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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然而不知為何,那句話到了喉嚨裡卻又停住了——從小受過的教導,令她實在難以將這些話一口氣的說出來。

她在黑紗後沉默,手指微微發抖。

「是想要買一個死囚回去當奴隸呢?還是想來開開眼界?」辛錐咧著嘴呵呵笑,看著這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女子,露出洞察的表情,「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們十大門閥平日裡都無聊的很,需要更刺激一些的東西來解悶。」

侏儒搖晃著錐形的腦袋,有些得意:「來我這裡絕對是沒錯的了——跟你說,不但巫姑大人巫羅大人他們是這裡常客,連巫咸大人前段日子還特意從我這裡要了十個死囚,說要拿去煉丹用呢。」

她臉色越發慘白,身形搖搖欲墜。

辛錐又等了片刻,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這個巫即一族的女子是誰?一個人抱著一匣子珠寶跑到這個地方來,到底想幹嗎?

「明小姐,你先慢慢想,」他站起身來,「我得先去處理這塊皮了——否則要壞掉的。」

看著那個酷吏再度走向那扇小門,她終於鼓起了勇氣:「他…他…還在麼?」

她低聲道:「我…想見他一面。」

「他?」辛錐站住了腳,用眼睛將眼前的女子從上到下瞄了一遍,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女子,難不成不是來尋刺激或者買死囚的?看這般扭捏,多半是有內情…說不定,可以拿到更多一些的好處呢。

「誰?」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這裡死囚太多了,不知小姐要見哪一個?」

臉罩黑紗的女子沉默了半晌,終於艱難地開了口:「破軍…破軍少將。」

「絲——」侏儒牙縫裡陡然發出毒蛇吐信般的聲音。

辛錐倒退了一步,吸了一口氣,細小的眼睛裡閃過一抹雪亮的光,審視著面前這個女子,恍然:「明小姐?…莫非是巫即家的明茉小姐?破軍少將的前任未婚妻?」

她渾身一震,無聲地默認。

「呵呵,呵呵,」陡然覺得有趣,辛錐笑起來了,「難得啊…明茉小姐居然來這裡了!」

他點著頭,饒有興趣地看她:「可真令人吃驚呢。我聽說巫即家族已經解除了你和他的婚約,另行給你安排了一個夫婿——怎麼還來這裡呢?莫非是…」

明茉的臉藏在黑紗後,下頷卻在微微顫抖,彷彿正在極力平定著自己的情緒,適應這個血腥地獄。看來,她也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偷偷來到這個地方的。

莫非這個門閥之女,是真的愛那個沒見過幾次面的未婚夫?

「所謂的婚約,只代表家族的意志而已。」明茉深深呼吸了幾口氣,這一次開口,聲音已然鎮定了許多,她本是個聰敏的女子,「而這次來,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辛錐瞇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

——是麼?看來,又是一隻自投羅網的鳥兒呢!

「呵呵,明茉小姐已經是要別嫁高枝的人了,這時候還跑來這裡,被巫朗一族知道了恐怕不好吧?婚約作廢一次也罷了,第二次又泡湯,只怕小姐的終身就堪憂了。」這個侏儒有著可怕的聰明腦袋,立刻抓到了其中的關鍵,低低地笑,「那一匣珠寶,應該是準備好的陪嫁吧?——明茉小姐還真是捨得呢。」

明茉站在那裡,呼吸已經慢慢平定,漸漸顯露出天性裡本有的敏慧鎮定來。她嫌惡地避開了視線不看他,道:「求獄吏大人高抬貴手,讓我見他一面。」

——如果現在不見,只怕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然而一想起那個只見過幾次的人,她的心裡就有極深的刺痛和欣悅——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永別?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就這樣…他們本來應該是相伴終身的人啊!

「哪裡,明茉小姐太客氣了。」辛錐打量著這個貴族女子,語氣卻忽然一轉,「只不過破軍少將是元老院下令關押的死囚,沒有巫彭元帥的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進去見他——在下比任何人更知道犯了規矩會落得什麼下場…」

他笑著掏出那一匣子珠寶,推了回去:「所以小姐這個請求,在下可辦不到。」

這樣的拒絕不啻於當頭一棒,明茉身子微微一晃,然而卻很快恢復了鎮靜,冷定地回答:「如果獄吏覺得不夠,我這裡還有一些。」

酷吏辛錐除了折磨囚犯之外,也是個極為貪婪的人,一向有收斂金錢的嗜好。

——這一點,她來之前並不是沒有打聽過。

然而那個侏儒卻笑著搖了搖頭,不為所動:「錢當然是好東西。可腦袋一旦丟了,可是有再多錢也買不回來的啊,明茉小姐。」

沒有料到會獲得這樣毫無餘地的拒絕,她一時間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裡面的拷打還在繼續,嗤啦一聲,有沸水潑上血肉的聲音。她看到門內牆壁上那個血紅的人形忽然扭曲了,一直一動不動的身體拚命掙扎,發出了非人聲的劇烈嘶喊,整個刑架都彷彿被搖晃得要掉落下來。

「啊——」她脫口喊了一聲,緊緊摀住了嘴巴。

「吵死了!」辛錐被那陣嚎叫打斷了話頭,大為不快,對裡面厲喝,「小心點,別一下子弄死了!說好了還要活上三天,少一個時辰我就剝了你的皮!」

「是!」裡面有獄卒戰戰兢兢的聲音。

鐵門噹啷一聲關上,所有的聲音又在瞬間微弱下來了,如同隱隱約約的地獄深處傳來。

看著密閉的鐵門,明茉的心理防線卻在一瞬間崩潰,幾乎要衝口驚呼——他、他是不是也在這個活地獄裡?他…如今怎樣了?還活著麼?連一個普通的北越郡犯人都遭到了如此酷刑,何況是被十巫親口下令囚禁的他!

「你…你想怎樣?」她一開口就發現自己聲音顫抖得厲害,「求求你了!」

「我想怎樣?」辛錐摸著自己尖尖的腦袋,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笑起來了,「除了錢,你還能給什麼呢?」

「…」脊背上那條冰冷的蛇又瞬地竄起了,明茉顫慄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是聰明的女子,自然知道這樣的眼光意味著什麼——這個侏儒的眼睛裡彷彿長出了觸手,恣意地對她上下觸摸。她渾身的肌膚都起了戰慄,想拔腳離開這個陰暗而骯髒的地方,然而腳卻像釘了釘子一樣無法移開。

「錢再多,也換不回掉了的腦袋。可是…」辛錐邪邪地笑起來,手探過去,一寸一寸地摸上了她的肌膚,「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啊!」

他的手冰冷而粘膩,彷彿一條蛇在肌膚上游動。

明茉打了個寒顫,全身細細密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下意識地想甩開,卻被對方惡狠狠的威脅眼神震懾。

「要進去見他麼?要讓我放過他麼?…還是,想讓他和這個北越人一樣啊…嗯?」他的手一寸寸地探上來,游移不定,聲音卻帶著得意,「尊貴的巫即一族的小姐啊…你想要怎樣呢?嗯?」

他只有三尺多高,站起來還不到對方的胸口,卻踮著腳放肆地輕薄比自己高一個頭的貴族女子。

「別這樣…求求你…」她不敢甩開這隻手,卻忍不住內心的厭惡,扯緊了衣襟,咬牙低聲,「你…你只是個鐵城裡的平民!你敢這樣做,巫即大人知道了的話,不會放過…啊!」

那只冰冷的手在她的胸口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停住了。

「巫即大人?」辛錐冷笑起來,譏誚地抬頭看著她,「巫即大人如果知道你跑來這裡,首先不會放過的是誰呢?有膽子的話,你去說呀…看看巫即巫朗兩族會是什麼反應?」

她怔住了——這個侏儒的眼裡,有著瘋子一樣的冷靜和敏銳。

他真的不是人。

「呵呵…所以說,明茉小姐還是不要反抗了…」那隻手又開始動起來了,惡狠狠地把她推到了那張長椅上,喘息著摸索上來,「你不是想要去見他麼?…不是想讓他少受些苦麼?…那麼…那麼…你就該學學巫真大人…」

巫真?巫真雲燭?

明茉全身劇烈地發抖起來,彷彿明白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難道說…難道說…雲少將的姐姐、巫真雲燭,也曾…也曾在這裡…

他的手已經撕開了她的衣襟,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牢獄昏暗的火光下。

那是從小養尊處優的貴族才有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散發出馥郁的香氣,觸手之處如同絲緞一樣的順滑。

辛錐眼裡已經冒出了火光,嘟囔著將嘴湊了過去,貪婪地吮吸。

身下的人在不停地掙扎,卻彷彿顧慮著什麼,始終不敢真正抗拒。這樣的掙扎更是引起了他心底裡熊熊燃燒的火——貴族!貴族!越是出身高貴的女人,越能激起他的慾望。什麼十大門閥,什麼貴族,還不是照樣被他這個鐵城賤民壓在了底下?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在鐵城鍛造作坊裡渡過的童年,想起了那些恥笑和白眼——那些錦衣華服的男女策馬路過,抽著響鞭,將這個侏儒平民抽得滿地亂滾,如同打馬球一樣地踢來踢去,發出愜意的大笑。

可惡…可惡啊!那群裹著綾羅綢緞的豬玀!

他惡狠狠地一口咬在裸露的香肩上,興奮得難以自已。

「不!不!」

身下的女子終於尖叫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從椅子上掙起,一把推開了壓在身上的侏儒,拉上衣襟衝了出去——她狂奔得那樣急,甚至根本沒有去拿回那一個匣子。

辛錐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肥胖的身子行動遲緩,一時間來不及起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明茉奪路而逃,不由將手狠狠砸在了地上——

該死的!這個拿喬作態的女人還是跑了!

做出那麼一副堅貞的樣子,卻其實根本不像她自己想像的那樣愛那個未婚夫婿…她這種貴族小姐,就算是對人動了心,做出這種聖女一樣奉獻自己不顧一切的姿態,又怎能像巫真雲燭那樣做出真正的犧牲?這群帝國的貴族,生下來血液裡就不知道「犧牲」是什麼東西。

巫真雲燭…一念及此,想起那個冰雪般冷定而高貴的女人,辛錐眼裡就又露出了曖昧的神色,嘿嘿冷笑起來——是的,是的,那個全帝國最高貴的女子,也曾屈尊躺到了他這張長椅上!

——看啊,看啊!他這個鐵城賤民得到了什麼?!

只可惜,昨天半夜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了——這個沉默的女子手持冰之令符,半夜裡狂奔到了刑部大牢,第一次居然開口說出了話,提出要將她的弟弟帶走。

他悻悻看著,卻不能抗拒——她手裡拿著那一枚可以號令天下的冰之令符,是智者大人身體裡凝結出的東西,比雙頭金翅鳥更高一等的東西,也是雲荒大地上至高無上的象徵。冰之令符所到之處,甚至連十巫都要俯首聽命。

他知道,一定是智者大人已經醒來了…那個居於白塔頂上的神展開了羽翼,庇佑了這一對姐弟,將她從齷齪的污泥裡帶出。

而雲煥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卻都是靠了自己姐姐的犧牲。

呵呵…辛錐從地上站了起來,喉中發出低啞的笑聲。

他並不怕巫真或者明茉把這事說出去——對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女子而言,被一個賤民所侮辱,萬劫不復的只怕還是自身吧?誰會敢於說出去呢?

只可惜…那樣雪白的肌膚,卻是再也吃不到了呢。

他嘟囔著推開了牢門,重新走入了屬於自己的那個世界。腥風撲鼻而來,慘烈的嚎叫撕破人的耳膜。這是一個暗無天日、血肉橫飛的世界,永遠與死亡、血腥、腐臭為伴,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陽光照進來。

——那也是他這種人一輩子苟活著的地方。

——他沒有別的技藝可以立足,沒有別的階層可以接納,只能永遠、永遠地留在這裡。踩踏著血和肉,一步步的往上爬去。

明茉從陰暗的死牢裡狂奔而出,外面已然是清晨,身後那些慘嚎和血腥味還在糾纏著她,令她想要嘔吐。她拚命地奔跑,從刑部大牢的側門跑出,根本沒有顧及自己衣衫尤自凌亂,衣襟被撕破了一大片,雪白的肌膚在寒氣裡顫慄。

她踉踉蹌蹌地跑著,幸虧一路上並沒有人看到她的樣子。

清晨的禁城裡人聲稀少,連一聲鳥雀的鳴叫都聽不到。街道上還沒有一頂轎子一輛馬車,道路兩側朱門緊閉,也不見有人出來走動——居住在權力中心的那些貴族們生活奢華,有著夜夜笙歌的習慣,往往要睡到日中方起。

在奔過了兩條街後,景風門已然在望,然而一個轉彎,她卻忽然撞入了一個人懷裡。

「啊?」那個人被她撞了一個滿懷,然而身形卻並不見搖晃。他退開了一步,只看得她一眼就迅速地轉開了頭去,「怎麼了?小姐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麼?」

她驚慌不安地掙扎著,想繼續逃開,然而那樣溫和的語氣卻讓她有些安定下來。

她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寧靜溫和的臉。

那個人看著她,眉頭微微蹙起,露出驚訝和關懷的神色。

「遇到歹人了麼?敢在帝都裡生事,定不會逃得過的——不要怕,現在沒事了。」他的神色是這樣溫和,毫無冰族貴族裡常見的冷漠和矜持,她只看了一眼,便鬆懈了掙扎的力量。

「沒…沒什麼。」她哽咽著,知道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

那個人沉默了一下,只是道:「沒事就好。」

他穿著一般帝國貴族不屑於穿的白色苧麻長袍,輕袍緩帶,沒有任何飾物。衣服上既沒有象徵軍銜的金鷹標記,也沒有象徵門閥的家族族徽——然而,這附近是十巫才能居住的地方,能一大清晨就在這裡走動的自然不會是一般的平民。

是誰…誰呢?

「飛廉公子,」在尷尬的僵持間,她聽到有人喚,「藥我拿來了,要去含光殿那邊麼?晶晶真是不乖,非要跟我們出來…我們快些走,趁著一大早就去拜訪,也免得被其他人看到——」

飛廉公子?她驀然一驚,僵直了身子。

「哦,碧,出了一點事,」那個人轉過身去,對那個捧著藥囊的美麗女子開口,「我們先送這位小姐回去,再去含光殿那邊吧。」

碧?她心裡又是一驚,定定地看著那個水綠衣衫的絕色麗人——

那是一個極美的女子,不過雙十年華,膚色如雪容光照人,手裡捧著一個包袱正匆匆從布政坊出來。她的眼光緊緊跟隨著這個女子,落在她碧綠的眸子和深藍色的長髮上。

——鮫人?!

這個叫做碧的鮫人女子,難道就是…就是傳言中的那個…

「好的,公子。」那個鮫人看到了她衣襟碎裂的模樣,彷彿明白了什麼,立刻點了點頭,走過來伸出手替她將碎裂的衣襟掩上,同時將身上的外袍除下遞了過來:「不要緊,已經沒事了,姑娘。」

「不!」在那個她觸碰到自己的時候,明茉尖聲叫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露出某種嫌惡的神情,「別…別碰我,鮫奴!」

那個名叫碧的女子手指僵在了半空。

「呼…」她輕輕吐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微笑,「是呢,我都忘記了規矩——沒得到許可,鮫人怎麼能夠隨意觸碰巫即一族的小姐呢?」

巫即?

聽得這個稱呼,飛廉的神色也變了一下,視線落處,卻看到了碧手指間的那個金色紋章——那一片被掩起的衣襟上,清楚地繡著一枚金色雙菱形的符號。

那是十巫中巫即一族的家徽。

雙菱形的旁邊繡著兩兩成對的金星,分明表示了眼前這個女子的出身:巫即家族二房的第二個女兒。飛廉忽然說不出話來了——這,不就是前幾日巫朗大人給自己看的庚帖上寫著的那個女子麼?

巫即家族二房三夫人的第二個女兒:明茉小姐。

他的家族給他挑選的妻子。

「這門婚事,是你翻身的最好機會。」

那一日,身為國務大臣的叔祖把大紅燙金的帖子放到自己面前,語重心長地開口:「現在巫即家族里長房無後,正是二房掌權的時候,娶了絕對沒錯——別小看人家是庶出,可明茉的母親是一族裡的長房么女,也是最得當今巫姑大人歡心的一個…巫姑一族一向由女子繼承,她母親很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巫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