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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雲少將!」迦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呼喊,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恐懼而焦急——然後,艙門忽然打開,一個人影閃電般從巨大的機械上掠下,幾個起落便掠入了含光殿,消失在夜色裡。

雲煥…雲煥,我們來了。一定要撐住!

十三、辟天

在迦樓羅振翅起飛的一瞬,高聳入雲的白塔上有兩個人霍然回首。

「那是什麼?」女子低聲,難掩震驚。

「是迦樓羅金翅鳥。」旁邊的男子開口,一向冷漠的眼神也凝重起來,低聲,「不可能…沒有如意珠,迦樓羅怎麼可能還飛得起來?」

話音未落,只見那只掠過了禁城城牆的巨鳥頹勢畢露,翅膀磕碰上了城樓,幾乎一頭栽倒在地上——果然,那種駭人的力量只爆發了一瞬,隨即便告衰竭。

蘇摩不做聲地吐出一口氣:「果然。」

「真是可怕的東西。」白瓔看著搖晃著墜落的巨大機械,手下意識地握緊,喃喃,「如果真讓它飛上了天,結果實在不可想像。」

蘇摩微微頷首,也是不語,許久才道:「先做完眼前的事吧!」

白瓔一驚,迅速地回過神來——他們在黑夜裡潛行而來,已經快要到達白塔的頂端。不到五十丈的下方便是十巫議事的紫宸殿,元老院眾人已經在議事結束後各自回去休息。塔頂的廣場上空無一人,空曠得令人覺得心驚。看不到燈火,看不到人氣,這個帝國最高的權力中心上,卻彷彿是遠古的曠野,只有半夜的寒風從高空上呼嘯而來,令人凜然生寒。

悄然潛入的兩個人凝望著緊閉的九重門,眼神都開始有了微微的改變——

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熟悉的地方。是她少女時獨居白塔絕頂,接受皇室禮儀訓導的待嫁之所;也是他陪伴她、一步一步實行那個惡毒計劃的地方——百年過去,空桑的神殿早已變成了滄流的聖地,可是,一切看上去卻並沒有多大改變。

無數的記憶就堆積在眼前,幾乎將聯袂而來的兩人擊倒。

他們不敢回頭相望,彷彿怕一眼之間、便會發生什麼不可預測的事。只是沉默地並肩而立,望著那一座漆黑的神殿,雙手漸漸握緊。

白瓔的手悄然按上了劍柄,光劍錚然吞吐出凌厲的白光。她執劍在手,平舉於眉心,默默閉上眼睛,感覺全身的靈力都向著指尖和眉心兩處凝聚——后土神戒,我以白族嫡系千年來延續的血脈為憑,請你將力量借給我!

天祐空桑,請讓我這一次為家國除去這最大的障礙!

蘇摩冷眼看著她:那個女子執劍站在月下,白衣白髮在夜風裡無聲舞動,手指上的后土神戒驀然折射出神聖的光,彷彿和高空裡的冷月爭輝——這個執劍的女戰士,和百年前站在同一個地方的柔弱沉默的貴族少女,果然已經完全不同了…

他抬頭看著夜空裡那些閃爍著冷光的星辰,辨認出了屬於他們兩人的星宿——那兩顆星星並行而動,在同一個軌道裡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運行,向著同一個方向而去。

星魂血誓後,她的宿命星辰被強行改變了軌跡,從此與他共享同一個命運。

是否,今日必須同去同歸?如若其中一方遭遇不測、無法返回,另一方的命運也會同時轉折,遭到同樣的厄運?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

碧,一切就拜託你了。

蘇摩不做聲地呼喚著體內的力量,十指握緊,若有若無的引線在月下閃動著凌厲無比的微弱光芒——遠遠的,他甚至可以聽到鏡湖上、甚至七海發出的共鳴。天下所有的水,在這一刻都感受到了主宰者的召喚。

在兩人剛剛凝聚起力量做好準備的時候,一陣風過,神廟的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重一重,由外而內的依次打開,彷彿霍然在兩人面前打開了一個漆黑不見底的通道。

黑暗的彼端,有一雙眼睛正凝視著聯袂前來的兩人。

「終於是…來了麼?」夜風中忽然傳來了模糊的低語,帶著狂喜,「你…來了麼?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那個聲音帶著說不出的詭異,每一個字落下,塔頂的黑暗就彷彿濃烈了一分。

「走。」蘇摩隱隱覺得不祥,再不猶豫,便向著打開的神殿內走了過去——然而,耳邊風聲一動,一個白影轉瞬搶到了他的前面。

「我先去——如若不支,你再援手。」白瓔手握光劍,直視著黑暗最深處,大步堅定地走向前,低聲,「這是神魔雙方的對決,是我宿命裡的責任。你能相助,已是超出了本分。」

蘇摩無聲冷笑:「早已沒有什麼宿命了。」

他毫不理會地踏入,疾步走向黑暗最深處,手指間凝聚著強大的靈力。忽然間,空氣裡響起了第三個聲音,威嚴而決斷:「聽白瓔的!蘇摩,你的體質不適合與『那個人』戰鬥——讓她先進去。」

誰?兩人都是一驚,頓住了並行的腳步。

黑暗的神廟裡,忽然緩緩浮凸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黑暗最深處:「蘇摩,讓白瓔先去,不要逞強…琅玕身負魔之右手的力量,在整個雲荒上,也只有身為后土繼承者的她才能應付。」

「白薇皇后!」白瓔脫口驚呼。

蘇摩頓住了腳步,眼神雪亮,看著虛空裡的幽靈——她說什麼?她說什麼!這個神廟裡的神秘人,創建了滄流帝國、滅絕了空桑一族的征服者,居然是空桑王朝的創造者,七千年前駕崩於白塔絕頂的星尊帝·琅玕?!

兩人驚在黑暗裡,一時間只覺的千年滄桑撲面而來,竟有些恍惚。

「呵呵呵…是啊,過了那麼多年,只有你,還能認得我。」黑暗最深處,忽然傳來了模糊的笑聲,那笑聲穿透了幾重帷幕,瞬忽飄近,「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終於,還是來了…阿薇,我的皇后…你,終於是…來了呵。」

笑聲裡,神廟的門忽然無聲無息的關閉,一轉眼便將外面一切光線隔絕。

徹底的暗,絕對的黑,幾乎讓人以為轉瞬回到了天地開闢之前的混沌中——那種黑是可怕的,令人心盲目盲,彷彿是無限罪惡的溫床,呼喚出人心內的黑暗。

黑衣的傀儡師和白衣的太子妃並肩站在這樣的黑暗裡,三雙眼睛一直凝視著黑暗的最深處,露出不同的表情。巨大的殺氣在凝聚,一觸即發。

沒有誰說一句話,只有后土神戒上的寶石光芒在閃爍——極大的力量在這座小小神廟裡無聲聚集,連四方的風的方向都發生了改變,彷彿被什麼吸引著、向著白塔頂端凝聚,形成了巨大的氣旋!

暗夜裡,七海和鏡湖上波濤洶湧,向著雲荒的中心洶湧而來,黑色的浪在冷月下如同一望無際的巨獸群,連綿不絕地向著大陸撲來——天地之間,轉瞬充斥了可怖的呼嘯。

滅世的力量,即將在雲荒最高點上交鋒!

迦樓羅金翅鳥著陸的瞬間,整個帝都都為之震動。

整座含光殿如同積木般摧枯拉朽地散落,發出巨大的轟鳴。整個機艙裡充斥了瀟的低呼,然而沒有了驅動力,她和飛廉兩人即使竭盡了全力,也無法控制住墜落的機械,就這樣一頭衝入了含光殿,然後在廢墟裡止住去勢。

塵土騰起了半天高,遮蔽了高空的冷月。

「雲煥!」飛廉驚呼著從座位上躍起,扯下頭上的金盔奔了出去——他、他已然不能行走,不會被廢墟埋住吧?會不會喪命?如果是這樣的話,反而是他們害了他了!

他從艙門口一躍而下:「瀟,我去找他,你等著!」

「是。」迦樓羅發出柔和卻決然的回答。

飛廉在廢墟裡急奔,一邊呼喚著同僚的名字,灰塵落滿了他的肩頭,不停有樑柱倒下,四周空無一人——他奔到了側廂雲煥養傷的地方,然而一連叫了幾聲,卻還是沒有人回應。難道,真的是來不及逃出來,被壓在廢墟下了?

飛廉來不及多想,便俯下身去,赤手搬開那些斷裂的梁和柱。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了某種異樣的聲音,彷彿兵刃交擊的尖銳,讓他一驚住手,側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暗夜裡,他看到了極其可怖的一幕!

一道光華劃開了夜幕,映照出了當空搏殺的兩人身形。劍光一掠即收,然而那一劍幾乎達到了速度和力量的極至,讓身為劍術高手的他都不由驚在了當地…這、這是什麼?那樣熟悉的一劍,彷彿在某一時刻看到過!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滿空紛揚的灰塵忽然變成了血紅色,交錯的人形乍然分開,其中一個摀住肩膀踉蹌後退,劍脫手飛出。

「能一直撐到一套天問劍法使完,實在已經很不錯了——不愧是帝國的元帥。」冷月下有人冷笑,聲音帶著逼人而來的殺氣,「只可惜,你的力量極限已經到此為止了…」

「嚓」,那把脫手飛出的長劍不偏不倚斜插在飛廉的面前,劇烈地搖曳。

「元帥?!」認出了那把劍上的雙頭金翅鳥標記,飛廉失聲驚呼。

——廢墟裡與人搏殺的,居然是帝國元帥!

「飛廉?飛廉!快…」彷彿也聽出了他的聲音,對方嘶聲大呼,聲音裡居然帶著從未有過的驚駭恐懼,「快來幫我…幫我殺了雲煥!這是魔鬼…魔鬼啊!」

然而驚呼未畢,聲音忽然間中斷了,只餘下詭異的咕咕聲,彷彿水泡一個接著一個浮出了水面,然後模糊地消失。

「真讓人失望啊…」飛廉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冷笑,噗的一聲,是利劍割斷什麼的聲音,那種血裡浮出的咕咕聲立刻消失了,只餘下冷峭刻毒的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堂堂帝國元帥,居然還向下屬求救——巫彭,你真讓我感到噁心。」

冷月下,他看到一個人俯下身去,不緊不慢地割斷了倒地之人的咽喉。

「雲、雲煥?」飛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踩住元帥肩膀,拔劍割斷對手咽喉的人,居然是殘廢了的雲煥!

「快…快…」巫彭的手還在顫動,極力伸向他,似乎在尋求援助。

——在這個帝國元帥鐵血的一生裡,大約從來沒有開口向人說過這樣的話吧?

飛廉怔怔地看著冷月下那個執劍冷笑的殺戮者,一時間回不過神——這、這是雲煥?怎麼可能…他的出手、他的眼神、他的力量,全部都變了,彷彿熟悉的軀殼裡忽然入住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

雲煥此刻也看見了前來的他,然而卻絲毫沒有動容,手臂一動,將地上垂死的人拎了起來。巫彭也是身高八尺的昂藏男子,然而雲煥雙手抓住對方的左右上臂,竟然似拎著一片枯葉般輕鬆。

「這隻手,是當年你欠我師父的…」眸子裡閃過冷光,雲煥低沉地開口——暗夜裡忽然傳出嗑啦啦的一聲裂響,彷彿有什麼在瞬間被生生扭斷!

「啊——!」手臂被齊根扯下的人發出撕裂般的痛呼。

然而對方只是漠然的把扯下的斷臂扔到地上,用單手拎著另一邊的肩膀,嘴角浮出一絲冷酷的笑意:「而這一隻…是我要取走的。」

「不!」飛廉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脫口驚呼,「住手!」

雲煥根本沒看他,手臂只是一抖,黑夜裡又是嗑啦啦一聲響,滿身是血的人落到了地上,咽喉裡發出第二聲痛呼,在塵土和血污中劇烈翻滾。然而,彷彿知道不能再在這個人面前示弱,呼聲只到一半、竟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呵…還算有點血性。」雲煥看著腳下咬碎了牙忍住苦痛的人,眼裡露出一絲笑,「呵呵,求我吧,元帥!跪下來求我,我或許會讓你像狗一樣的活下去——就像你那時候留了我一條命一樣。」

雙臂盡斷的軍人咬住牙,整個人彷彿被斬開了兩個巨大的窟窿,白骨支離,血洶湧而出,卻始終沒有吐出一個字。

「愚蠢…事到如今,還想保留什麼軍人的尊嚴?」雲煥冷笑起來,一腳踩在巫彭的肩頭,將剛剛努力抬起身的人踩到了地上,「你曾怎樣對我,我就怎樣對你——你對我做過的每一件事,我都要十倍百倍的償還給你以及你的族人!」

「不…」巫彭霍然抬頭,終於吐出一個字,「不!」

「不要殺你家人?」雲煥持劍冷笑,眼神冷酷,彷彿殺戮之神俯體:「這個帝都裡,沒有一個人可以得到赦免。我絕不寬恕…任何人也不配得到我的寬恕!」

他大笑起來:「這個世上禽獸橫行,是上天令我清掃乾坤!」

那樣狂妄悖逆的話從胸臆裡呼嘯而出,帶著逼人而來的殺氣。

此刻正是生死頃俄之際,飛廉卻忽然一個恍惚——難道…雲煥準備實行「七殺碑」上的所有戒條?

那傳說是百年前冰族重返大陸時,由智者大人親口頒下的旨意。

那是一道「不赦」的絕殺令,一連用了七個「殺」字,明確指出了對於腐敗荒淫的空桑人一個都不能寬恕,命下屬士兵一律屠戮殆盡。在智者大人的最高指令下,滄流軍隊刀不入鞘,一路殺光所有空桑人,無論是投降歸附的還是堅決抵抗的——從此,大陸烽煙燃遍,腐敗頹靡到極點的夢華王朝被狂風暴雨般的一掃而空,六部盡滅,血流漂杵。

在滄流建國後,那一面碑文一直被保留在講武堂內,作為帝國軍人的最初啟蒙訓導。他和雲煥也曾在入學時,一起站在此碑前聆聽訓導,碑上的文字縱橫凌厲,一個個劍一樣的刺入眼裡,深刻入骨——

「天生萬物以養人,世人猶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盡蒼生盡王臣。

「草民生死皆如狗,貴人驕奢天恩眷。

「如此雲荒非人世,逆天而行應天譴!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翻天覆地從今始,殺人何須惜手勞?

「不忠之人,殺!

「不孝之人,殺!

「不仁之人,殺!

「不義之人,殺!

「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我生不為逐鹿來,千年滄桑大夢還。

「君臣將相皆如土,總是刀下觳觫材。

「傳令麾下三軍眾:『破城不須封刀匕!』

「三軍之中樹此碑——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那一塊碑凝聚了無可言喻的氣勢,豎立在雲荒的心臟上。即便是百年後,每個站在碑前的戰士依然能感覺到滄海橫流烽火燃遍的亂世裡、那種撲面而來的酷烈殺意。

那,是試圖毀滅一切,然後再於廢墟之上赤手再創新天地的霸氣,是「上天不仁、萬物為芻狗」的絕決!

那一段短短的文字裡滿目皆是「殺」字,觸目心驚——宛如此刻雲煥的神態。

飛廉忽然有一種恍惚感…百年前,那個神秘的智者大人立下這塊碑時,也應該是這樣的眼神吧?那是殺戮者的眼神,毀滅一切的眼神!

「元帥!」眼看雲煥要連下殺手,飛廉衝了過去,迅疾無比地一俯身,從地上抱起滿身是血的巫彭。被血的腥味刺得心亂,他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前來這裡的初衷,抬頭怒斥:「雲煥!你瘋了麼?怎麼做出這種…」

抬頭的剎那,他驚呆在當地——

伽樓揚起的飛塵還在半空裡漂浮,一輪血紅色的冷月懸掛在帝都上空。白塔的巨大剪影壓入眼簾,那個死神一樣的人正倒轉提起新折下來的斷臂,仰頭湊到斷口之下,張口去喝如注而落的鮮血!

「哈哈哈哈…」只是喝了一口,便將斷臂遠遠扔開,大笑——宛如一個斬殺了千百人的凱旋將軍,舉起金盃以痛飲來慶祝血腥的勝利。

血濺了他滿面,然而血污後的眼睛依然奕奕生輝——那眼睛,居然是金色的!

飛廉抬頭看著他,忽然間心裡湧出說不出的寒意。那雙眼睛裡,有著不屬於人世的冷酷和殺戮氣息,彷彿一個眨眼之間便可以毀滅這天地——這、這還是雲煥麼?還是他準備不顧一切來營救的昔日同僚麼?

「飛廉…看到了麼?」懷裡垂死的血人忽然發出了低微的聲音,全身抽搐。他連忙低下頭去,湊到了元帥的唇邊,想聽他最後的話——

「一定…一定要殺了他!否則…魔將毀滅…一切。」

帝國元帥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地開口,血腥味隨著微弱的呼吸一起碰到了飛廉的臉頰,令他心裡劇烈地顫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