烈的表示絕不肯和這些賤民同處,如果少將非要安排這些人作為戰場上的搭檔,他們寧可放棄戰鬥。

狼朗知道事情的棘手,卻更明白飛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託,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入衛默少將的房間,去遊說那個帝都來的門閥子弟。然而,自從他一走進門口開始,那個貴族少年就對這個同僚冷言冷語。

「唉,請你們也體諒一下飛廉——他是在竭盡全力為平叛而奔走,」他看著臉色鐵青的衛默少將,搖頭歎息,「破軍力量太強,我們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如今盜寶者願意和我們合作,也是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

衛默倔強地仰著下頷,冷笑:「鳳凰與野鳥,怎可同槽而食?」

「那麼,你是寧可死了,也不願意接受異族人的幫助?」狼朗神色漸漸嚴肅,看著這個帝都裡來的驕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麼多人的血,難道還比不上你們的臉面和驕傲?!

衛默冷哼一聲側過臉去,不屑:「你這個被流放西荒的賤民,也配和我說這些?」

狼朗眼裡亮光一閃即逝,控制住了自己殺人的衝動——這些帝都的紈褲子弟不知道、在二十年前,他也曾經是十大門閥之一,甚至比這些人身份更是高貴顯赫。

「你引以為傲的是什麼?血統?門第?還是那一堆堆寫在紙上的譜牒?」狼朗冷笑起來,決定不再給眼前這個傢伙留面子,「衛默少將,我想你該清醒一下了——如今風水輪流轉,這裡不是帝都,沒人會買血統的帳;這裡是西荒、是弱肉強食的地方!」

驚訝於對方驟然強硬的語氣,衛默詫然轉頭,卻看到一隻被太陽曬成棕色的手臂霍地伸過來,一把捏住了他雪白的衣領,用力之大幾乎把他從地面上提起。

「幹嗎?快把你的髒手拿開!」貴族青年驚怒交急,卻掙扎不脫。

「血統?血統算個屁!雲煥血洗帝都後,現在人人都恨不得撇清說自己不是貴族,你卻還在這裡做夢!」狼朗冷笑,雪白的牙齒森冷如狼,看著手裡粉團也似的貴公子,「告訴你,如果你死在了這裡、巫謝一族便是徹底完蛋了——你如果不想讓巫謝一族的血脈在這裡斷絕,就得和一切可能合作的人合作,明白麼?」

「咳咳、咳咳…」衛默劇烈地掙扎,卻無法掙脫那隻鐵一樣勒緊的手臂。

「明白麼?」狼朗再度逼問,眼神狠厲。

那一瞬,衛默明白只要他不點頭屈服,那個野蠻的同僚只怕要將自己勒死——而在這一天高皇帝遠、風砂酷烈的西方大營裡,只怕死了也不會有多少人會在意。

「明白了麼?」狼朗第三次開口,手指越來越緊,「帝都來的少爺?」

咽喉幾乎要被捏斷,在巨大的恐懼之下他頹然點頭,急促喘息,眼神又是憤怒又是屈辱。

「那就好。」狼朗看著他發青的臉,眼裡露出譏誚的光:「聽清楚,並永遠記住——決定一個人是否高貴的不是門第也不是血統,而是他自身的品質。明白麼?」

衛默連連點頭,只痛得眼淚都沁出。

「所以從這個標準來看、你還遠遠不合格。」狼朗譏誚,鬆開手,看著癱倒在地的紈褲公子——真是欺軟怕硬的傢伙,平日裝出那麼一副趾高氣昂的屌樣,結果真的一被人卡住喉嚨就軟成這樣?

「好了,快回去收拾一下,」他放下手,拍了拍衛默的肩膀,「今晚是宣武將軍的大喜日子,飛廉也會去——到時候你要帶頭出來,當眾表示對西荒盜寶者們加入的支持——知道麼?」

衛默微微一愕,露出憤怒和不屑的神色,然而狼朗的手毫不留情地又勒緊了他的脖子。

「明白了。」他覺得氣短,連忙回答。

「還算是個知道好歹的傢伙。」狼朗冷笑轉身,喃喃,「我也該去準備一下了…賀禮還沒打點好呢,真是令人頭痛。」

大概因為是在戰時,空寂城裡那一場婚禮進行的悄無聲息。

宣武副將出身於巫即的遠房,算不得顯貴,戍邊多年不得回到帝都——但也因如此,恰好逃過了這一場大劫。在如今十大門閥嫡系幾乎為之一空、庶出弟子紛紛佔據高位之時,這個遠在西荒久不得志的人感覺到了命運轉機的到來。

宣武向來乖覺,南昭將軍一死,他便迅速抓住時機上位,一舉成為空寂大營的主將——而此刻,他再次伸出手去,試圖抓住第二次機遇:迎娶流落西荒的明茉小姐。

那是具有風險、但也可能帶來巨大回報的舉動——畢竟那個被送到空寂大營投靠自己的瘋癲的女子曾經是飛廉少將的未婚妻,更是當今帝都裡那個主宰者的棄妻。但在既懷著投機心理、又貪婪於美色的宣武看來,這無疑是一次利潤巨大的賭博。

當然,事先他試探過飛廉的口風,吐露自己想要照顧這個瘋癲的遠房親戚的意願,而對方沒有明確反對。宣武知道飛廉少將最近內外交困,奔波於諸方勢力之間,試圖聯結一切力量對抗帝都的破軍,已經是沒有精力顧及那個女子。

於是他便下了決心,準備要好好賭這一次。

但是這個精明的賭徒同時也明白其中的風險,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以便將來風頭不對可以撇的乾淨,所以沒有大張旗鼓的明媒正娶,只是將婚禮在私下悄無聲息地安排好,一抬軟轎便接了那個帝都的天皇貴胄之女進門。只有幾個高層的將領接到了請貼,被邀請出席一個只有十數人參加的酒宴,便算是草草辦了婚宴。

——然而,誰都不知道那一場如此低調進行的婚禮,還會出這樣的大亂子。

那個喝下了大量不知什麼湯藥,被藥性弄得昏沉的瘋癲女子,一直都癡呆安靜地被牽引來去,讓她走就走,坐就坐,叩首就叩首,沒有絲毫反抗。

不料,卻在被送入洞房之前忽然再度瘋癲了。

「魔鬼!魔鬼!」她忽然間一手掀了紅蓋頭,然後看著自己手上的紅帕和身上的紅衣,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血…血!都是血,都是血!魔鬼,魔鬼…滾開!」

在眾人目瞪口呆時,嗤啦一聲,新娘子將身上的嫁衣撕裂。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明茉用纖細的手指生生將紅綢扯裂,幾下就將身上的衣服全數脫下撕碎,扔在腳下,也不顧只穿著褻衣的身體,只是驚懼地看著堂內滿眼的紅色,全身發抖,一步步的後退,眼神絕望而瘋狂:「血…都是血!都是血!」

宣武將軍臉上陣紅陣白,不敢相信自己新娘竟然在那麼多人面前出如此大的醜,連忙疾步上前去拉扯她:「別鬧了!快把她弄回後堂去!」

「可是,將軍,還沒拜天地呢…」主持婚禮的儐相低聲提醒。

「還拜什麼天地!」宣武惱羞成怒,頓足把她往裡面推,「嫌不夠丟人現眼麼?快替我把這個瘋女人弄回去關起來!」

「魔鬼!」她卻看著他尖叫,一伸手,尖利的紅指甲抓破了新郎的臉,撕裂他的喜袍,「別碰我!滾開…都給我滾開!」

「賤人!」宣武徹底惱了,反手便往她臉上扇去。

那個瘋癲的女子卻靈活的如一條魚,轉身就溜了開去。他一個踏步上去,準備扯住她的頭髮。然而手上一疼,雪亮的刀子已經在胳膊上劃出一道血痕。明茉咧嘴對他笑,得意地揚著手裡一把匕首,上面鮮血淋漓:「魔鬼,別想抓到我!」

旁邊的人一起驚呼,連忙上來奪去她手裡的凶器。畢竟是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不幾下便被奪了匕首,驚懼地退到喜堂一角,看著堂上諸人,全身發抖地縮成一團。

「魔鬼!魔鬼!」她看著道賀的諸位軍人,厲聲詛咒。

宣武驚魂初定,上去一把拉起她,一掌便想把這個瘋女人打清醒過來。然而,他的手剛揚起,卻被人凌空抓住,用力得幾乎捏斷他的骨頭。宣武脫口痛呼出聲,正要扭頭怒斥,卻發現霍然站起扣住他手腕的,居然是一直都沒有開口的飛廉少將!

在滿堂大亂的時候,他居然不避嫌地站了出來維護以前的未婚妻。那張一貫溫文儒雅的臉上帶著少見怒意和殺意,瞬間刺得他不敢開口說話。

「宣武將軍,明茉小姐有病,你也是早知道的,應該體諒她。」飛廉一字一字開口,凝視著他,眼神凌厲,「你承諾過會好好對她——如今大喜之日,卻在喜堂上打她?」

「可是…」他看著衣不蔽體的瘋癲女子,氣不打一處來。

——難道自己計算錯了?這個女人的失心瘋居然到了這種地步,遠遠超出他想像。和這樣懷著匕首的女人共處,真是需要冒著生命危險,如果真的娶了這個瘋婆子,看來這一生恐怕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看起來,你不是真心想照顧她,」飛廉淡淡,「她也不喜歡你。」

「…」宣武訥訥,發現那個文雅溫和的少將有時候說話也甚為不留情面。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放手,如何?」飛廉定定看著他,眼神明亮而犀利,「否則這樣鬧下去,遲早要出人命——你的命,或者她的命。」

宣武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打了個寒噤。

「魔鬼,魔鬼…」披頭散髮的女子看著他尖叫,卻不知何時躲到了飛廉的背後,瑟瑟發抖地拉著他的衣襟不肯鬆手,探出頭來看著周圍的一片紅,喃喃詛咒,「都是魔鬼!」

「好吧。」宣武歎了口氣,嘟囔,「反正也還沒行大禮…」

「如此甚好。」飛廉笑了笑,鬆開了他的手,「快去下去包紮吧。」

他脫下外袍裹住了明茉雪白的肌膚。出乎意料的,那個瘋癲的女子在他身邊乖得出奇,宛如一頭羔羊般聽話地任憑擺佈,不叫也不掙扎。飛廉回頭看了看旁邊愕然的諸人,搖頭笑了笑:「真是讓大家掃興了…不過既然都來了,還是繼續喝完這一席吧。」

諸人看得事情平息,都鬆了口氣,紛紛坐下繼續,然而已經沒有了胃口。這時有喜婆上來試圖將明茉帶下去休息。然而剛剛安靜下來的女子又開始尖叫,狂亂地揮舞著手臂,歇斯底里,不肯離開飛廉身旁半步。

「好了,好了,沒事的,」飛廉連忙讓喜婆退下,安慰著明茉。

瘋癲的女子緊緊抓住他的衣袖,雙眼警惕地看著身側所有軍人,流露出恐懼驚慌之意,靠在他身側瑟瑟發抖。看到這樣的情狀,衛默先冷笑了一聲,側過頭去不屑地喝酒,青珞嘴唇動了動,但終究沒說什麼。

同樣出身門閥,深受禮儀訓導,飛廉此刻也覺得不妥,然而看到她的眼神,終究不忍將她推開,歎了口氣,吩咐左右給她加了碗筷,然後將菜挾到了她面前——應該是幾日來餓得狠了,明茉埋頭猛吃起來,他布菜的速度幾乎趕不上她吃的速度。

「別那麼急,慢慢來。」飛廉看著她滿臉的汁水,輕歎,眼裡有憐惜的光——他一直記得她曾經是一個多麼矜持而高貴的女子,就是在奔跑中也保持著獨有的風姿,艷名播於帝都,令多少王孫公子拜倒裙下。然而,此刻她卻彷彿把自幼的教養訓導忘記的一乾二淨,和西荒那些貧賤出身的女子沒兩樣。

前日帝都激變,血流成河,聽說她甚至一度和「那個人」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然而,那場婚禮最終變成了血腥的屠殺。

那之後她的遭遇沒有人知道,只聽說巫姑和巫即一族並未因和破軍結親而得到優待,照樣沒有逃脫被血洗的厄運——在破軍眼裡,這個女子只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在走過了那一步後便失去了價值。

多麼可笑啊…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這樣單純不切合實際的幻想?總是容易被那些帶著毀滅邪惡氣息的男子吸引,卻又盲目的相信愛情的力量,以為自己就是與眾不同,只要出現在對方的生命裡,就可以用真情來拯救那些黑暗孤獨的靈魂。

多麼天真啊…她不過一介弱女子,卻一度試圖伸手去救援一個擁有毀滅力量的暴君!於是不自量力的她被洪流捲起,拋入了驚濤駭浪之中,被撕扯得支離破碎——旖夢碎裂後流落邊荒後,這個天之驕女如今居然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飛廉在心裡輕歎,想起當日她不顧一切去天牢探望雲煥的情形,眼神柔軟下來——無論如何,她的本心總是善良的,就算她的所作所為很可笑,純粹是深閨少女不知好歹的白日夢,但那個夢在森冷殘酷的帝都裡也顯得如此的溫暖。

——任何一個善良的人,都實在不該得到今日這樣的對待。

飛廉看著她狼吞虎嚥地吃著東西,想起自己一直以來來忙碌於軍政,竟然疏忽到不知道她已經忍饑挨餓多日,不由心中暗自愧疚——忽然,他眼角瞥見她的腰帶內側有寒光一閃,竟是還掖著一把匕首,不由臉色微微一變。

她…原來竟是這樣地防備著所有人麼?不像是一個喪失神智的瘋子,更像是一個無可依靠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獨自面對著大群的惡狼。

「慢點吃。」他柔聲勸著,拿起一塊帕子替她擦去頰邊濺上的汁水,她很聽話地抬起臉來配合著他,秀麗的臉在溫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隻手抓著筷子,另一隻手卻始終不敢放開他的衣袖,彷彿生怕一鬆手這個人便會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圍。

酒席還在繼續,然而氣氛變得曖昧而沉悶,滿堂議論紛紛。

「咦,我喜歡那個飛廉少將。」堂上一角,應邀出席的一個少女對著旁邊的少年低聲道,眼睛明亮,「音格爾,你呢?」

那個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為古怪,隱約有怒意。

「好啦,這樣也生氣,真是的!」閃閃哭笑不得,「我喜歡他,因為他是個好人嘛——和這裡很多人都不一樣。你說是不是?」

盜寶者之王沒有理睬她,只是低下頭去自己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這個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轉瞬倒灌入喉,蒼白的臉頰上騰起微紅。他又抓起一甕,淋漓倒了一大碗,旁邊的滄流軍人都不由為之側目。

「…」閃閃無可奈何,「好啦好啦,我不喜歡那個少將了——行了吧。」

「不行。」遞到唇邊的酒碗頓住了,少年的眼睛從瓷器邊緣看過來,不容置疑,「因為我也喜歡他——盜寶者不會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歡丈夫的朋友。」

「…」閃閃一時無語,暗自歎氣:唉,音格爾的脾氣有時候實在也霸道得很…西荒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大男子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溫柔文弱的男子完全兩樣呢。

一碗酒再次被一飲而盡,音格爾重重把酒碗放下,彷彿藉著酒勁,忽地大聲道:「飛廉,不如你娶了她吧!」

一語出,滿座聳動。在座的滄流軍人紛紛回頭,看著這個突發狂言的西荒盜寶者,臉上表情驚愕。飛廉的手也不由一顫,杯子裡的酒濺出了一些,也愕然回頭。明茉依靠在他身旁,身子也是劇烈一震,卻只是深深的低下了頭不說話。

音格爾拍案而起:「飛廉,你娶她吧!」

盜寶者獨立於滿座軍人之中,眼神雪亮,有著西荒人獨有的烈性:「否則她無依無靠,在這裡少不得就要被人欺負——你看,她那樣喜歡你,你也不討厭她。如果你是個男人,就好好娶了她吧!」

西荒人直率的話擲地有聲,讓在座的滄流軍人相顧失色——從誕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諸多苛刻的規範條例下成長,從誕生到死去、無不受到種種拘束。在過去門閥和血統主宰一切的時代裡,他們不但無法選擇出身,無法選擇職業,更是無法選擇婚姻。此刻盜寶者這樣的話,無疑石破天驚,令滿堂寂靜。

寂靜中,連瘋癲的女子都不再出聲了,只是睜著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身邊正在為自己挾菜的少將。飛廉的手到中途頓了頓,彷彿也被那一席狂言震驚。然而,隨即只是繼續輕輕將菜挾到了她的碗裡,手輕而穩,不動分毫。

然後,他鬆開了攬住明茉的手,轉頭看著音格爾,若有所思。

「飛廉,你娶了她吧!」音格爾再次道,聲音直率,「肯與不肯,也就一句話而已——反正她未婚你未娶,你們冰族又哪來那麼多的規矩?」

飛廉看了看他,又低頭看了看明茉那雙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開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個字:「好。」

什麼?!滿座發出了低低驚呼,諸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得飛廉再度清晰地重複:「好。」然後他低下頭,看著那個愕然睜大眼睛的女子,柔聲:「明茉小姐,你願意讓我來照顧你麼?」

瘋癲的人臉上忽然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似是不敢抬頭,只有兩行淚水從頰邊如珍珠滾落,簌簌落入碗裡。

「你願意麼?」飛廉繼續溫和地問,「我尊重你的意願。」

「呵…」堂內有人發出低低嗤笑,顯得分外刺耳。衛默捏著酒杯冷笑:「問一個瘋子願不願意?你看上她了就娶唄,如今這個空寂城裡也不會有人敢反對你的,是不是?」

「住嘴!」狼朗憤然拍案,怒視。衛默冷笑不語。

然而,只聽一聲脆響,碗碟紛紛墜落在地。穿著嫁衣的女子霍然站起,轉身緊緊拉住了飛廉的手,一掃平日的瘋癲癡狂,看著所有人,用清晰而確定的語氣回答——

「是的,我願意!」

眾人愕然,還沒明白過來原來那個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裝瘋賣傻。只有音格爾大笑起來,用力擊掌,狼朗第一個反應過來,也帶頭喝起采來。

掌聲剛開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漸漸的大家都反應過來,知道空寂大營裡畢竟還是飛廉作主,想想這其實也算是完璧歸趙,能再結前緣也算是一段佳話。於是滿堂的賓客都發出了恭賀的聲音,湮沒了這一對新人——卻無人看到新娘埋首于飛廉肩頭,淚水已經無聲地濕透了重衣。

原來,童年時的預言是靈驗的:她是一個幸運的女子,將會得到一個很好的歸宿。即便是在滄海橫流的亂世中,當旖夢破碎、流落天涯之後,歷經了那麼多的磨難,竟尤自還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應該感謝上蒼的仁慈,也將以餘生來回報。

不同於西荒那一場熱鬧而一波三折的婚禮,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里的帝都內,入夜後卻是一片寂靜,彷彿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摟羅披著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動,無數紅光從剛剛血戰完畢的葉城升起,如縷不絕,最後消失在迦摟羅的底艙內。密集的烏雲簇擁在周圍,仔細看去、卻是無數匍匐於下的鳥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