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鏡辟天 > 第48章 >

第48章

腳下的大地輝煌璀璨,宛如煙火盛放。

——繼七千年前的統一戰爭之後,雲荒動盪再起,即將捲入腥風血雨之中。

洪流滾滾而來,將所有人夾裹而去。歷史大潮呼嘯滅頂,個人的愛憎情仇在此刻都已經顯得渺小,每個人都置身其間,順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可抗拒,也無法抗拒。http:///zuojia/cangyue/

「眼前這一切,又怎生收場啊。」魅婀低低歎息。

「連我也看不到將來。」慧珈喃喃,抬頭看著最高空裡的日月,天鏡映照著無數星辰,「星盤已經被人力移動過了,所有宿命都被打亂——如今,連神也無法洞察塵世裡宿命的動向了…何況我。」

魅婀長時間的沉默,看著蛟龍馱了白衣女子離去。

「我希望,」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他們都可以幸福。」

「不可能,」曦妃搖頭,低聲,「凡是陽光照耀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會有陰影。」

「那至少,我希望少城主在轉生後,能得到幸福。」魅婀長長的歎息,抬頭看著底下白雲離合中的滄海桑田。

說起雲浮的少城主,三位女神低頭不語,眼神複雜。

「看哪…」慧珈忽然抬起手,指著大地上的某一處,發出了低呼,「少城主在那裡…三魂七魄,已經開始分別凝聚了!」

三女神悚然一驚,凝神看向大地——雲荒的六色土裡,有微弱的光芒在黎明裡閃爍,彷彿露水的凝結。那些光芒從每一寸土地裡逸出,凝聚成縷縷白光,在黎明前的大地上隨風飄蕩,宛如海上煙霞。

然而,雲浮城的女神們卻清楚的知道、那是純淨之極的靈魂的光芒。

人的精神力分而可以稱之為「魂·魄」,其魂有三: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這「三魂七魄」本聚於人軀殼之中,主宰人的喜、怒、哀、懼、愛、惡、欲,在人死後便隨風而散,出殼去往黃泉。

少城主執意重返雲荒,被尚昊城主在盛怒之下震碎了靈體,三魂分離,七魄流蕩,從九天灑落於天地之間各處。化為齏粉的靈體需一年之後才得重新凝聚成形,轉往彼岸——於今看來,離湮城主已經感知到了大陸上的種種苦難,已經極力想早日凝聚魂魄、以求轉生。

誕生於這樣風雨飄搖大陸,少城主將會有怎樣的一生?

黑暗的艙室裡,只有間或響起的輕微嘀噠聲,彷彿水滴墜入湖心。

微弱的珠光照亮了昏迷之人的臉——那張年輕英俊的臉在無意識時、依舊鐫刻著深沉的憤怒和殺意,劍眉緊緊蹙起,薄唇抿成一直線。有閃電般的金光在他身體上穿梭來去,彷彿金色的鎖鏈一層層纏繞,將肌體灼燒,鑽入了身體深處。

雲煥緊緊咬著牙,手抽搐了一下,顯然正有極大的痛苦在體內洶湧。

「主人…主人。」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鮫人低下頭,輕聲呼喚,淚水從碧色的眸子裡如斷線珠子般落下。外面天翻地覆,烽火四起,然而她根本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拼了命想及早的將迦樓羅重新驅動,帶主人離開險境。

擱淺在斷裂白塔上的巨大機械發出一陣接著一陣的鳴動,雙翼顫動,幾度要重新掠起,然而顯然是力量不夠,到最後還是重重一頓、重新挫了回去。

瀟咬緊了牙關,凝聚全部心神去操控這架龐大的機械,額頭冷汗如雨。

「師父!」也不知產生了什麼樣的幻覺,金座裡的人霍然睜開眼,失聲驚呼。

雲煥臉色蒼白如死,睜開的眼眸已全然變成金色。

「主人!」瀟發出了驚喜的呼聲,全身顫慄,「你醒了麼?你…你沒事吧?」

然而雲煥沒有回答,死死握住金座的扶手,不停地喘息——方纔的幻覺還殘留在腦海裡。每一次…每一次睡去,幾乎是一閉上眼睛,他就會看到當頭斬下的光劍,和那樣冷如冰雪、意味深長的眼神。

「師父…」他在恍惚中喃喃,抬起手支撐住了搖搖欲墜的額頭。

師父,你的在天之靈,恨不得親手將這樣的我斬殺,是麼?

可是,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不甘心就這樣被那些強權之手如蛛絲一樣的輕輕抹去,卻連一聲悲鳴都不發出!師父,我不甘心!我要報復,要殺盡那些該殺的人,將這個黑暗腐朽的帝都一掃而空!

所以…請原諒,無論怎樣,我都還想活下去!

他緩緩將右手舉起,湊到了嘴邊,金色的眸子裡眼神冷肅雪亮——師父,原諒我。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所以,不惜背棄了天地。

發出長長的歎息,低下頭,冰冷的唇印上了手腕。

那裡,傷痕斑駁交疊,顯示著他坎坷殘酷的前半生。斑駁的傷痕在年輕的肌膚上重重疊疊,烙印著他二十幾年來最難忘的記憶。

——每一個記憶,都和那個人緊密相關。

然而,他是再也無法觸及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了——就如他再也無法看到雲燭的素顏一樣。上天待他太狠,這個世上,什麼是他所珍視的、什麼就是上天要從他手裡奪走的!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金座裡的軍人忽然睜開了眼,直直看著艙外已然接近尾聲的戰役,臉色在急遽的變化——彷彿身體裡有一種力量在洶湧,強烈而奔騰,幾乎要突破他軀體的限制,直接化為毀滅一切的紅蓮火焰!

「瀟!」彷彿再也不能忍耐,他忽然重重將手拍在金座扶手上,仰頭發出了一聲長嘯,「我給你力量——啟動迦樓羅!立刻啟動迦樓羅!」

「是!」與他背向而坐的鮫人領命,同時凝聚了全部心神。

力量從他雙手上洶湧而出,貫注入整個機械的核心部位。彷彿也能覺察出這種力量的邪異和猛烈,迦樓羅剎那間發出了畏懼般的顫慄,只是一瞬,只見白塔上空風雲急捲,金色的巨鳥披著清晨的霞光,呼嘯著振翅飛起!

「主人,去哪裡?」瀟狂喜地低呼,感受著全新的飛翔的力量。

少將所掌控的力量,忽然比夜裡強了數倍!

雲煥靠坐在金座裡,睜開眼睛,冷淡地凝視著艙外九天上的情形,看著即將結束的戰爭,緩緩吐出了一句話:「空桑人,鮫人,一個不留——去!」

「是!」毫不猶豫地,迦樓羅轉過了方向。

蛟龍入海,宛如閃電。

鏡湖水面轟然碎裂,為龍神讓出一條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著一起下沉,任憑碧水在一瞬間將他們淹沒——同時,也掩去了臉上的所有淚痕。

「蘇摩,蘇摩。」白瓔緊握著他的手臂,一直低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然而,那個渾身是血的人始終無法回答一個字。

在入水的瞬間,他週身的血一下子瀰漫開來,彷彿騰起一陣紅色的霧,將她的雙眼籠罩——那樣的血霧幾乎令她失去了最後一絲保持冷靜的力量。她顫慄地抱緊他,將他的頭顱攬在臂彎內,輕聲在耳畔呼喚他的名字。

她知道蘇摩輕易是不會受傷的,即便是受了傷、也能用術法獲得極快的恢復。而如今,這樣長時間大面積的流血,只能有一種可能——他已經無法保護自己的軀體。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白瓔幾乎要失聲喊起來了——在和破壞神的交鋒裡,他只是負責從旁協助阻攔的,根本沒有直接出手對敵,又怎麼會被傷成這樣?!她靜靜抱著他失神的軀體,他身上散發出的血污籠罩了她的視線,她只覺得徹骨的冰冷。

身體忽然一震,飛速的下沉終於到底,龍神停在了一片絢麗的水草簇擁著的白色石台上。

——那,已經是復國軍在鏡湖底下的大營。

「海皇歸來!」龍的長吟響徹了整個鏡湖水底,「諸位來覲!」

大營裡的鮫人戰士紛紛驚動,從珊瑚裡游弋而出,向著高台四方迅速趕來。個個臉上都帶著狂喜和驚訝的表情,在長老們的帶領下,向著龍神簇擁而來。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懷裡那個血人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萬丈深的水底,幽藍的水光如同幽靈一樣在頭頂縈繞。寂靜的深淵裡,只聽得到潛流吹動水草的簌簌聲。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帳子裡,在所有人都退去後,白衣女子俯身握住了那個失去意識之人的手,發覺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脈搏。

「他…他怎麼樣了?」白瓔擔憂地低語。

旁邊的海巫醫垂首不語,雙手捧著紅珊瑚的藥罐,垂下的臉隱藏在長長的斗篷裡,只有深藍色的長髮翻湧。這個鮫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一滴滴滴入藥香馥郁的罐子裡,用文火慢慢煎熬。

龍神已經化身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帳上的金鉤,凝視著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長長歎息了一聲,轉過頭,吩咐一旁侍立的炎汐:「左權使…你先退下。」

「是!」炎汐按劍行禮,匆匆離去。

金帳裡,只剩下了數人默然相對。

「蘇摩到底怎樣了?」白瓔的聲音已經開始發抖,緊握著那只冰冷的手。龍神無語。舒開身子在水中游弋,盤繞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靜靜凝視。

「力竭而崩…」沉吟了片刻,龍神發出低沉的歎息,「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靈力,身體和精神毀壞嚴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復。」

「是麼?怎麼會…」白瓔喃喃,不安地望著那個沒有知覺的人,「他的軀體應該根本不畏傷痛——以前每次受了傷,都能極快的恢復過來!為什麼這次…」

龍神搖頭:「恐怕是積勞成疾——他一貫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太子妃也不必太擔心,」龍神開口,「回到水中休養一段時日,應該就無大礙。」

「沒事就好。我只是覺得奇怪…」白瓔低聲,雙手緊緊握著光劍,「為什麼他會受傷呢?方才在神廟裡,他並未動手、只是從旁協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麼會忽然出現這樣可怕的傷?!」

龍神扭動了一下身體,似有不安,再度安慰:「應該是舊傷裂開了——要知道,他昔年實在太不愛惜自己這個身體,留下了很多隱患,一旦劇烈戰鬥便會發作。」

「是麼?」白瓔低頭看著榻上昏迷的人,舒了一口氣,「那就好…」

睡在水底的人越發顯得英俊而蒼白,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草一樣漂浮在側臉,緊閉的雙眸和嘴唇沒有透出絲毫生的氣息,彷彿古船失事後沉入水底多年的一尊俊美石像。

「蘇摩…」她喃喃歎息,忍不住抬手輕撫他蒼白的臉頰。

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安靜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陰暗和桀驁,彷彿沉睡在光陰的深處安眠。如此孤獨,又如此的脆弱。她從未看到他有過這樣的表情。

她沉默地坐在他身側,長久地凝望他蒼白的臉頰,忽然覺得心裡有無法呼吸的痛。

「太子妃,你該回去了。」彷彿也為這一刻的沉默感到不安,龍神翹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語氣開始變得莊重,「空桑人此刻應該也已經撤退回了無色城吧?——真嵐殿下率兵血戰歸來,太子妃應該早日前去接風才是。」

白瓔一怔,眼神在瞬間雪亮,整個人震了一震。

龍神凝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長:「我想,太子妃應該已經做出了選擇。」

「是…是的。」她喃喃,一分分地移開了自己的手,低聲,「龍神提醒得對——我是該回去了。這次讓海皇受了重傷,空桑上下均為此感到萬分抱歉。」

「不客氣,空海已有盟約。」龍神微微頷首,轉身向外,「送客。」

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鏡湖深處後,龍神呼嘯了一聲,轉向一旁的巫醫。

「好了,她走了,我們來說實話。」龍神低聲,「海皇的傷勢如何?」

「不樂觀。」海巫醫手裡握著煎出來的一盞褐色藥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頭,給昏迷的人喝下去了一些。一道殷紅色的液體在水中迅速蔓延開來,發出嗤嗤的聲音,讓周圍的水藻在一瞬間全部失去了顏色。

然而,那樣強烈的藥力,卻依然無法讓對方恢復一點知覺。藥順著緊閉的唇角滑落,然後消弭在水裡。蘇摩的眼睛依然毫無生氣的緊閉,臉色蒼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醫俯下身,仔細看了看對方的身體——蒼白而堅實的肌膚上,縱橫著無數細細的痕跡。這些應該都是非常嚴重的傷口,然而癒合得非常好,肉眼幾乎看不到傷痕。

——唯有胸口上那個對穿的大洞,是最新的傷口。

海巫醫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傷口,眼神凝重:那個傷口,正在用人眼可見的速度、在慢慢的癒合——平常人需要花幾個月、甚至一年才能恢復的傷,在他身上的癒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幾倍!

海巫醫霍然抬頭:「龍神,您可知道海皇一直用什麼術法來催合身體上的傷?」

在他抬頭的瞬間,風帽滑落,亂髮下的臉蒼白而英俊,不過三百餘歲的年紀——這個海國最負盛名的醫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輕。

「知道。」龍神凝視著昏迷中的人,眼裡流露出悲憫的神色:「不用藥物,直接在短時間內強迫傷口癒合——你想想,用什麼方法才能做到這樣?」

海巫醫一驚:「莫非…是『縮時』或者『寸光』?」

龍神歎了口氣,沒有否認。

「天…」海巫醫脫口驚呼,「真的是這種禁忌之術!」

「縮時」,是一種在雲荒大地上早已失傳的上古咒術。傳說中,這種術法可以操縱「時間」,能夠讓時間在「某一點」上加速或者減緩。施用此法術,不僅可以令對手一夕白頭,同時也可以令自己的身體產生同樣的反應。

這,本是一種「偷竊時間」和「燃燒生命」的術法,在雲荒早已失傳。不知道這個傀儡師,一百年間去了六合裡的哪一個地方,居然重新學到了這種可怕的術法。

海巫醫低首,凝視著蘇摩胸口。那個巨大的傷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一分分收攏,令見多識廣的巫醫眼裡都露出了既崇拜又驚懼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傷口邊緣正在延展的筋絡,發現那裡的溫度非常高,完全不同於鮫人一直冰冷的體溫。

「天啊…」蒼老的醫者低下了頭,眼神恐懼。

「現在你明白了?」龍神頷首,低聲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懼損傷,是因為他對自己施用了『縮時』之術——在每次受傷後,他會讓自己身上的時間流逝加速,常人需要一個月才能癒合的重傷,他卻只要一兩天就能完全恢復。」

海巫醫以手掩面,吐出一聲呻吟似的歎息:「可是、可是這樣的話…」

是,他知道這種術法的奧義。所以,也知道這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是在燃燒生命的禁忌之術。每一次癒合傷口後,都要減去一段生命!

百年來,留下無數傷口的這具軀體、又曾透支過多少生命?

海巫醫看著昏迷中的海皇,眼裡忽然露出一種洞察的悲憫,低下頭去用手抵住額頭,感覺自己心裡也有什麼埋葬已久的東西試圖湧出——是的…是的,這種不顧一切的絕望和自毀自棄,他完全瞭解。

因為百年前,他也曾經像這個沉睡的海皇一樣、經歷過同樣的事。所以,即便是成為了海皇,他還是這樣無所顧忌的揮霍著自己的生命,毫不珍惜。

他曾經在跟隨藩王進入帝都朝賀的時候見過他一次——那個被青王帶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師,絕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裡卻隱含著深不見底的陰梟惡毒,讓他在乍一看之下就覺得心裡寒冷。從此後,雖然聽說過這個人的種種傳奇,卻在百年裡再無相逢。

一百多年的時光裡,這一路上、他又經歷過什麼樣的黑夜與白晝,看過什麼樣的風景、遇到過什麼樣的人?

生命漫長而絕望,他心裡是否燃燒著一種火,催促他不顧一切的向著終點狂奔?

蘇摩…蘇摩。就算我能治好你身上的傷,又怎能彌合你心裡的裂痕?

然而,不料再度見面,卻在這樣的情況下。

「不過,還有一點很奇怪…」海巫醫回過了神,俯下身,翻看著昏睡者身上種種可怖的傷口,「根據剛才太子妃所說,海皇他並沒有和破壞神直接交手,又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

「您看,這些傷…完全是出自於力量極可怕的攻擊。」海巫醫從逐漸癒合的傷口裡,用銀針挑起了一絲殘留的引線——那種介於有無之間的細細引線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心口上的那處則更加奇怪,您是否發現,這居然也是引線造成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