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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巫姑家族的女子…他想起了那個雞皮鶴髮的老婆子,不由微微打了個寒顫。

是不是她的後人,也是這般模樣呢?

「當年我就想把明茉娶進門,可惜被巫彭那個傢伙搶先定給了雲煥。」說起這件事,巫朗尤自恨恨——軍政兩位大臣百年來鉤心鬥角,即便是在子孫輩的婚姻上也是處處作對你爭我奪,「多虧這次把雲煥給連根拔除了,你照舊可以…」

「有勞叔祖為我費心了,」他突兀地開口,對長輩行禮,「只是,我並不打算要翻身啊。」

巫朗的臉剎那間就沉了下去,露出幾乎是恨鐵不成鋼的怒意,舉起了手裡的玉尺:「你說什麼?」

旁邊晶晶正好捧著一把各色的糖塊跑進來找飛廉,一看到巫朗在,嚇得半句話也不敢說,直接躲到了他身後。飛廉歎了口氣,放下正在看的《遊仙錄》,伸出手摸了摸青族女孩柔軟的頭髮,微笑起來:「叔祖,我剛剛過上想要的生活,真恨不得永遠都這樣下去——這樣已經很好了,還翻什麼身呢。」

「爛泥扶不上牆!」國務大臣看著這個自己自小溺愛的孩子,狠狠將玉尺打到了案上,嚇得晶晶猛地縮回了飛廉身後。

——只知道和鮫人、賤民混在一起,白白辜負了他的期望和天生的好身手!

然而飛廉還是露出一副洗耳恭聽但並不介意的神色——從蒼梧之淵孤身回來後,不知是受到的打擊太大,還是真的身體一直未恢復,這個和雲煥齊名的軍團雙璧一直過著革職後的閒散生活,賞花養魚,聽碧唱唱歌,教晶晶學學字,日子就這樣悠然的過去。

巫朗簡直對這個侄孫無可奈何。

分明是一族裡最優秀的年輕人,分明具有那樣高的天賦,受過那樣純正嚴格的教導,有著帝國最高貴的血統——可為什麼這個孩子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負自己的期望?

反而被那個原本什麼都沒有的雲煥,這樣一步步的搶到了前頭去!

巫朗終於緩緩放下了手,頹然推開了門。

「飛廉,你逃不掉的。」背對著他,國務大臣卻忽然喃喃說出了一句話,「同樣是失利貽誤軍機,雲煥如今已在辛錐手裡,而你卻還能躺在這裡看書——你應該知道是因為什麼。」

飛廉悚然一驚,收斂了臉上一直悠閒的神色。

是的…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腳下的位置。如果不是有著根深蒂固的門閥背景,有著掌握帝國大權的叔祖照應,就憑他犯下的任何一個小錯誤、他早已該和雲煥那樣被放棄、被送入那個酷吏的手裡了。

「如今局勢越來越複雜,內憂外患,虎視眈眈。」巫朗望著城市中心那一座巨大的白塔,喃喃,「叔祖已經老了…這棵大樹,也不知能罩得這個家族到幾時。」

飛廉不再微笑,靜靜站起了身,凝視著那個扶門而立的背影,忽然發現這個叱吒天下的族長驟然已經是如此的衰老——畢竟,也已經一百多年的明爭暗鬥過去了啊…為了讓家族屹立不倒,巫朗大人又耗費了多少心力?

他忽然覺得有些歉疚,望著那個背影:「叔祖…」

「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巫朗搖著頭,苦笑起來,「豪門逆子啊…你的心,怎麼就不向著自己的家和族呢?你喜歡那個鮫人女子是麼?你同情那些賤民是麼?你是恨不得把這帝都裡的三道城牆全部推翻吧?…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孩子呢?」

飛廉怔住,張開了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原來,這個平日不大和小輩說話的族長,竟然有著看透人心的能力。

「別做夢了…孩子,你逃不掉的。」巫朗低低笑了起來,輕蔑而譏誚,「只要你活在這個雲荒上,你永遠不可能娶一個鮫人,也永遠不可能和那些賤民稱兄道弟——這並不是你拒絕一次婚約就可以解決,你活在這個雲荒,你逃不掉的。飛廉。」

飛廉沉默下去,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族中至高無上的長者這般說話,感覺心裡有一種震動正在漸漸擴散開來——

是的,他一生下來過的就是錦衣玉食的生活,門第高貴、萬人景仰,擁有健康、財富、智慧和技藝,幾乎獲得了整個雲荒上所有人都憧憬的一切。他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卻從未想過究竟是什麼帶來了這一切、又是什麼保證著這一切。

就算他一直試圖掙脫,試圖抗拒——卻不知自己正是在這樣的束縛裡才安全優越地成長起來的。

「有時候,我真希望雲煥是我的孩子。」

巫朗喃喃,仰望著白塔歎息了一聲。

飛廉一震,某種刺痛針一樣地扎到了心裡。他看著族長,發現他握在門框上的手在微微發抖。晶晶從身後扯住了他的衣服,發出顫顫的咿哦聲,這個青族的孩子雖然聽不懂他們冰族的語言,卻也知道此刻氣氛的凝重。

他也歎息了一聲,帶著歉疚:「只可惜,我不是雲煥。」

一老一少兩個人在剎那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帝都的風在舞動,隱隱帶來硝煙的氣息。

巫朗忽然苦笑起來了:「我的孩子們啊…如果我倒下了,誰來繼續給予他們華服美食、高官厚祿?誰能保證我的孩子們不被巫彭送入大牢、交給辛錐?誰能保證巫朗一族,不至於象前代巫真那樣被覆滅?」

老人背對著房間,低聲:「飛廉,你能麼?」

「你能在顧著你的鮫人女奴和異族養女之餘,為族人想一想麼?」

他被那一連串的問句擊中,怔怔站在原地,手裡那一卷《遊仙錄》無聲滑落在地。

「叔祖…」他澀聲開口了,身後的晶晶扯了扯他的衣襟,露出驚慌的表情,彷彿知道即將說出口的是一句不祥的話——

但他還是說出來了:「容我再想想吧。」

然而,還來不及想,在帝都的清晨,他就這樣猝及不妨的遇到了家族為他定下的未婚妻——那個出身高貴的女子在霞光中飛奔而來,衣衫不整的撞入了他懷裡,驚慌失措。

那樣尷尬的開端。

他側過頭,有些不自然地點了點頭:「明茉小姐?」

「飛廉公子。」明茉鎮定了一下,拉攏了衣襟回禮——顯然也明白了對方的身份,她瞬間回過了神,顯露出門閥貴族女子慣有的矜持和冷淡。

「幸會了。」飛廉繼續客套了一句,然後就發現再無什麼可說。

——那樣尷尬的局面,聰明人都知道此刻對方一定想著及早脫身回去,而不是在大街上這樣客套來去的端著架子說話。

「告辭了。」還是明茉率先說出了這句話,回過頭去。

——這般的樣子,卻恰恰被對方看見了,不知道會引起怎樣的猜測。

傳出去的話,說不定,這門婚事也就此黃了吧?

她卻微微苦笑了一下:定了兩次婚約,卻都無疾而終,從此後她在十大門閥裡的聲譽算是完了,可能永遠都不再會有人上門提親了。不過,這樣…倒也是不錯呢。

在十大門閥之中,在數以百計的貴族之中,她想嫁的、卻只是那一個。

——那一個於今再也沒有可能見到的人。

她拉著衣襟,失落地往回走著。背後的兩人也已然結伴離去,隱約有低語傳來:「這些藥,巫真大人那裡不知有沒有…生肌續骨的…雲煥剛放出來,不知道傷到什麼程度…」

她驟然站住。

什麼?他們說什麼?雲煥…雲煥剛放出來?!

「等一等!」她驟然回身,追了上去,「等等,我跟你們一起去!」

五、破軍

含光殿位於伽藍帝都的皇城東北角,在玄武門後的東內苑旁,一貫是歷代聖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聖女的所有時間都在這裡渡過。

滄流帝國統治雲荒後法令森嚴,一切都遵循鐵一樣的秩序被劃分開來,冰族和其餘各個種族之間更是有著不可逾越的差別。冰族人數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藍城內,按照種姓的不同被分開安置在不同的區域,世代從事不同的分工職業。

伽藍帝都分三道城牆,其中外城也被稱為「鐵城」,裡面居住著的都是從事勞動的平民;一般的貴族居住在內城,擔任帝國的一些軍政職位;而最後一重城牆是禁止任何人隨意進入的,被稱為「禁城」,裡面居住著的、便是把持著這個大陸秩序的十大門閥: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於這一片最高貴的區域內,然而卻顯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確,對於帝都那些門閥貴族來說,深陷絕境、內外無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連一手扶持他們家族的巫彭元帥都已經將其拒之門外,又怎麼會有人在保持來往呢?

然而,清晨的陽光裡卻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誰…誰呀?」庭院裡傳來了怯生生的問話。

「是我。」一個清朗的男聲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請而來。」

花徑上傳來木屐急促的聲音,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門縫裡露出一雙驚惶不安的湛藍色眼睛,打量著門外的來客,彷彿一隻受了驚嚇的花栗鼠。

「是飛廉少將啊…」終於,門後的眼睛裡流露出釋然的神色,「快請進吧。」

門開了一條縫,飛廉迅速的閃身而入,對身後招了招手。

「她們…她們是誰?」來開門的少女看到緊隨其後的兩位女子,不由吃了一驚——來的兩人,一個是冰族貴族,另一個居然是個鮫人?

「不要緊張,雲焰。」飛廉安撫著少女的情緒,一一介紹跟隨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這位是我的鮫人碧,還有一個是…」

他看了一眼明茉,還是覺定說實話:「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雲焰卻依舊只是怔怔的聽著,臉上並無半絲表情。飛廉霍然明白過來,自從被智者逐下了白塔之後,這個聖女就被灌下了藥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時候的一切回憶——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時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約。

「巫真大人呢?」飛廉歎了口氣,問,急切地看向房內,「你哥哥呢?」

一提到雲煥,雲焰全身就觸電般顫了一下,臉上露出極恐懼的表情,瞟了一眼側廂,喃喃:「在裡面。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帶回來了…他…他…」

她忽然間哭出聲來,摀住了嘴全身發抖。

「他怎麼了?」飛廉心裡一冷,再也忍不住地轉過身,便向著側廂疾步走去,聲音亦已經發顫,「他怎麼了!」

碧和明茉緊隨著他。然而,在他們剛踏上廊下台階的時候,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披著白色聖衣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廊下,張開雙手攔住了闖入者。巫真雲燭——這個近日來帝都上下傳言已被賜死的女子,此刻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們面前,臉色蒼白而又疲倦,伸出的雙手上隱隱殘留著血跡。

明茉眼裡驟然一亮——那樣清冷秀麗的容色,那樣高貴疏離的氣質,那樣雪似潔白的衣衫,晃若不似這個世間所有,彷彿絕頂上的殘雪,潔淨而沉默,與世隔絕。

她心裡只覺一陣絞痛:她無法想像這樣的女子,也曾經被推倒在那個污濁血腥的地板上,被那個豬狗一樣的侏儒踐踏。

「請留步。」巫真開口了,將三人攔回,「他剛剛睡去。」

她一一看過了三個人,看見明茉的時候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她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將他們攔住:「我弟弟剛睡去,請勿喧嘩。」

「…」飛廉生生頓住了到嘴邊的問話,鬆了口氣,將腳從廊上移了下來,重新退入了花園,回頭接過碧手裡的藥囊遞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傳訊,我就帶了一些家裡密制的藥過來——都是外面買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幫助。」

巫真沒有去接,凝視著這個軍團裡和雲煥並稱雙璧的青年,眼裡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謝謝。」她開口了,極輕極冷,近乎夢囈,「不過…只怕用不著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著了…」

什麼?彷彿一支利箭呼嘯著洞穿心臟,藥囊從他手裡沉沉落地,發出瓷器碎裂的悶響。飛廉不可思議地望著雲燭,彷彿一時間還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雲焰在一旁再度失聲哭出來,捂著嘴遠遠跑開。

「不可能再有藥能治得好他。」巫真輕輕說著,神色似已麻木,「飛廉少將,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這個,只是…」

「他怎麼?他怎麼了?」然而她的話被一陣尖叫打斷,明茉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開了擋在前面的飛廉衝了過去,「讓我看看他!」

飛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蹌著後退了三四步,幾乎從廊上跌落下來。

「請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帶著幾乎是無法壓抑的悲哀看著她,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驚住——原來,雖然只在巫彭元帥主持的定婚典禮上見過一面,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

——那個曾經和弟弟定下過婚約、卻又在雲煥入獄後悔婚的女子。

她是這麼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識地掩住了臉,微微顫抖。

「他並不想見任何人。」巫真靜靜道,轉頭看著天空,彷彿控制著心裡某種情緒,「尤其是、你們這些昔日認識他的人。」

「那,為什麼又傳訊給我…」飛廉喃喃,心裡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見任何人…能讓破軍如此的,又會是怎樣的打擊?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頭看著天,聲音平靜,下頷卻在微微顫抖,「我…心很亂,想找個人商量一下。我們雲家,可能到了生死的關頭——但除了閣下,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肯在此刻來含光殿的人。」

飛廉沉默下來,發覺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雲煥是我朋友。」他咬著牙,「無論他在哪裡,我都會去看他。」

巫真終於低下了頭,看著廊下的青年軍官,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輕輕道:「我知道你在他入獄的時候,就曾經想方設法地去探監。」

她怎麼會知道?飛廉有些詫異,歎息:「可惜最終還是沒辦法進去。」

「是,他們怎麼會讓你進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麼表情,「可是,你卻是唯一在那段日子裡還關心著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將他從牢獄中帶出後,第一想到要告訴的人…就是閣下。」

「多謝巫真大人。」飛廉低聲。

「但是,我並不是想要閣下帶著新任未婚妻來這裡。」巫真冷冷道,冰藍色的眼睛看著一旁的明茉,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神色,「雖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卻也不必帶來這裡炫耀吧?」

飛廉臉色一變,終於知道哪裡不妥,下意識地放開了拉著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帶她…」

「和他沒關係!」明茉抬起了頭,彷彿鼓足了勇氣,大聲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飛廉少將,硬要跟著他來的!」

巫真轉過眼睛,靜靜地審視著她,彷彿想從這個貴族少女身上看出彌端:「是麼?」

——連巫彭元帥都已經將雲家拒之門外,這個女子又怎麼會想來呢?

——這般的舉止,如果被十大門閥知道了,必然會帶來非議和懲罰。

「我…我想見雲煥!」明茉暗自握緊了手,直視著聖女,「請您讓我進去看看他!」

「為什麼?」巫真冷淡地開口,「婚約已解除,小姐和我們雲家已然沒有任何關係——這樣子的忽然來拜訪,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那是我母親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終於低低叫了出來,緊緊噙著眼裡的淚水,身子微微發抖,「我…我不想這樣!我想見他!你讓我進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來,手指在寬大的聖衣下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