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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把鑰匙給我,我去拿鎮魂石,」飛廉對著她伸出手,低聲,「萬一事發,你就說是我強奪了你的鑰匙,盜走巫即一族裡的寶物——你要把這件事從頭到尾的撇清。」

明茉怔怔看著他,彷彿不能理解他這些話裡的意思。

「飛廉公子說的對,」冶胄也冷靜了下來,出聲贊同,「明茉小姐,這不是大家閨秀該做的事。你把鑰匙留下,剩下的我們來做就可以了。」

飛廉伸手去拿她手心裡的金鑰匙,然而剛剛觸及她的手,明茉就燙著一樣的跳了開去,死死地看著他,忽地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喊:「你…你胡說什麼!」

兩個人齊齊吃了一驚,望著忽然發飆的少女,想不出這樣纖細的身體裡居然能爆發出如此驚人的聲音。

明茉緊緊攥著鑰匙,看著他:「要我撇清?開什麼玩笑!從頭到尾…從頭到尾我們都是同謀者!是我硬拉你下水的!是我!——這個時候你們卻想踢我出局?做夢!」

飛廉看著暴怒的少女,愕然:「明茉小姐,我只是…」

「閉嘴!」明茉憤怒地厲喝,盯著自己的未婚夫,「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覺得女人做不了這種事,就該一輩子在家安分守己嫁人生子,是不是!」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眼裡噙著淚水:「反正…反正沒了雲煥我可以嫁給你,沒了你我還可以照樣嫁別人!嫁給誰都沒區別,嫁給誰都是一樣榮華富貴,根本不值得為這件事冒險——是不是!」

飛廉忽地覺得心虛,不敢看她熊熊燃燒的雙眸,側過頭去。

「明茉小姐…其實所謂的『愛』,不過是人自己造出來騙自己的夢罷了——你將來會明白。」他低聲回答,語音裡也起了無法控制的顫抖,「我孑然一身、已無所留戀——可是你…」

「我也是一樣!」明茉卻再度粗暴地打斷了他,舉起了手裡的鑰匙,發出了最後的通牒,「告訴你,如果你們想撇下我,那永遠拿不到鎮魂石!」

「…」飛廉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看著她。明茉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

「好吧…」最終他歎息了一聲,鬆開了攔著的手臂,「小心一些。」

明茉閃電般地側頭看了他一眼,提起裙裾奔入了暮色:「你等著我!」

看著那一襲華麗的裙裾消失在暮色裡,飛廉扶著門框失神了片刻,只覺的心裡無數事情翻騰來去,如一團亂麻,竟理不出半分頭緒。

「她…是為了保護弟妹而死去的,是麼?」身後忽然傳來低啞的問話,回頭卻看到爐火前一個孤寂的背影,肩背劇烈顫抖。

冶胄將頭埋在手裡,喃喃,「我知道她是這樣的女人…我知道。」

飛廉說不出話來——他對巫真雲燭其實並無太多印象,這個女子是如此的寡言靜默,就算是坐在人群裡也很容易被忽視。所以雖然認識雲家姐弟有近十年的時間,但在他的記憶裡、她不過是個寡淡蒼白的影子罷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死亡的瞬間、她卻放出了如此盛大的光芒,令天地失色!

冶胄不停地喃喃,語氣恍惚而低柔,讓人幾乎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彪形大漢嘴裡會吐出這樣的語句:「她總是不說話,總是不說話…我經常想,她的一生裡,究竟有沒有為自己活過一日?她…究竟有沒有,感到過哪怕一日真正的歡喜?」

黯淡的爐火明滅映照著側臉,飛廉轉過身靜默地凝視著同伴。

「雲燭。」那個鋼鐵一樣的漢子望著火焰,宛如刀削的臉上有一道清亮的痕跡。

十二、魔誕

暮色籠罩著雲荒大陸正中的城市,從萬丈高空看下去,整個城市浮現出一種詭異慘厲的紅色,彷彿夕陽墜落到了含光殿上空。

白塔上,幾位黑袍的長老圍坐在璣衡旁,俯視著腳底的大地。

「想不到,巫真最後還有這一手!哈哈。」看著含光殿上方的結界,巫姑怪笑起來,眼神說不出的惡毒歡喜,「巫彭,你一手帶出來的這個女人,如今讓你很頭痛吧?」

巫彭鐵青著臉,未發一詞。

——同為十巫裡僅有的女性,或許出於同性之間的相妒,年老的巫姑一直對年輕美麗的巫真懷有奇特的惡意,時時刻刻與之作對,多年後終於成功地置其於死地。

「也並非沒有一件好消息,」終於,帝國元帥開口了,聲音低沉,「你們看這個——」

他揮了揮手,遠在觀星台下侍立的侍女蘭綺絲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捧上了一個尺許高的黑色匣子,然後迅疾地退下。巫彭將匣子放在元老圍坐的中心,然後俯身緩緩打開。

「啊?」在匣子打開的瞬間,雲荒最高的掌權者們都情不自禁地變了臉色,紛紛動容側目——匣子裡,赫然是一顆面目如生的人頭!

巫彭將匣子打開,放在中間,然後退回了自己的席位,臉色鄭重:「澤之國發生大規模叛亂,高舜昭總督公然使用雙頭金翅鳥令符,號令當地駐軍反抗帝國——我日前派出軍中精英秘密潛入了息風郡首府,取來了這個叛賊的頭顱。」

「…」元老院裡眾人一時沉默下去,交換著各種眼神。

——傳說中高舜昭的背叛是因為鮫人復國軍的引誘,而息風郡首府裡還有空桑劍聖西京坐鎮守衛。在這樣的情況下,巫彭居然還能如此迅速的取來叛徒首級,的確讓人意外。

「立下此功的,是原西荒空寂大營第三隊的隊長狼朗。」巫彭開口,說明了自己的打算,「我決定提拔他。」

「哦,想取代那個破軍少將麼?」巫姑低啞的一笑,眼裡卻露出譏諷的表情,「元帥打的好算盤——只希望這個『狼朗』,可別再是頭入室的狼才好!」

巫彭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火氣,霍地抬頭看了巫姑一眼,眼神鋒利。

「好了,別吵了!」首座長老巫咸終於開口,進行調停,「族滅巫真一事已經交由巫彭負責,相信他可以處理好——今天叫大家來,是有別的要事。」

別的要事?在座長老微微動容,一齊看向了巫咸。

巫咸俯視著大地,蹙起花白的長眉,緩緩:「前日裡,葉城發生了動亂——經過密報,城中軍隊發現了復國軍的蹤跡,因為最近全境情況吃緊,於是駐軍立刻封城搜索,展開了大清掃…」

「哦,怪不得,」巫姑冷笑起來,「我說怎麼巫羅那傢伙一早就不見了——原來是葉城也出了事,趕著回去救火?」

「復國軍的出沒並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卻有一行人暗中相助,讓那些鮫人走脫了大半。」巫咸長老撫著長鬚,眼裡露出了冷光,「據青珞回稟:那些半途出來幫手的人、很可能是霍圖部的餘孽。」

霍圖部!——這三個字落入耳中,所有長老齊齊一驚。

那五十年前悖逆帝國、五十年來成為禁忌的一族,居然並不曾在時間的流逝和無盡的追殺裡無聲無息的消亡,反而竟敢逼近了帝都?

「那可真是大事。」巫姑都揚起了尖尖的下頷,露出冷然的殺氣,「肆無忌憚啊,那群賤民!…以為現在可以變天了麼?哈!」

「巫羅已然回去彈壓此事,」巫咸沉聲,「我去請示過智者大人,可神殿裡並無回音。」

元老院諸長老面面相覷——智者大人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對帝國上下的事情他極少管束,而失去了侍奉的聖女、他們更加不能和那個神秘人建立起對話了。

只有最年輕的長老巫謝在走神,蹙起了眉,細細聞著高空裡吹來的風——

風從南來,帶來血的味道。

繼東方桃源郡、西方蘇薩哈魯、北方九嶷郡之後,竟然連雲荒最富庶奢華的南方葉城,也已然籠罩了戰亂的陰影?滄流帝國統治雲荒百年,治下無不嚴整有序,從未出現過如此牽連全境的大規模動盪——可是,如今不過短短幾個月,整個大陸卻此起彼伏的發生了如此之多的動亂!

這幾個月裡流出的血、死去的人,比過去幾十年加起來都多吧?真希望迦樓羅金翅鳥能早日研製完成,這樣,帝國上下就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吧?戰士就不用再捨生忘死的拚殺,埋骨荒野;門閥也不用再為此憂心忡忡,日夜懸心。

年輕的巫謝蹙眉沉默,心急如焚地想要擺脫冗長的議事,回到斷金坊重新工作。然而,耳邊卻傳來了巫咸長老一錘定音的話——

「在此非常時期,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夠暫時放下私事,留駐白塔上的紫宸殿,以便集中商議,應付突發之事。」

「是!」所有長老紛紛俯首,他也只有茫茫然的跟從。

議事結束,諸人散去。巫謝站起身來,在萬丈高空俯視腳下白雲離合的大地,在璣衡之前彷徨,心潮暗湧。

「小謝,為何不去?」身側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巫即老師。」他恭謹地低首,不掩飾內心的不安,「弟子在想一件事。」

「何事?」巫即走上觀天台,天風吹動他蒼白的鬚髮,宛如乘風飛去。

年輕的長老抬起眼睛,望著薄暮中的天空——那些星辰此刻是看不見的,躲藏在極高的雲層背後,彷彿隱蔽於深海中的魚,漂移而不可捉摸。

「老師,我記得幾個月前在這個地方,你曾經對我說這樣的話——『亂離將起,天下動盪』,」巫謝一字一字重複著當時的話,眼神漸漸露出恐懼之意,「『而最大的災禍不在四境,而將發生於帝都!』」

巫即一震,彷彿沒料到弟子還記著那段話,一時間沉默下去。

「你說過,昭明將籠罩整個帝都,是不是!」巫謝霍然回首,看著老師。

巫即終於長長歎出一口氣來,負手:「是的——所以我跟你說過,千萬不要捲入帝都內的任何爭鬥。會有無數的血流淌下來啊…這是冰族宿命的劫數,無可改變。即便是窺知了一二,又能做什麼?」

「無可改變?」巫謝失聲。

「是的,『血十字』已經完成了…」巫即低頭,發出了短促的苦笑,「那個人在雲荒大陸上畫下了如此強大的符咒,天上地下,又有誰能阻擋命運腳步的逼近呢?」

「最可笑的是我們這種占星者——就算看見了宿命,又能如何呢?」

「逃不掉的,小謝…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網落下來!」

在十巫離去後,白塔頂端又恢復了一貫的清冷空曠。九重門緊閉,將所有一切秘密都鎖在了黑暗的最深處。

沒有一絲光的「純黑」裡,水鏡微微蕩漾,映照出破碎離合的景象。

雪亮的短劍如同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貫穿了頭顱;紅色的十字從潔白的聖衣上綻放開來,那個美麗的聖女瞬間化為齏粉——血紅色的結界重新籠罩了含光殿的上空,將所有試圖衝入的人阻攔在外。

「…」黑暗裡傳來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雲燭。」

水面彷彿被無形的手觸碰,瞬間破裂了,一波一波漾了開來,模糊了一切景象——只留下一池的血紅色,不祥而淒厲。

果然,到了最後還是得來這樣的結果麼?——真是象…還真是象啊!

即便是傳承了七千年,即便是「那種血「到你這一代身上已然極為單薄——可是,到了最後一刻、你卻做出了和七千年前那個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舉動!不惜付出所有一切,不惜和所有昔日珍視的決裂,也要守護所在意的東西!

那、就是「護」的力量麼?

那麼,和你流著同樣血的那個弟弟,暴戾孤獨的靈魂中是否也深藏著同樣的特質?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的話。

水鏡重新平靜,然而,水面上浮出的卻是另一重畫面——血紅色籠罩結界內,一雙筋脈盡斷的手伸向了虛空,劇烈的喘息,對著血紅色的虛空睜大了眼睛。

「不——不!」

絕望而瘋狂的聲音彷彿穿越了水鏡,傳到了黑暗最深處的神殿,震得靈魂都顫抖。

「絕望了麼?憤怒了麼?…醒來罷!」注視著水鏡,黑暗裡忽然迴盪起了低沉的笑聲,「哈哈哈…快了,就快了!」

魔之左手,滅世的力量——要得到這些,又怎能不逐一割捨掉所有可以留戀的東西!

破軍啊,你身上流著「護」的血脈,在成長中又被另一個人播下過「善」的種子,那兩種力量同時守護著你心靈,封印住了那把滅世之劍——所以,既便你的宿命被象徵殺戮的星辰所主宰,卻一直不能放出應有的盛大光華。

要完全喚起你的殺戮本性、繼承滅世的力量,條件只怕比前兩個祭品更嚴苛。所以,只有當生無可戀的時候,你才會化身為魔吧?

——就如當年的我一樣!

黑暗中,平靜的水鏡忽然起了無聲的波瀾,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忽然從水面上劃過,拉出了一條直直的水線——東、西、北、南,依次劃過,一個十字星形狀的波紋詭異地呈現在水鏡上,然後水波居然就此凝固。

三個月前的東方:桃源郡;

兩個月前的西方:蘇薩哈魯;

一個月前的北方:九嶷郡;

以及數天前的,南方:葉城。

——那是近日來,一場接一場殺戮出現的方位!

隨著波紋的出現和擴展,在無形之手點到的每一處,都流出了成千上萬人的血,都凝聚了大量的靈力和怨恨——最後,在十字的交點上,那只無形的手指驟然點下,一圈圈波紋驟然而起,擴散到了整個水鏡!

帝都!這個十字血咒的最後一點,就是在這個帝都!

呵呵…阿薇,我以這個雲荒為紙,以成千上萬人的血為墨,畫下了空前絕後的符咒,迎接你的歸來——當這個血十字完成的時候,也就是我們數千年來恩怨的終結。

快了…就快到了——

千年後,這星宿相逢的時刻!

夜色降臨的時候,明茉穿過長廊,向著從廣明宮的後門急急而去。

耳畔傳來低啞急促的喘息,伴隨著濃烈的酒氣——是…是父親的房間麼?她一瞬間失了神,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腳步,看了一下半開的門內。

搖曳的燭火之下,只看到滿地的酒甕和滾在酒漬裡的兩個人,不堪入目。

「老爺,老爺…別這樣,」侍女嬌聲嬌氣地求饒,「門還沒關好呢。」

「別打岔!」男人粗暴地打斷了她,一把扯住髮髻令她的頭往後仰起,露出的雪白頸子來。他俯下臉去一口口啃咬,弄得侍女一邊呼痛一邊又忍不住哧哧的笑起來,在滿地的酒甕中不停扭動身體,求饒:「老爺、老爺…別…」

明茉站在門外,默然地轉開了臉,握緊了手心的東西,感覺心如刀絞。

——她就要走了…此次這一走,就未必能再回到這個家裡。然而她走了之後,帝都裡這些人、包括她的父親,難道就這樣的活一輩子麼?

她正在出神,卻冷不防室內的人踉蹌而起,已然到了門邊。

「叫什麼…還非得關門?你這個臭婊子…」男人罵罵咧咧地走過來準備關門,忽然愣住了,充滿了醉意和情慾的臉上忽然清醒了一剎,「茉、茉兒?」

他看到女兒站在門外,彷彿失神一樣地看著房內的一地狼藉——那雙純淨眼睛裡露出的表情,在一瞬間刺痛了他的心。

從小到大,他從未親近過這個女兒,而自從明茉及笈之後,他更是連看都不願意看到她——或許,只是因為她越長大就越像那個該死的女人。

「你在這裡幹什麼?」景弘忽然煩亂起來,粗暴地關上門,「滾吧,去你娘那裡!」

然而,那個乖巧的女兒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聽從,抬起手撐住了門。

「父親。」廊下風燈明滅,明茉看著門裡滿身酒氣的男人,眼裡隱隱有淚光,「您…您要保重身體,別再放縱自己酗酒作樂了——聽女兒一次,您就把娘給休了吧!一刀兩斷,別再相互拖累下去了…求你了!」

景弘怔住,彷彿有點不敢相信女兒嘴裡竟然會吐出這樣的話——她、她說什麼?她求他休了羅袖?連這個孩子,都已經無法繼續忍受這樣的婚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