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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滅族!」飛廉霍然站起,失聲驚呼。

「雲家,滅族。」明茉終於忍不住哭出聲音來,只覺得全身都沒有了力量。飛廉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扶著明茉,沒有說話,臉色沉鬱而複雜,顯然有極其激烈的情緒在內心交錯起伏。他必須極力克制著自己,才能不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失去控制。

「命令已經下達了麼?」他低聲問。

「嗯。」明茉極力忍住哭泣,說話漸漸恢復了條理,「季航說,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帥就帶著軍隊過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雲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終於忍不住,飛廉狠狠往牆上錘了一拳。石屑紛飛中,牆上赫然出現一個大洞,他只覺得手顫抖得無法控制。

「怎麼了?」後堂傳來碧吃驚的低呼,「飛廉…外面怎麼了?」

腳步聲從後面轉出,然後驀地停住。碧穿著睡袍揉著眼睛走出來,喃喃地問,乍然一看到靠在飛廉肩頭的明茉,頓住了腳,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然而此刻飛廉不顧上她複雜的表情,只是抓著明茉的肩,連聲問:「那含光殿呢?」

「不知道…」明茉聲音低了下去,顯然筋疲力盡,眼眶紅腫,「我出來的時候,還沒看到有軍隊衝進含光殿…不過,也是遲早的事了。」

飛廉沉默下去,雙手慢慢開始發抖。

「怎麼辦,飛廉公子?」明茉絕望地抬起眼,「智者大人的命令,誰都無法更改…他們、他們要把雲家全部殺光!」

飛廉眼裡閃過雪亮的光:「雖然外面很危險,可是…你能帶我去看看麼?」

「當然。」明茉斷然回答,毫不猶豫。飛廉對著她讚許地笑了一笑,立刻衝到內堂,迅速地開始換上衣服。他沉聲道,「碧,我出去看看。你留在家裡,找晶晶的下落。」

「別去!」鮫人女子一直在旁聽,此刻不由脫口驚呼,試圖攔住他——因為她注意到他換上的,竟然是多日未曾穿過戎裝!他、他想去做什麼?

「必須去。」飛廉甩開了她的手往外走,「我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殺了雲煥!」

「可如果你去了,他們會殺了你!」碧厲聲阻攔,「別去!」

飛廉在門口站住了腳步,冷笑起來,那種笑容裡有著某種自厭的苦澀:「放心,不會的…我是巫朗大人的孩子,他們可不敢象殺雲煥那樣殺我。」

「可你不值得為那種人冒險!」碧失聲,掩飾不住對那個冷血少將的厭惡——這些年來,多少同族死在了那個破軍手上?如今帝國內部相互傾軋,自相殘殺,能順便把那個滿手鮮血的屠夫處死那是最好了,飛廉為何卻非要捲進去阻攔這件事?

聽得那句話,飛廉忽地一震,站住了腳看著她,聲音轉為從未有過的嚴厲:「碧,你知道的,雲煥是我朋友——他和你一樣,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為了你,我可以苟且偷生逃離戰場;但為了他,我同樣可以反過來!」

碧怔怔地看著他,飛廉推開了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明茉等在庭中,兩人短促地說了幾句什麼,就迅速並肩走了出去,如此默契又如此和諧——那個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換上了久已不穿的戎裝,整個人就完全變了,彷彿從一塊溫潤的美玉驟然變成了寒意逼人的利劍。

她忽然覺得陌生:這樣殺氣凜冽的飛廉,從未在她面前出現過。

碧低下了頭,深深將臉埋入了手掌——她從來沒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兩人之間那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有他的堅持,他的信念,他為之不顧生死的一切。

然而,他腳下所站的土地,卻是和她完全、完全的不同。

看來,到了必須做出取捨的時候了。

不顧別人驚詫猜疑的目光,飛廉拖著明茉在街上飛奔。

巫真一族族人居住的益陽坊已經被軍隊封鎖了,裡面傳出紛亂的哭喊聲,不停地有一戶戶的貴族被押出來,推入一邊的囚籠,每個人都是絕望而瘋狂——那些,都是雲家發跡後,一同雞犬升天的親族。

雲家本來和親戚關係就淡漠,到了這一輩更是少有走動,幾乎是三個孤兒相依為命。然而,一夜之間青雲直上的人總不會缺少四處冒出來的遠親舊友,源源不斷的有任不遠千里從雲荒各個地方過來認親投奔——於是,新任巫真居然在短短幾年之中擁有了上千的「族人」。

那些雞犬,享過升天的福氣,卻不料還有一日從雲端跌下的慘禍。

然而飛廉顧不上這些人,他拉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明茉飛奔,在她的指點下繞開了一個個軍隊的卡哨奔向含光殿。令他欣慰的是大門尚自緊閉,顯然軍隊還未闖入聖女的住所。

「別、別從正門走…」在十字路口,明茉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斷斷續續地喘息,「門口…門口被巫彭元帥的親兵把守著…走西邊小巷上的長樂門…」明茉彎下腰,撐住膝蓋喘息:「季航…季航表哥帶兵看著那裡…說不定可以…」

「好!」飛廉明白過來,點了點頭,「你先留在這裡。」

「為什麼不帶我去?」明茉眼裡放出了光,狠狠,「帶我去!」

飛廉苦笑:「明茉小姐,到此為止吧,還是不要再為了雲煥捲入這件事了——你是女子,須顧及自身的聲名和家族的聲譽。而我最多被人指為不肖逆子、終身不被重用罷了。」

「你怕我的名聲壞了?」明茉冷笑起來,「沒事,我也未必非要嫁你。」

飛廉怔住,直到這時才陡然想起面前這個女子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一驚之下連忙分辯:「不,明茉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哦,那你是不介意了?」明茉卻狡黠地笑了,「那我就更不用怕什麼了。」

她提起裙裾跑了出去,回頭一笑:「何況,有這樣一個母親,還談什麼家族聲譽呢?——我無論怎麼做,也不會比她更荒唐吧?」

那個名門貴族小姐小鹿一樣跑了出去,輕捷而決斷。飛廉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這個明茉小姐,和帝都其他的門閥小姐還真的大不一樣啊。

他追上去的時候,她已經跑到了長樂門口,衝過了重重把守,和居中一個甲冑鮮明的軍人急促地低聲交談著什麼,那個軍人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抬頭看了他幾眼。

「飛廉!」她對著他招呼了一句。

他走了過去,明茉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向對方介紹:「季航,這就是飛廉——」

他微微覺得詫異,下意識地縮手,卻被她瞪了一眼:「飛廉,這是我的表哥季航——我和表哥說了,你是雲少將的同窗,特地來勸說雲家姐弟不要心懷牴觸,好好的開門出來聽從帝國發落。」

「哦…」飛廉陡然明白過來,點了點頭,「是的,是的!」

季航微笑起來,伸過手:「飛廉少將,久聞大名。」

他的笑容裡有某種迎合之意,顯然知道面前這位年輕人是明茉的未婚夫、國務大臣巫朗最寵愛的孩子——季航一貫是個識時務的人,否則也不會從一介沒落貴族攀上高枝,成就了今日的地位。

飛廉按捺住了焦慮:「季兄,在下想進去勸一勸雲煥,希望行個方便。」

「這個啊…」季航露出為難的表情。

「季兄若高抬貴手,在下容後必報。」飛廉一邊溫文地開口,一邊卻暗中伸手握住了劍柄——若是看守的軍隊不能放行,那無論如何,就是硬闖也是要進去的了!

明茉也有些焦急——從小這個遠房表哥就對自己百依百順,還從未有過拒絕的時候,此刻卻如此拖拉,顯然是顧慮頗多。

「表哥,」她上去拉住了季航的袖子,央求地看著他,「讓我們進去吧,就半個時辰!表哥最好了…我一直都對娘說表哥很能幹,又很疼我。」

——季航一直依附於母親,她心裡是明鏡也似的。

然而,儘管他們兩人如此懇求,季航依然是搖了搖頭,低聲:「不是我不讓你們進去,只是…」他轉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含光殿,苦笑起來:「你以為巫彭元帥不想早點進去?——只是進不去啊!」

進不去?兩人齊齊一驚。

「怎麼?」飛廉詫異——雲煥已然殘廢,雲家三姐弟居於此處,隨便一個軍人都可以闖進去,又怎會讓大軍壓境都無法進入?

「你去試試。」季航指了指那扇緊閉的側門,「有奇怪的力量封住了門。」

不等飛廉轉身,明茉已經好奇地靠了上去,抬起手指去戳那一扇門:「沒什麼異常啊…你看——哎呀!」

話音未落,她的手指和門之間陡然閃現出劇烈的光,她整個人驚叫著向後飛出!

「明茉小姐!」飛廉一點足,飛身上去將她攔腰抱住。巨大的衝擊力迎面而來,他向後退出了一丈,才堪堪立住了腳,驚疑不定地看著那扇門。

「那個門上有東西!」明茉在他懷裡驚叫,「一碰就…」

「是的。」季航歎息,「一早包圍含光殿後,我們已經試過了很多次。」

飛廉放下了明茉,按劍上前,離了一丈的距離站住,然後凝氣驟然揮出一劍。錚然巨響中,門上赫然出現了一道傷痕,然而他也倒退了三步——不錯,這個門上…這個門上,附上了某種奇特的力量!

「連巫彭元帥也進不去,」季航眼裡有敬畏的神色,「元帥親自試了一次,同樣被擊退——於是便什麼話也沒說的回去了,只是令我們嚴守著,不許裡面人出來。」

飛廉和明茉交換了一下眼神,均有驚喜交集的表情——連帝國的軍神,巫彭元帥也無法打開?神殿裡的雲家姐弟,到底用了什麼樣的方法建起了如此神奇的屏障?

「可能是巫真從智者那裡得到了某種神奇的力量吧…」季航喃喃,若有所思,「這回的事情,可有點麻煩啊。」

「啊…那就太好了。」不由自主地,明茉脫口低呼了一句。

季航頓住口,似笑非笑地看過來:「明茉,你可以放心回去了吧?——你這樣的跑出來,姑母大人一定會很擔心呢。」

明茉驟然紅了臉:原來,既便她拉著飛廉做幌子,表哥也早已看穿了一切。

季航對著飛廉微微一抱拳:「飛廉兄,今日一晤,深感榮幸,希望日後多多親近——在下軍務在身不便多言,兩位還請自便了。」

「季兄請便。」飛廉回禮,知道再呆下去也已然無意義。

他拉著明茉從軍隊裡走出,後者還是戀戀不捨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猜測著含光殿裡姐弟三人如今的情況,禁不住地擔憂。

「好了,我先送你回去。」飛廉在人群外站住了腳,「你家裡人一定著急了。」

明茉一怔,臉便是紅了紅——一早聽了消息心急如焚,顧不上梳洗便衝出去找他,如今頭髮蓬亂脂粉未施地在街上亂跑,看上去定然十足的狼狽吧?

「很醜?」畢竟還是愛美的女孩子,她急急掩面。

「不。」飛廉微笑起來,安慰,「很美——帝都小姐裡沒一個能比得上。」

明茉雙眉一蹙,怒:「你笑話我!」

「沒有。」飛廉正了臉色,「明茉小姐善良勇敢不嬌氣,和我原先想像的很不一樣。」

明茉眼睛一亮,顯然也是很高興聽到未婚夫婿的誇獎,脫口而出:「你也和我原先想像的很不一樣呢!——原來我還以為你只是個紈褲子弟酒囊飯袋而已。」

飛廉看著笑靨如花的少女,微笑著接受讚揚,感覺多日緊繃陰霾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所以啊,」快到了府邸門口,明茉停了下來,眨眼一笑,「說不定我們成親後,還真的可以好好相處呢。」

成親?飛廉忽然就愣了一下——對了,他居然忘記了這個女子從未否定過這門婚事。

她顯然比自己更清醒,就算一路在為雲煥奔波,卻也明確地知道這一門婚事事關重大,不是她一個人可以任性的去決定是否接受。她並未打算背離家族來爭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他呢?他卻是下過了決心,不再接受這門婚事!

可是…如果遭到第二次退婚的話,對這個女孩來說,也實在太殘忍了一些吧?

「明茉小姐,你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子…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氣。可是,對不起,我…」飛廉抬起頭,遲疑地開口,「已經有了碧…所以對於這一門婚約,我其實並不打算接…」

他盡量把話說的委婉,然而明茉站在台階上怔怔看著他的身後,彷彿已經明白了什麼,一邊聽著,一邊臉色已然開始變化。

「不用再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的臉上隱隱有怒氣聚集,忽地衝口而出,截斷了他的話,「你跟我說有什麼用?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你自己去和你叔祖我母親說個清楚!——早斷早好,拖拖拉拉算什麼男子漢?」

飛廉被她忽然爆發的怒氣驚住。少女怒氣沖沖轉過身去,拉開了門,臉上難以自禁地流露出一種受辱後的憤怒,頓住腳,留下最後一句話——

「反正,我也不想和一個鮫奴爭寵!」

重重關上門,她靠在門上,急促地喘息,感覺心裡的厭惡和憤怒層層湧上來——是報應麼?高貴而放蕩的母親被鮫人所迷惑,離棄了他們父女,給整個家族蒙上如此羞辱;而多年後,她的女兒卻被一個鮫人搶去了未婚夫!

真骯髒…真骯髒!

她就是一生不嫁,也不會讓自己淪落到要和鮫奴分享一個丈夫!

門在眼前重重闔上,飛廉回過頭,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綠衫女子。

「碧。」他微微地笑了起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你都聽見了?」

碧卻側過臉去,身子微微發抖,似在極力掩飾內心翻湧的感情——她本是擔心他的安危,隨後跟了出來查看,卻不料聽到了這樣一番決裂的話。

「你看,」飛廉微笑著走下台階,將手放在她肩膀上,低下頭看著她,溫柔地低聲,「現在,你不必再擔心什麼了。」

碧低著頭沒有看他,肩膀微微發抖。忽然,淚水就簌簌落到了塵土裡。

四門緊閉,含光殿裡,是死一樣的寂靜。

殿裡簾幕低垂,供奉著的神像下燭光如海,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組成了一個光芒四射的六芒星形狀。超出一般火焰該有亮度的光從那些供奉神的燭陣中射出,瀰漫在室內,彷彿在吟唱中凝成了有形有質的東西。

這些凝固的光是血紅色的,分成四束從四面窗中穿射而出,牢牢的抵住了了庭院四邊的四扇門,無論外面如何推撞,尤自巍然不動。然而每經受一次劇烈的撞擊,神殿裡那些燭火就會應聲發出奇異的抖動。

一襲白衣在燭海中翩芊旋轉,宛如一羽白鶴。

雲燭閉著眼睛,手心結印,嘴裡吐出奇異的吟唱,整個身體居然虛浮在半空,凌駕於那個光之陣上空。隨著不停止的吟唱,手指風一樣地點過那些燭盞,手揚處,那些微弱下來的燭光便再度亮起。

三個時辰之後,外面的撞擊聲終於停止了,應該是奉命攻入的軍隊暫時偃旗息鼓。

就在這一瞬間,雲燭身形一頓,頹然墜向無數的火焰。

「姐姐!」雲焰終於忍不住驚呼出來,撲上去抱住了姐姐。她已經心驚膽戰地看了半日,此刻再也無法克制內心的緊張和恐懼,抱著失去知覺得雲燭嚶嚶哭泣起來,全身發抖。

雲燭臉色雪一樣白,手無力地垂落,潔白的廣袖上有血跡慢慢滲出。

雲焰連忙解下衣帶,替她包紮手上的傷口,卻發現那些傷口極小極深,位於十指的尖端,彷彿有鋒利的長針從指尖瞬地扎入,直抵血脈。

「姐姐…」雲焰怔怔地看著,明白過來,忽地側首看向那些如海的燭光。

——血紅色的燭光下,銀質的燭盞內,盈盈盛著的卻是殷紅的血!

姐姐…姐姐是在用自己的血,施行可怕的術法,以阻擋外面那些衝進來的軍隊?!雲焰驚駭地看著,手劇烈地發起抖來,止不住從唇角吐出了一聲尖叫。

「雲焰…我沒事。」被那一聲尖叫驚醒,雲燭悠悠醒轉,支撐著坐起,將幼妹攬在懷裡,「我跟了智者大人幾十年…咳咳,不是白跟的…有智者大人親自傳授的術法,他們、他們沒那麼容易進來的。」

「嗯…」她怯怯點頭。

外面又傳來了軍隊急速的跑動聲,似乎在上一輪闖入不成後,又有新的策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