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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神廟在燃燒。

日月同現於蒼穹之下。

十五、神魔俱滅

在那一擊襲來時,白瓔根本無法躲避。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最熟悉的人對自己發出了必殺的一擊。那些鋒利的引線呼嘯而來,在半空中忽然凝聚成一束、直取她的心臟!

只有一步的距離。

后土神戒發出了璀璨的光華,展開屏障護衛著主人。背後的黑暗裡有個聲音低低笑了一聲,一道金光激射而來,壓住了后土的光芒,黑暗和白光糾纏在一起。

引線繼續呼嘯而至。

魔!是魔在操縱著一切,要讓他們兩人自相殘殺的死在這裡!

白瓔竭盡全力想要退避,然而一步的距離實在太近,她根本無法在這一瞬間做出有效的防衛。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道死亡的光呼嘯而來,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剛剛凝聚回血肉之軀的身體裂開,鮮紅色的血飛濺而出。

那張冷漠的臉近在咫尺,邪異而蒼白,黑暗的雙眸黯淡無光。他週身燃燒著無形的黑色火焰,那種火焰是由內而外出現的,瞬間將他吞噬。

在這一剎那,她只覺得恍惚,眼前的一切彷彿和百年前重疊了。

蘇摩…在最後的一瞬,她脫口喃喃,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引線呼嘯而來,洞穿了她的心臟,從她背後透出。他因為巨大的衝力而急遽前進,止不住身形,撞入她展開的雙臂中間。在刺穿她心臟後,他停住了,就這樣靜靜地停在她的雙臂之間,無聲無息,彷彿死去。然而她卻能夠聽到他體內那個狂笑的聲音,細細的,尖利的,如此得意又如此酣暢——那,應該是他那個始終不肯消失、滿懷仇恨的孿生兄弟吧?

阿諾…到了如今,你可滿足?

在刺殺完成的一瞬,那些黑色的火焰都熄滅了。阿諾從他體內悄然撤離,將這個身體的控制權還給了孿生兄弟,殘忍地旁觀接下來的死亡。

在眼裡黑暗退去的瞬間,蘇摩怔在了原地,無法說話。她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張開了雙臂,貼近了他,輕聲呼喚:蘇摩,蘇摩。

沒有想到,一百年後,我居然第二次死在了你的手裡…難道,你就是我始終無法擺脫的宿命詛咒?那一瞬,她覺得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坦然,所有的堅持和守望都頹然潰敗,彷彿一片到了季節、從樹梢落下的葉子,準備隨著湍急的水流飄然遠去。

真好…真好。就這樣結束,也是不錯。

她緊貼著他的胸口,感覺他冰冷的身體正在被她心口滾燙的熱血溫暖。

蘇摩怔怔看著她,雙手保持著一擊過後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復,臉上卻毫無表情。她只覺得他的身體開始漸漸發抖,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我,我又…」她聽到他開口,握著引線的雙手劇烈顫抖。

「別動,別動。再動的話,血會流得更快」她低聲喃喃,因為苦痛而抱緊了他,「不必抱歉…要知道,這個新的身體,本來也是你給我的。」

蘇摩不敢再動,雙手彷彿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廟裡僵硬著。懷裡的人是如此的溫暖寧靜,潔淨美好,簡直和他來自於兩個世界——那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在這樣的純白色光芒下自慚形穢的吧?懷著那樣黑暗的一顆心,又怎敢靠近。

白瓔在黑暗裡沉默,感覺最初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後、身體居然漸漸麻木,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將來臨了麼…這個剛剛新生不久的身體、又要再度毀滅了?

她沒有覺得恐懼,只是平靜坦然地注視著這一切。沒關係,百年前她已經死過一次,百年後,也不吝於再死去一次。反正,對她而言,整個生命都已經獻給了家與國,肉體和靈魂的存亡已然無可顧惜。

黑暗中,蘇摩彷彿也漸漸平靜,身體的顫慄奇異地悄然停止。

她忽然感覺到一雙手遲疑著抬起、從背後抱住了她,緩緩收緊——那雙手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顫抖,卻又那樣的用力,堅決而確定地將她擁入了懷裡,再不肯鬆開分毫。那一個瀕死間的擁抱,幾乎令她窒息。

「對不起。」一個聲音輕聲道,恍惚間穿越了上百年才傳到耳畔。

她忽然一驚:對不起?這是做夢麼?居然真的有一天,他會親口對她說出這三個字!

不,不用說對不起。從來,我就沒有責備過你啊…白瓔攀住了他的手,想抬頭對他微笑,卻聽到了身後魔的狂笑——那樣的得意而狂妄,帶著操縱生死、毀滅一切的睥睨。神廟裡的黑暗氣息越來越濃重,彷彿要吞沒這個六合間的一切!

她悚然一驚,極力凝聚自己潰散的神智。

不,魔還沒有死!如果她就這樣死去的話,還有誰能夠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半途而廢,否則,也太過於不甘了啊…怎能就這樣罷手!

「蘇摩!」她霍然抬頭,在他耳畔低語,「我身體現在好像還能動,還有再出一劍的力量——來,幫幫我,一起把它給封印了吧!就趁現在!」

然而,蘇摩卻沒有說話。她詫異地看向他,卻發現他略略抬起頭,凝視著虛空中的某處,似乎忽然有一瞬的失神。瘦峭的雙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顫抖。

「怎麼了?」她低聲問,發現對方的神色有些異常。

外面夜空裡戰鬥正酣,不斷有風隼拖著長長的火光墜向大地。神廟裡一片寂靜,只有魔低沉而狂妄的笑聲一步步的逼近。

同伴尚未有回應,白瓔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猶豫地倒退了一步,霍然轉身。

一步之後,她就退出了他的懷抱,洞穿心肺的引線從她身體裡抽離——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沒有血流出來。在離開了她身體後,她身上的傷口迅速癒合,平復,只是一眨眼便彷彿什麼痕跡也沒有留下的消失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驚駭地看著自己身上的變化。然而,背後迫近的殺機已令她沒有時間多想。

「動手!」忽然間,那個沉默的人開口了,急促而決斷。

黑暗裡忽然彷彿有萬點星辰亮起,蘇摩忽然動了,動作快如疾風閃電。從他的十指之間閃耀出了千萬道引線,只是一瞬間就在神廟內織出了重重的網,將正在移動的破壞神石像如繭般的包裹起來!

彷彿心有靈犀,同一時刻、白瓔應聲點足,合身飛掠而去,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一劍刺向了那個魔——后土神戒回應出了極燦爛的光華,上古傳承的力量湧向她的手指,光劍上吞吐出凌厲的光芒,在一瞬割裂了黑夜!

「你…!」那一瞬,魔彷彿明白了什麼,發出震驚的低呼,「你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鋒令一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從神廟內四射而出,炫住了每個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在一分分的崩潰——那,是魔的石像,正在一片一片、由內而外地碎裂。

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劍、完成最後的一擊後,白瓔劇烈的喘息,卻不敢拔出自己貫穿在石像上的光劍——因為生怕一抽劍、這個魔鬼便會如同前面上百次一樣,再度凝聚成形。她不敢抽出劍來,卻衰弱得幾乎無法保持光劍裡凝聚的劍氣。

身上的傷口已經莫名其妙的癒合了,然而她卻依然覺得力量在一分一分的枯竭——經過那樣長時間的交鋒,連后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經微弱下去。

「蘇摩,蘇摩,」她低喚,「接下來怎麼辦?」

只有高天上的風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廟,發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長短聲音。

白瓔不敢分心回頭砍,心裡卻一分分冷下去:「蘇摩?」

——還是沒有人回答她。

「不要鬆手!」在她幾乎忍不住要不顧一切回頭看時,耳邊傳來了白薇皇后威嚴淡漠的聲音,「后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剋——用力量一直壓住他,直到他的實體和魂魄完全湮滅為止,才可以撤劍。」

「是。」她低聲回答,感覺心底有沉沉的冷意。

可是…蘇摩,蘇摩怎麼了?

佩戴后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劍,貫穿了魔的身體。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續地崩潰,盛大的金光從由內而外的發散而出,將整個神廟籠罩,似乎一顆太陽在迅速地燃燒——那樣強烈的光線彷彿割斷了時間和空間,將此處的一切籠罩在無始無終的無限寂靜之中,在這個萬丈高空之上的神殿裡,一切彷彿都停住了。

「原來你…」魔金色的眼眸穿過了白瓔的肩頭,看著她身後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蘇摩還是沒有回答。

魔的石像在崩潰,而神的石像在一旁靜靜的凝視著碎裂中的孿生兄弟。

「琅玕,你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女神開啟了冰冷的雙唇,吐出這樣的話語,純黑的眼裡沒有表情,「為何還要掙扎?是否心裡尚有不甘?」

魔發出了低低的笑,沒有回答,金色眼眸裡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瓔那一劍釘住,從腳底開始一片片的迸裂、散開,在虛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臉上,宛如刀鋒般銳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潔的臉頰上,忽然滑過一道殷紅色的痕跡——黑曜石的眼裡,居然流出了血一樣的淚!

「終於結束了麼?」彷彿是毀滅終結了持續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裡,白薇皇后臉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傷和軟弱,將深藏千年的話在最後一刻傾吐。

魔的笑聲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抬起來,凝視著虛空。重重簾幕翻飛,簾幕外映照著無數墜落毀滅的火焰。魔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某種無法說出的表情。

「阿琅,七千年了,我發現我竟從來不曾真正懂得你…從一開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后的聲音在虛空裡緩緩傳來,「那麼,結束之前,總應該讓我明白吧?」

身體在不斷的潰敗碎裂,魔轉過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神,不易覺察地低了一下眼簾,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后微微歎息:「琅玕,我在九歲之時遇見你,從此一直相隨:二十一歲嫁了你,三十二歲開國登基,三十三歲生了姬熵——但是,多麼可笑…衾枕多年,一世夫妻,我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誰?」

「從一開始,我們就是不對等的吧?在遇到我時,你已然是修行了幾千年的雲浮人、雲荒大地上被稱為『神』的存在——而我,卻一直以為你只是個學習星象的十幾歲少年而已,卻不知你是為了修習占星術,而跟隨了那個老星象師四處流浪。」

「你本來的出身,心中的抱負,從來不曾對我說起。」

「我只知道,越到後來,你便破壞得越多,我便越是恨你。」

「我只知道,我必須阻止你。

「天賦予我力量,大約就是為了讓我能夠在某一日,阻止你毀滅這個世界——那一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斷指還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後的今日!」

白瓔愕然地看著一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這、這是白薇皇后說的話麼?那個強大無比的、神一樣的女人,終於承認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敗…如此軟弱如此無助,彷彿一個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從,只是執拗地抱著必須歸家的執著念頭,一路艱難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個人的面前,問出一句為什麼。

魔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眼裡流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心裡,到底是怎樣想的?」

「七千年前,你遇到我,引領我,陪伴我,令我一生與眾不同——到底是為什麼?你為何要獲取力量?為何要統一雲荒?為何要鍥而不捨地建造白塔?…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緩緩走來,白玉般的臉上有著兩道殷紅色的血淚,觸目驚心。

魔的石像在一分分的碎裂、崩潰、消失…然而在那種破裂上升到頸部時,彷彿終於甦醒了,魔金色的眼睛裡忽然有了表情流轉,凝望著對面女神的石像,露出一種詭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動了嘴唇——

「為什麼?琅玕他當然是愛你的啊…他已經在這裡等待了你七千年。」

低沉的聲音吐出時,所有人悚然動容——變了!這個聲音,忽然之間變了!

「你是誰?!」女神的雕像霍然抬頭,純黑的雙眸裡露出驚駭的表情——魔的雕像開啟了咀唇,吐出低語。然而那個聲音卻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琅玕本人!

在那個破壞神的石像裡,到底藏匿著怎樣的靈魂!

「我是誰?」魔在低低微笑,「我是破壞神啊…」

「不,你不是琅玕!」白薇皇后聲音驚懼,「琅玕呢?」

「琅玕?」魔忽然大笑起來,「琅玕在這裡呀!」

巨大的石像動了起來,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一分分的上抬、彎曲,將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裡閃著說不出的詭異:「琅玕他就在這裡呀…你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他都聽得見。只是,現在,暫時還輪不到他來說話。」

「你究竟是誰?」白薇皇后詫然,眼裡有殺氣。

「我是誰?」魔低笑,「還不明白麼?我的孿生姐姐啊…」

魔將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諷刺的笑意:

「如果一定要我說我是誰——那麼,我是空桑上古的御風皇帝;是空桑始祖懷仞皇帝…同樣,我還是空桑毗陵王朝的開創者、雲荒的統一者:星尊大帝·琅玕!」

白薇皇后驚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魔低語:「是的,魔和神一樣,沒有實體,只能以各種形式存在於世間:在冥界成為鬼怪,在荒野成為妖獸,在人間則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變萬化。而和神一樣,我也更偏愛使用人的軀體而已——萬年以來,一共有三個偉大的空桑君主與我共存。他們都先後成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帶給他們的力量和權勢,也付出了靈魂和身體的代價——然後、因為人類肉體無可阻擋的衰老,而失去了軀殼,只餘下靈魂成為祭品,永世不能離開。

「一萬年前,當懷仞皇帝的軀體不堪再用的時候,我沒有及時找到合適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鏡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當你們兩人在鏡湖中心打開封印,將我釋放,我才選擇了新的寄主:我附身於你丈夫的身上,一直到今天。

「你看,那些人出於各種目的與我交換了契約,付出的代價就是漸漸失去了自我。」

「為什麼人類總是那樣有自信?以為憑著自己的意志便可以遏止我,便可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換靈魂的代價!——多麼可笑…個人微小的意志力,又怎能和諸神抗衡?

「你的丈夫是雲浮翼族,修煉千年術法高深,便以為自己成了神——他從鏡湖中心將我從上古封印裡挖出,佔用了我的力量,卻始終覺得自己可以控制這種力量。

「——可是,最後呢?

「呵呵…你看,他連你都殺了。」

魔低低的冷笑,將亙古的謎團逐步揭破。白薇皇后的眼睛裡流露出震驚和恍然的表情。原來如此…原來居於雲荒最高處,一直操縱著大陸命運的,不是琅玕、也不是十巫,而是這個擁有毀滅力量的破壞神!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一時無雙的英雄。

千年後,唯獨存留不滅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著一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裡也閃過一絲詫異:「奇怪啊…既然當初你傳承了后土的力量,姊姊應該也在你身上寄生才是——可是,為什麼現在看來,你依舊是個『人』,而從來不曾展現出『神』應有的一面呢?」

魔喃喃自語,閃過寂寞的表情:「姊姊去了哪裡?她莫非是已經將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時空?在我甦醒過來之後,在這個六合之間,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頭,仔細凝視著女神的雕像,眼裡神色閃爍。

「難道,她把創造和守護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脆弱的『人』來保管了麼?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這種力量,平衡這個天地,而不願再插手人世了麼?真是愚蠢啊…」

白薇皇后將手按在胸口,眼裡有冷睨的光:「不,神與我同在——神也與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就如一粒鹽融化在大海裡,它雖然消失了形體,但它會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會枯竭、也不會消弭——同樣的,神雖然沒有形體,卻將與天地同在,影響著天地萬物。」

「神選擇了相信人類,將力量散佈於天下,藏善念於人心。我不是唯一一個獲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劍聖門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受到她的召感。一旦邪惡凝聚,魔王誕生,那些守護的信念就會重新凝聚,將其封印!所以,不管你化身為何種形式、依附於誰之上,神的力量都會不惜一切阻止!」

那樣的語言,令不可一世的魔也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