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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彷彿被那句話刺痛,元帥眼裡露出了惡毒的殺意:「告訴你,小狼崽子!你完蛋了!不要再想著要爬起來,就給我好好的一輩子趴在那裡等死吧!要是你再想折騰什麼,死的就是你一家!」

雲煥被他單手就拎了起來,如一片枯葉一樣被搖晃著,卻一聲不吭。

手臂忽然一陣顫抖,感覺那火熱黑暗的吞噬感在急遽擴散,似乎要將他的整個身心都吞沒!他難以克制的發出了低呼,身體一震。

「咦?」彷彿也發現了異常,巫彭停住了手,「這是…」

他一把握住了雲煥已然殘廢的手臂,只看了一眼,神色忽然變得極度奇特:「這、這難道是…」他毫不猶豫地嘶啦一聲,撕下了病人的整只衣袖,眼神霍然大變——

整條手臂連著肩膀,都密密麻麻地被一種詭異的金色烙印纏繞!

「這是什麼?」十巫之一的元帥失聲,想起了黎明時那一刻的異常天象,臉色蒼白地喃喃,「難道…已經出現了預兆?」

他將雲煥扔回了榻上,長劍錚然出鞘,抵住了對方的咽喉!

「你是個禍害,」元帥冷冷開口,「必需要除去!」

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卻收回了劍,直起身冷漠地看著對方:「不,現在還不能殺你——你已經被赦免了,我可不想一個人擔起這個責任…還是等十巫聚集,讓元老院出面請示智者大人下令,再名正言順的除掉你吧!」

雲煥癱軟在榻上,身子根本無法移動,卻看著他冷冷笑了起來。

——是什麼讓利劍在手、權勢無雙的元帥居然不敢殺一個殘廢的人?

是名利的束縛,是權力的制衡!

不過…呵呵,現在你不敢殺我,將來,你一定會非常非常地悔恨這一刻的遲疑吧?

「對了,」走到了門口,巫彭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住腳轉過頭來,「你還記得你以前的那個鮫人傀儡吧?瀟——她居然沒有死,今日一早已經歸隊了。」

雲煥猛地一怔,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

「是啊,真令人吃驚呢…在桃源郡一戰後,居然從新任海皇蘇摩的手裡逃了性命回來,」巫彭喃喃,也似不可理解,「但居然沒有逃回碧落海,反而一路找回了帝都來歸隊。看來,沒有用過傀儡蟲的鮫人,反而比一般的傀儡都更忠心耿耿呢!還是——」

元帥側頭看了雲煥一眼,譏誚地笑了:「還是雲少將你,對鮫人特別有吸引力呢?」

「瀟回帝都了?」雲煥低沉地問了一句,眼神複雜。

——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回來?

瀟…為什麼你還要回來!回來的話…回來的話…會被那一片血色所湮沒的!

我早就已經將你丟棄了——一如巫彭丟棄了我一樣。既然上天令你逃過了死亡,為什麼還要回來?!你難道不知道只有離開我,離開這個雲荒,回到那片蔚藍之中,才會有你一生意義的所在麼?

「是啊。」巫彭冷冷的笑了,眼裡有冷酷的光,「不過,非常可惜,她不能歸隊了——在城門口她就遇到了巫謝,直接被抓到去充任了伽樓羅新的試驗品。」

雲煥驀然睜開了眼睛,一瞬間裡面的神色極為可怕。

「喲,憤怒了?」巫彭看到這樣的眼神反而笑起來了,「看來你是真的在意那個鮫人啊。」

帝國元帥施施然轉身走了出去:「只可惜,現在的你連自身都難保了——又能做什麼呢?」

巫真雲燭站在廊下,看著元帥從弟弟房間裡返身而出,逕自走向院門。她張了張口,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手頹然的垂落。

那個名叫蘭猗絲的冰族女子靜默地隨著巫彭轉身,面無表情地離去。

「非常時期,請務必不要離開含光殿半步。」闔上門的時候,她聽到巫彭說了最後一句話,聲音已然是兵刀般的森冷無情,「踏出一步,刀劍無眼。」

含光殿的門轟然闔上,乍開的門縫裡可以看到外面一片鐵甲的寒光。

巫真的身子無力往後一傾,倚在廊下金絲楠木的柱子上,感覺從內心底下透出的無助和寒冷,雲焰那個孩子受了方才一場驚嚇,不知蘭綺絲是怎樣撫慰她的,至今還躲在自己的房間內嗚嗚咽咽地哭,令她一貫清明如水的心也開始感到了煩亂。

怎麼辦…怎麼辦?

事到如今,他們一家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鳥,插翅也難飛出這個帝都了——元老院甚至斷絕了她再去向智者大人求助的唯一途徑。

巫真靠在廊下,怔怔地抬頭看著高聳入雲的白塔,第一次感覺那是極遙遠的地方。

她忽然苦澀地笑了起來:一度躋身於十大門閥的姐弟,看來是要從最高處直接摔下來了吧?這些年的榮華彷彿是一場夢,驟然而來又驟然而去,最終如夢幻泡影——如果一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當年自己還會不會離開朔方城,跟巫彭大人來到這裡呢?

可笑那個時候,她還以為這會是他們家族翻身的最好時機。殊不知,踏入的卻是一個地獄般可怖的鬥獸場。

「…」房間內忽然傳來沉重的撞擊聲,彷彿有什麼落到了地上。

「弟弟!」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脫口驚呼,踉蹌著衝入了房間,轉瞬又呆住——

地上一片狼藉,床頭櫃、茶几、箱籠,一個個地被打開了,凌亂不堪。而在這一片混亂裡,她看到自己的弟弟正在極力地拖著身子爬行,從窗邊一點點挪動到牆角,一路的打翻室內所有東西。

她摀住了嘴,不讓自己脫口驚呼——

她從來沒有想過那個驕傲的弟弟做出這樣的舉動。他在做什麼?

全身的肌肉已經潰朽,手足的關節也已經不能動,然而他卻用肩膀頂著地面,死死將臉頰貼在地面上,用唯一可以活動的頸部和肩膀使力,就這樣無聲地一寸一寸慢慢挪了過來——然後,用牙齒咬住箱籠的把手,用力地一個個打開。

巫真全身顫抖,用力摀住了嘴,不讓自己的驚呼劃破室內的寂靜。

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的失態將會加速弟弟的崩潰。

「你…你在找什麼?」終於,她勉強平靜地迫使自己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地上那個人停頓了,霍然抬起頭看著她,眼神裡充滿了狂熱和絕望——

「我的劍呢?」

她聽到弟弟那樣嘶啞著問,帶著不顧一切的神色,用牙齒一個一個地咬開那些闔上的櫥櫃和箱籠,急切地尋找著,斷斷續續地問——

「光劍!我的光劍去了哪裡!」

巫真終於明白他要的是什麼,幾步衝到了那個隱藏的暗格前,取出了那一把銀白色的光劍——那,還是雲煥因假如意珠之事被刑部下獄時,被她偷偷藏起來的。雖然弟弟幾乎從未公開佩戴過它,但她知道這把劍對他來說意義定然非凡。

她走到弟弟面前,俯身將光劍放在他的掌心。

鑄成已經十幾年了,但由於主人精心的養護,這把光劍卻一直保存得很好。銀白色的圓筒上,那一個清秀遒勁的「煥「字仿如剛剛刻上去那般清晰。

「…」雲煥咽喉裡發出了模糊的聲音,眼裡放出了光,急切地想握緊這把劍。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無用的——他的手指動了動,卻根本無法握緊那把光劍,銀白色的圓筒從他手心裡滾落,在地上敲擊出清脆的響聲。

他眼睜睜地看著光劍從手上掉下去,眼神一下子空了。

「弟弟,弟弟。」看到雲煥的神色,巫真再也忍不住地擔心,顫聲低喚著,伸手到他肋下,想將他從地上扶回榻上休息。然而雲煥卻猛地一掙,脫開了她的扶持,身子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

他用盡力氣伸出雙臂,用兩隻手腕艱難地夾住了那把光劍。左手手腕上那一道燙傷的疤又裂開了,血沁了出來。然而血下,那兩道十字形交叉的金色烙印卻赫然在目。

「哈…哈。」他側過頭去,將臉貼在那柄冰冷的劍上,低低笑了起來。

師傅,你就是這樣懲罰我的麼?

我本只是一個平常人,或許早就該死在荒漠的地窖裡。是你將我從死境裡帶出,造就了我,給予我一切。然而你的煥兒卻是個如此不堪的人,竟以利用和死亡回報了你——所以,今日借了上天的手,你終於還是將賜與我的東西,全部都收了回去了麼?

健康,快樂,和自由。

——你曾期許我的三件東西,如今完全都化成了齏粉。

那麼…師傅,你可否告訴我,以後我又該怎樣地活著?

在轉過幾條街,遠離重兵把守的含光殿後,飛廉才放開了明茉。

後者恨恨的瞪著他,然而情緒也已經緩緩平靜下來。

她下意識的將身子側過,拉起身上凌亂的衣衫,躲避著路人的好奇目光——雖然已經是訂了婚約的人,但在矜持而貴族氣的帝都裡,這般年輕男女雙雙拉著手在街上公然出現,女方還衣衫不整,也難免令人側目。

飛廉也感覺出了不妥,立刻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低聲:「整理一下衣服。」

明茉臉一紅,躲到了他身後,迅速的將被撕裂的衣襟掖好。

「喲,」忽然街角有人笑著打了一聲招呼,「飛廉,你們提前渡蜜月呢?」

飛廉臉色一變,霍地抬頭,正待發作卻看清了來人,一腔怒氣便發不出來——那個停下馬咬著牙籤斜覷著自己偷笑的,是一個同齡的年輕軍官,銀黑色的軍服上同樣繡著金色的飛鷹,滿臉善意的笑謔。

「給我閉嘴,青輅。」認出了是鈞天部的副將、昔日講武堂裡的好友,飛廉鬆了口氣,卻還是沒好氣,「少說一句會死啊?」

「咦?」青輅跳下馬來,笑,「現在不是軍中,你可沒權命令我閉嘴了。」

他看了看躲在飛廉後面的女子:「明茉小姐?真是名不虛傳的美女啊…」他伸出手,用力錘了飛廉一拳:「你這小子,果然從小到大都走狗矢運!」

明茉臉上飛紅,雖是平日聰敏幹練,此刻也說不出一句話。

飛廉的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低聲怒斥:「收聲!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好吧好吧。」青輅見好就收,撇了撇嘴重新跳上馬,白了他一眼,「不和你這個走狗矢運的小子囉嗦,我還得去紫宸殿呢——今日一早就接到命令,居然要軍團裡九天全部集合,真是見鬼啊!」

「是元帥的命令?」飛廉心裡一驚。

——居然要驚動征天軍團全部九天人馬,看來元老院方面,是絕不會輕易放過雲煥了。

「嗯,」青輅點了點頭,卻道,「可能要被派出去平叛了——聽說東邊和北邊同時都燃起了狼煙,駐地的鎮野軍團已經無法控制局勢,巫彭元帥下了命令,重新調配兵力,征天軍團可能要全軍出動了。」

原來並不是為了對付雲煥?飛廉暗自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蹙了蹙眉頭——全軍出動?連平日鎮守帝都的鈞天部都要被派出去了麼?

這些日子來他解甲休息,兩耳不聞,不知道戰況已經如此吃緊。他有些擔憂的抬起頭,拍了拍青輅坐騎的脖子:「小心些——對手很強。」

「知道。聽說澤之國那邊的主帥是前朝空桑的名將、劍聖西京呢!」青輅笑了笑,還是那樣笑謔,毫無對生死的憂戚,「所以說你小子走狗矢運啊!這種時候你居然偏偏被解職回家了,不用再被派出去當炮灰。」

飛廉臉上卻無笑容,心事重重地拍了拍馬脖子:「走吧。」

青輅勒轉馬頭,忽地回身,低聲:「你什麼時候回來?大家都很念著你呢。如果你還想回來,我們可以聯名給元帥上書,請求他赦免你。」

——兩年前,在還沒有調任玄天部少將前,他們曾經是南方炎天部的同僚。他是裨將,而飛廉當時是副將,兩人曾經合作無間地過了兩年的軍旅生活,然後各自被調到不同的隊裡,提升為不同的職位。

不像桀驁冷漠的雲煥少將,出身門閥貴族的飛廉優雅而溫和,一貫擁有良好的人際關係,在他五年駐守過的三個部隊裡,幾乎所有的下屬都成了他的朋友,青輅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帝國軍規嚴苛,在這種情況下青輅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是令人感動。

飛廉笑了笑:「不了,你還是讓我多休息一陣子吧。」

青輅眼底掠過一絲失望,卻笑了起來:「也是,你一貫是個懶人啊,何況如今又走了桃花運——」他回頭看了一眼聽得出神的明末,策馬揚長而去:「度你的蜜月去吧!戰爭這回事,還是讓我們這種人去比較好!」

馬蹄得得而去,明茉這才從飛廉背後走了出來,臉上尤自有紅暈。

「走吧,」飛廉有點心不在焉,似乎急於結束這件事,「先送你回府上——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就說昨天晚上是出來找我的,結果我去了含光殿,所以你也只有跟去。」

「嗯。」明白對方顯然是在為自己開脫,免得族里長輩責問,明茉低下頭去,「謝謝。」

「不必。」飛廉態度客氣地點頭,然而說的卻是毫不客氣,「放心,雲煥是我朋友,他的事我一定會盡力幫忙。不過小姐還是不要再插手了——這種事你非但幫不上什麼忙,反而很容易給自己惹麻煩。」

明茉紅了臉,眼裡陡然露出了不平,盯著飛廉。

「別看不起人!」她終於掙出了一句話,「我自己知道怎麼做!」

她憤然轉身,再也不理會自己的未婚夫,就直直地衝著街道那頭的巫即府邸走了過去——飛廉也沒有再追上去,只是看著未婚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怎麼呢?原來說巫即家二小姐有頭腦的傳言,是假的麼?

或者說,所有女人一旦陷入了漩渦,都會變得愚不可及?

原來自己要娶的,是這麼一個女子呢…可真和以前的想像有點不一樣。他想了一會兒,等回過神的時候,卻看到了街角里靜靜等待著他的綠衣女子——碧不知道已經在那裡站了多久,卻並沒有出聲打斷他的走神,就那麼靜靜站著,一直到他注意到她的存在。

「碧,」他喚了她一聲,「我們回去吧。」

「回府麼?」碧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靜靜地問。

「不…」飛廉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心事重重地沉吟,「我想先去看看小謝。」

——元老院十巫裡最年輕的十巫:巫謝,也是和他私交甚好的同齡人。以前兩人都是十大門閥裡出名的貴公子,門第相當,同樣才華橫溢,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每一次的宴會上都不分軒輊,到了最後兩人都熄了爭勝之心,反而有點惺惺相惜起來。

雲煥的事,在十巫裡,也只有這個最年輕的長老可能幫上一點忙了。

他一邊沉吟,一邊轉身向著禁城外鐵城走去——這些日子巫謝一直和他的師傅巫即一起呆在鐵城,進行伽樓羅金翅鳥的研究,看來要找他們也必須去那個平民之城了。

然而他剛走幾步,卻聽到身後微弱的咳嗽聲。

「碧,怎麼了?」飛廉微微一驚,回頭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鮫人女子。

「我…有些不舒服。」碧低聲道,「可能一大早出來著了涼。」

飛廉連忙走回去,自責:「該死,我怎麼忘了鮫人是特別容易怕冷的?還讓你冒著寒氣跟我出門!」

「沒、沒事。」碧勉強笑了笑,「稍微歇歇就好了。」

「先送你回家休息。」飛廉領著她回身,「讓晶晶給你泡一杯綠藻暖暖身子。」

「不用了,」碧搖了搖頭,「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趕快去吧。雲少將的事要緊。」

飛廉想了想,最終點點頭,脫下自己外袍披到她肩頭:「你快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