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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關你的事。」飛廉失去了平日一貫的溫文爾雅,冷冷回答。

「怎麼不關我的事!」明茉失聲,衝口回答,「你如果死了的話,我、我怎麼辦?我會被所有人笑話!會被母親拉去再嫁給另一個貴族!」

「…」飛廉怔住,看著這個貴族少女。

「你…還是準備履行這個婚約?」有些不可思議地,他開口問自己的未婚妻,「那你今日…為什麼還要來這裡?」

明茉臉色白了白,咬緊了嘴唇,微微顫抖。

「婚約當然是要履行的。」她低聲回答,眼神在劇烈地掙扎,聲音卻冷靜,「我們巫即一族這次和巫朗聯姻是大事,不像和沒有根基的巫真一族一樣可以草率對待——如果這一次的結盟不能順利完成的話,我們兩族都會受到傷害吧?」

「聽說,我們族長巫即可能很快就要完成伽樓羅的最後製造了…如果那個可怕的機械落入了巫彭一族手裡,元帥的力量就將得到大幅度的提高——這是巫朗大人所不願意看到的吧?所以…必須要加強巫朗巫即兩族之間的聯繫呢。」

她淡淡地說著,彷彿是說著和自身毫不相干的話題。

飛廉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貴族少女——看來,門閥裡的傳言沒錯:巫即家族的二小姐是極負盛名女子,聰明而美貌,敢作敢為、深思有謀,誰娶了都不啻於得了一個大臂助。

「就算是少將你,也無法抗拒兩族的決定吧?」明茉慘然一笑,抬起頭看著他,「我不信你可以拒絕巫朗大人…你可是這一代巫朗一族裡的長房長子啊。難道你真的可以背棄一切,去娶一個鮫人?」

「…」飛廉沒有說話。

這個女子是如此聰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運走向和最終結局。

然而…難道,他的結局,真的是如此麼?

他心裡忽然湧上說不出的窒息感,只覺得堵得難受,恨不得拔出劍來,將層層纏繞而來的無形禁錮一劍劈個粉碎!

「說起來,我的運氣還算不錯了,」明茉微笑著,「飛廉少將的確和我見過的那些紈褲子弟大不一樣呢。」

「所以,日後還請少將多多關照。」她微微斂襟,優雅地行了一個貴族女子的見面禮,看著自己的未婚夫婿,眼裡卻無半分羞澀,而只有蒼涼的笑意,「在以後,我們要共同進退,同心協力,去應付無數複雜險惡的爭鬥——也請放心,今日這般地跑出來,是我婚前的最後一次任性了。」

她走過來,伸手攔住了他:「所以,請你也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去做不划算的事情——這會給兩個家族帶來麻煩的。」

「…」飛廉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默地看著自己的未婚妻——

這些帝國裡出身貴族門閥的女子,自幼都受到過嚴苛的管教,心裡的束縛比男子們更多。那樣複雜而曲折的心情,已然是讓人無法琢磨。

自己,難道真的注定要和這樣的女子共渡一生麼?

「讓他去。」

牽扯不清之間,一個聲音響起來了,模糊地、帶著低沉的冷笑和入骨的刻毒——

「反正,以他身份…就算殺十個辛錐,也不會有罪。」

所有人齊齊一驚,瞬間回頭——

「雲煥?!」

飛廉往門裡沖了一步,卻又下意識地站住——在床上緩緩睜開的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而刻毒,幾乎完全陌生,完全不是他所認識的人所有。

「弟弟,」巫真歡喜不盡,卻又微微蹙眉,「飛廉是好意。」

雲煥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冷冷笑了一笑。那種冷酷的笑意令巫真雲燭悚然一驚,竟然忘記了想要說出口的話——弟弟…弟弟那被燙傷的喉嚨,居然可以說出話了?這、這是怎麼回事,只不過昏睡了半日,就驟然間痊癒了?

只有明茉沒有察覺異常,在看到對方恢復神智的一剎驚喜交集,幾步回身撲到了榻前,張口欲呼,卻又覺得有些靦腆,一句話噎在咽喉裡,掙得臉頰飛紅。

「明茉小姐?」雲煥看到了她,似乎也認出來了,只是冷笑。

他的視線落下來,那一瞬,片刻前的那種冷靜和矜持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她只覺得心跳得厲害,立刻垂下了頭去不敢對視。

「和飛廉一起來看我麼?真是當不起啊。」

聽出了對方語氣裡的冷嘲,她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分辯,噎了半日,只用細如蚊鳴的聲音道:「你…你的傷,還…還好吧?」

「還沒死。」雲煥淡淡道,「讓你們失望了。」

「弟弟,」巫真終於開口,「不要這樣說話——是我找飛廉少將來商量的。」

「商量?」彷彿對姐姐還有顧忌,他沒有再反駁。

巫真臉色白了白,咬著嘴角,這個溫柔沉默的女子彷彿終於做出了某個重大的決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是絕不肯就此放過雲家的了——我們不能再在帝都坐以待斃,必須盡快想辦法離開這裡才行!」

離開?所有人都是一驚,看向雲燭。

「是,離開帝都。」巫真卻是堅決地重複了一次,「一定要離開這個魔窟!否則全家人都會死在這裡!」

「魔窟…」雲煥卻彷彿對這兩個字有了反應,微微冷笑,不語。

——那,豈不正是適合他的所在麼?

「你們準備去哪裡?」飛廉開口問。

「回西荒去。」巫真脫口就答,顯然已經過思考得出了最後的答案,「我們雲家本來就是從那裡來的,也只能回到那裡去。」

「也好…」飛廉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我來設法。」

明茉嚇了一跳,看向飛廉:「什麼?難道、難道你真的想送他們出去?」

「巫真大人說的有理。以如今的情況來看,雲家的人走得越快越好,否則…」飛廉聲音低了下去,「我也知道元老院習慣用什麼手段來清除異己。」

明茉怔住了,心裡不知什麼滋味。

真的、真的就這樣走了麼?從此後一輩子都看不到了…怎麼可以啊。

「可這樣的話…飛廉少將,你會被處罰的啊!」她終於找到了一個勸阻的理由,用力拉著飛廉的衣角,「請三思吧…說不定、說不定我們可以回去求求長老,讓他們高抬貴手…反正、反正他現在也已經是這個樣子了,長老們還有什麼不放心呢?」

「滾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她顫抖的話。

大家都是一驚,發現出聲的竟然是雲煥。

雲煥躺在被褥裡,緩緩閉上了眼睛:「你們,立刻滾。」

「…」飛廉和明茉回頭看著床上的人。

厚重的被褥覆蓋著傷痕纍纍的人。經過長時間的殘酷拷問,曾經鷹一樣矯健的戰士消瘦得可怕,靜靜陷在被褥裡,形銷骨立,如此的單薄,一眼看去整張床居然是平的,看不到凸起的人形。

「別把別人當狗一樣來照顧。」榻上的人急促地喘息,語氣已然帶了殺意,「你們…以為自己是誰?」

「…」飛廉垂下了眼睛,不敢再說話。

他並不是不清楚同窗的脾氣。六年之前,這個同窗為了克服對酒的恐懼,就曾經強迫自己喝下了整整一壇烈酒,因為強烈的不適反應而嘔吐了一整個晚上,卻一直一聲不吭,甚至不讓同鋪的人發覺。

他是那種寧可死、也不會讓自己落入被同情被照顧境地的人啊…

——難道…自己如今這樣的舉動,反而把他逼入了死角麼?

「對不起。」他回到了榻前,屈下一條腿,平視著那個人的眼睛,「雲煥,請離開帝都吧——哪怕是為了你姐姐和你妹妹考慮,請不要逞強了。算我求你,好麼?」

床上的人沒有睜開眼看他,卻微微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一震。

「要離開帝都的不是我,」雲煥閉著眼睛,冷然開口,「而是你們。」

什麼?房間內的幾人全數怔了一下。

「給我,立刻,離開。」雲煥霍然睜開了眼睛,逼視著飛廉,一個詞一個詞的吐出,帶著說不出的殺氣,「帶上我姐姐——立刻離開這裡!」

「弟弟!」巫真脫口低呼,握住了他的手,「你怎麼了?」

然而那隻手卻是火熱的,燙的她驚呼一聲鬆開了手,倒退了三步,驚駭地看著床上無法動彈的殘廢之人——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弟弟的身體裡…居然彷彿有烈火在燃燒!

她看到他的手,脫口恐懼地低呼了一聲——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金色的疤痕,從弟弟左手的手腕上延展開來,往著整個手臂、整個身體蔓延!

雲煥一直靜默地躺在那裡,然而身體卻在難以察覺地激烈顫抖,似乎身體裡有難以形容的劇痛,連說出一個字都讓他痛苦。神智一分分的恍惚,那種痛…那種彷彿地獄火焰灼烤一樣的痛,正在逐步地侵蝕他的內心!

不行…不行…為什麼還不能…還不能掙脫這個身體…

「你難受麼?」巫真急急地俯身,想試探他額頭的溫度,「我讓雲焰去請醫生來!」

「不。」他猛然側過頭去躲開,低吼,「快走!」

一個耳光忽然落在他臉上,雲燭全身顫抖,俯身看著他,淚水簌簌落在弟弟額頭:「胡說!姐姐怎麼能扔下你走?我們是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那個耳光力道不大,卻似乎將他從那種痛苦中打得清醒了一些。

雲煥定定地看著雲燭,眼裡那種狂暴的神色漸漸平息,逐步地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好吧…我們離開。」他從咽喉裡吐出低沉的歎息,努力想坐起來——然而全身散了架一樣的疼痛,雙腿已然全部麻木,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作不到了。

巫真俯身過去用雙手托著他肋下,用盡全力將弟弟扶起,塞了一個枕頭在他身後,讓他半靠在床頭。雲煥平定了喘息,試著抬起自己的手——然而整條手臂毫無力氣的軟軟垂落下來,肘關節、腕關節全部被粉碎,手指微微屈伸,卻已經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

飛廉和明茉還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傷勢的可怖,不由失聲低呼,說不出話。

「呵…呵呵,」雲煥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和雙腳,慢慢笑起來了,抬頭看著巫真,「姐姐…你是準備讓我以這種模樣活下去麼?」

巫真全身激烈地發抖,彷彿極力克制著失聲的衝動,伸過手去握住了弟弟孱弱顫抖的殘肢:「到了西荒…我們…我們再去找醫生…不要擔心,你、你還記得葉賽爾他們麼?聽說他們那個的巫醫很靈,我們可以…」

「葉賽爾…?」雲煥喃喃重複了一遍,回憶著極遙遠的童年,神色瞬息萬變,忽地冷笑起來了,「別開玩笑了!那群賤民怎麼會救一個滄流帝國的少將?做夢吧…」

記起了幾個月前在沙漠裡的遭遇,他眼裡煥發出了刀鋒一樣的冷芒:「他們,同樣想置我於死地!」

他低頭看著雲燭,歎息:「姐姐,別傻了。不會有人可以指望…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沒有人,會像十五年前一樣,再來救我。」

彷彿身體裡那種痛苦再次無法抑止地燃燒起來,雲煥的手發出了一陣痙攣般的顫抖,從雲燭掌心垂落。血無止境地從他手腕那一道舊傷上湧出,溫熱而濕潤,似乎試圖用屬於人類的熱度來掩蓋住其下那一道不停蔓延的金色烙印。

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了,血色遮掩了所有的視野。

那是…那是無數屍體的堆疊,無數廢墟的陳列。

「你們,必須,離開這裡!」他克制著全身的顫慄,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吐出,幾乎是掙扎般地呻吟,「必須,離開…離開這裡…」

——不離開的話…不離開的話…

會被一起毀滅掉的!

他咬著牙,沉默地忍受著那種拆骨剖心般的痛,內心有一個聲音在焦急地呼喚著,呼喚著那種可怕力量從這個殘破不堪的身體裡誕生,讓他甦醒過來,重新獲得掌控一切的力量——然而,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身體…還不能動!

「你的憎恨和毀滅慾望還不夠。」

「你心裡還有微弱的溫暖,還有不想毀掉的東西…

「所以,你還無法解脫。」

那個神廟頂上的聲音響起來了,在黑暗的內心世界中迴響,宛如神諭。

六、父子

「飛廉,不好了!」

一個輕靈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打破了室內短暫的沉默。

「碧?」聽出了是留守在外面的鮫人,飛廉微微一驚,「怎麼了?」

碧貼著窗紙,微微喘息,顯然是急奔而回:「外面…外面忽然來了好多軍隊!含光殿…含光殿整個被包圍起來了!」

「什麼!」裡面的人齊齊失聲。

「怎麼回事?」飛廉推開門去,看到了氣息平甫的碧,「是什麼軍隊?」

「是鈞天部的士兵!」碧緊緊抓住了他的手,神色緊張,「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想法子去引開他們,你趁機快走,千萬不能被他看到你來了這裡!」

飛廉也吃了一驚:「鈞天部?」

——元老院已然結成了聯盟,不遺餘力地打壓雲家,甚至連巫彭元帥都已經默許。自己這樣的舉動,無疑是對十大門閥的叛逆。如果讓人知道了,恐怕連叔祖臉上都會下不去吧。

「還有明茉小姐,」碧著急地看了一眼怔在那裡的貴族女子,「你也得趕快走。」

——這個門閥貴族小姐,居然背了家人私下來這裡探看解除了婚約的未婚夫。這種事,如果被十大門閥知道了那更是大大的不妙,簡直可以毀掉她一生的聲譽。

巫真望了外面一眼,也蒼白了臉,急急看向花園一側的小門:「你們快從那裡出去!」

「不!」

然而那兩人卻是異口同聲的回答了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