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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她恭謹地推開了門,膝行著將臉貼在簾子上,斷斷續續地問:「您…您救了我弟弟麼?」

「雲燭…」黑暗裡那個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把你弟弟帶回去。」

帶回去?

雲燭一怔,不明白智者大人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習慣了服從一切的她下意識地彎下了腰去,從簾子底下探手進去,將一動不動伏倒在地的人拉了出來。只不過一個多月,豹一樣強健的弟弟忽然變得那樣輕,消瘦得如同一個孩童,一動不動地靠在長姐的臂彎裡,呼吸微弱得幾乎無法感知。

黑暗裡她看不清弟弟的臉,卻知道他並沒有醒轉。

然而她托著他的後背,發覺他身體異常的熱,彷彿骨子裡有地火在運行,整個身體發出微微的顫抖,卻沒有絲毫的聲息。她微微動了一下他的手臂,發現關節還是呈鈍角地垂落下來,所有的肌鍵和軟骨全部被切斷了,彷彿一個被拆散了線的木偶。

雲燭全身抖得厲害,幾乎說不出話來。

毀掉了…一切都毀掉了。

就算智者大人將他從刑部放了出來,但他這一輩子都不能再握劍、不能再行走、不能再騎馬了!他將成為一個終身與輪椅和床榻為伴的廢人,連吃飯都需要別人喂!

弟弟…弟弟他、怎能容忍自己這樣的苟活下來啊!

「智者大人…」她驚慌地抬起頭來,語音已經帶著哭泣,「我弟弟他…他的傷…求求您展現神力、替他…」

「帶他回去。」簾幕後那個聲音道,竟然有一絲疲倦,「立刻。」

帶…帶回去?智者大人是說,他從此不再管弟弟的事情了?

雲燭驚呆了:「您…您不是說…要赦免他的麼?!」

「赦免?」智者模糊地笑了幾聲,喃喃,「何止赦免…我給了他更多…」

「可我弟弟成了一個廢人了!」第一次忘了保持恭謹,聖女帶著哭音衝口大呼,「他成了廢人了!你不知道那個辛錐…那個辛錐把他…」

從來沒有一個人落入那個酷吏手裡還能活下來,而他卻是個例外。

「我知道這一個月裡他遭受了什麼,」簾幕後的聲音反而隱隱笑了一聲,譏誚,「我也知道這一個月裡你做了什麼。」

雲燭身體忽然僵硬,一種無法忍受的厭惡感從心底騰起,她彎下腰去、幾欲嘔吐。

「可憐啊…」簾幕後傳來了歎息,「為什麼可以忍受到如此地步呢?雲燭?你還能忍受多少?身體可以不要麼?靈魂可以不要麼?尊嚴可以不要麼?

「『人』真是奇妙而脆弱的東西啊…你們的『極限』,到底是在哪裡呢?」

簾幕後的聲音低低傳來,瀰漫在黑暗裡,彷彿忽然間喚醒了什麼記憶,竟開始難以抑止地自言自語起來——

「雲燭,抬起頭來,讓我再看一眼吧…

「除了一雙眼睛外,你真的是一點也不像『她』啊…七千年了,畢竟只有一點點的血傳到了你身上…

「——你知道換了她會怎麼做麼?」

「她可是會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會殺的啊…」

雲燭感覺到懷裡昏迷的人忽然動了動,立時便忘記了智者大人的吩咐,重新低下頭了頭去看著弟弟。在黑暗中雲煥彷彿輕輕吐了一口氣,手指艱難地動了一下,吐出一個模糊的音節,似乎喃喃喚著什麼。

然而在長時間的刑求中,他的聲帶也已經被熾熱的鐵汁毀壞。

尚未醒轉的人在黑暗中開闔著嘴唇,喉頭微微震動,彷彿急切地說著什麼。

「智者大人…大人…」猜出了弟弟想說的是什麼,雲燭不自禁地顫抖起來,脫口低呼,「求您救救我弟弟吧!求求您!」

「救?」簾幕後的聲音忽然冷笑起來,「誰也不能救誰,只有力量改變一切。」

簾幕後智者的聲音忽然停頓了一下,彷彿驟然感知到了什麼,他驀地開口,語氣肅殺:「雲燭,帶他回去。我沒時間和你多說了…『那個人』已經來了!」

那個人?巫真一驚——隱隱約約地,她明白智者大人所說的是誰。

那個人…那個人。智者大人從來沒有說出過那個人的名字,然而她卻隱約知道那是誰。沉默的她是一個極好的傾聽者,曾用了幾十年漫長的時間、逐步地明白了在簾幕後高高在上的聖人莫測心裡存在的那一個結。

究竟是誰…會讓神一樣的智者大人等待了那麼久?

「去吧。」她正在思考,簾幕後卻傳來一股柔和的力量,一瞬間將她連著雲煥托起,推出了九重門外,黑暗最深處傳來喃喃,「好好珍惜這姐弟相聚的每一刻吧…我還要處理很多事情,時間已經不多了。」

「智者大人!」一瞬間被關到了門外,雲燭絕望地拍打著門,「求求您,救救我弟弟!…別、別讓他這樣活著!」

她的聲音已然接近嗚咽:「您知道他是無法這樣活下去…您答應過我…您答應過我的!」

然而黑暗的神殿裡深處,卻只傳來森冷的回應:「不,雲燭。」

「他必須回去;

「他必須痛苦;

「他也必須毀滅…

「在毀滅中他將放出一生最盛大的光華。

「——此乃破軍之宿命。」

「破軍!」

在天空中那顆耗星猛烈爆發的剎那,伽藍帝都裡同樣有人脫口驚呼,震驚地抬頭看著天空——那是一群仙風道骨的黑袍老人,正坐在金壁輝煌的大殿內議事。

首先抬頭看到異象的是巫咸,這個召集了十巫正在緊急磋商國務的首座長老有著驚人的預感能力,在星辰爆發前的剎那便抬起了頭,準確地看向了西北方的分野——就在他視線鎖定在那一顆破軍上的剎那,耗星爆發了。

血紅色的光芒在一瞬間籠罩了大地。

其餘幾位長老隨即抬頭,然而在抬頭的剎那、那道光芒已經收斂。

破軍爆發?!巫彭、巫朗、巫姑、巫羅、巫禮面面相覷,眼裡流露出驚駭的光——對高高在上的十巫來說,百年來已經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如此震動。就算是這一次軍隊在九嶷和鏡湖大營連接遭到挫敗,也並不能令他們如此驚慌。

「耗星爆發?」巫咸喃喃,拈著雪白長鬚的雙手居然有些顫抖——三百年一次的爆發,亮度超過皓月——這是多麼不祥的預兆,誰都明白。在如今空桑復辟、海皇重生的情況下,破軍的爆發,只怕會引發滅國之禍!

可是雲煥已然被囚,奄奄一息。這種洶湧爆發的可怖力量、又來自哪裡?

「立刻派人去刑部天牢,看看雲煥!」巫朗霍然站起。

「還看什麼!」巫姑枯瘦的手指痙攣地抓著黑袍,尖聲大呼,「殺了他!立刻!」

深陷的眼窩一直盯著空無一物的西北星野,巫姑神經質地顫抖著,尖利地一疊聲:「耗星爆發…破軍現世,天下大亂!會毀滅一切的啊——殺了他,必須立刻殺了他!」

「可是…」胖胖的巫羅卻有些猶豫,「巫真不會同意的。」

「那個賤女人也要一起殺了!」巫姑厲聲,「都是禍害,禍害啊!」

巫朗沉吟地看向巫咸,卻發現首座長老的手抖得有點厲害,正癡癡地望著破曉的天空出神——天亮了,西北星野上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

「必須盡快處置雲煥,哪怕得罪巫真。」終於,巫咸開口了,神色嚴肅,「但此事重大,我們得叫回巫即和巫謝兩人,全體一起商定,然後再去向智者大人稟告,求得同意。」

他的目光落在掌握軍政大權的兩個長老身上:「巫彭、巫朗,你們說呢?」

兩個對峙了多年的對手相視了一眼,各自眼裡有各自的沉吟,但最終卻是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那麼,對空桑和復國軍的叛亂,應該如何反擊?」一直寡言的巫禮開口了,卻是看著巫彭,「元帥,我們不能再繼續受挫了——雖然連接失利的消息一直對民眾封鎖,但軍隊裡都已然傳得沸沸揚揚。我們急需一場勝利來挽回士氣。」

對這樣直接的指責,巫彭臉色也變了變,沉聲:「自然會有新部署。我已經從講武堂裡挑出精英秘密趕赴息風郡,去除掉高舜昭這個叛徒,安定那裡的叛亂。」

其餘幾位長老驀然聽到這個消息,都露出吃驚的表情——

高舜昭作為滄流帝國全權委派去管理澤之國的封疆大吏,出身自然也極顯赫,本為十大門閥中巫抵一族的長房長子,下一任的元老繼承人。雖然如今有了背叛帝國的嫌疑,但巫彭這般不告而殺,也是大犯忌諱。

然而,由於巫抵剛剛戰死在了蒼梧之淵,此刻也沒有人站出來反駁獨斷專行的元帥。

「可那個叛徒身邊,似乎有劍聖西京在啊。」巫羅嘀咕著,「除奸?」

「請不要低估帝國戰士的實力。」巫彭點了點頭,意味深長,「要知道,除了雲煥和飛廉,三軍中也並非無人。」

巫羅不再說話了——反正對掌管葉城的他來說,戰爭這回事不是他的職責範圍。而且,和巫彭這樣的人辯論是多麼愚蠢的事情,作為商人的他並不是不知道。

首座長老巫咸點了點頭,終於開口:「帝國建立百年來,從未遇到過如此之挫敗——巫彭,你需盡快指派新的將領趕赴息風郡和九嶷郡,控制那裡的局勢,以免燎原。」

「好。」巫彭點頭。

他轉過頭去看著巫朗,意味深長:「巫朗,目下軍情如火,正是用人之際——你和飛廉說一聲,他賦閒在家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如果前方吃緊,我將會重新啟用他。」

國務大臣巫朗暗自一驚,表面卻不動聲色:「這個自然。」

——寧可啟用敵方嫡系的飛廉,也不放自己培養出的雲煥一條生路麼?

巫彭這傢伙,到底打了個什麼主意?還是…只是想把飛廉拉出來做炮灰,派上戰場去送死?和上一次復國軍叛亂一樣,他是想利用這一次的戰亂做契機,來削弱朝堂上對手的實力吧?

雖然危機已然步步逼近,但大殿內最接近權力核心的幾位長老沉默相對,個個心裡卻都有無法言明的陰影,鉤心鬥角,暗流洶湧。

外面已然是白日,然而刑部大牢最深處卻還是一片黑暗,森森寒氣逼人而來。

耳畔有不間斷的聲音傳來,詭異而扭曲,彷彿咆哮又彷彿哭泣,似乎裡面關著無數獸類。然而聽得久了、才分辯那是犯人受刑的呼號聲,含糊嘶啞,已經不似人聲。

臉上蒙著黑紗的女子站在天字號的入口處,心煩意亂地低頭看著腳下的石板。

那一包夜明珠已經托人送進去一個時辰了,那個獄吏怎麼還不出來?…為了走進這個禁地,她已然花了無數的財力精力去打點關節。然而,到了最關鍵的地方,還是被卡住了麼?

她低著頭,忽然渾身一顫地跳開了一步——

腳下那塊石板的凹縫裡血跡斑斑,赫然有著一片齊根斷裂的人手指甲!

耳邊那些不似人聲的哀嚎還在不停傳來,那一剎,她有了一些拔腳就走的衝動:畢竟,自己這一次偷偷出來是大大逆了家族的意願。偷偷來一趟也罷了,如果萬一傳了出去,只怕會再次淪為十大門閥裡的笑柄,父親剛費盡心思定下的婚約也會泡了湯。

而在他們十大門閥裡,嫁什麼樣夫婿,將決定一個女子一生的地位和命運——她輸不起這一次,也丟不起這個人。如果這次出了意外,她這一生就別想再在十大門閥中抬頭做人了。

然而,在她準備轉身的時候,心裡的另一股力量卻將她牢牢扯在了原地。

不…不能走。不能就這麼走了!

她用牙齒咬住了下唇,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定定地望著那一扇緊閉的小門——不行,今天一定要見到那個人!否則…可能這一生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見了。

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了。

內心的衝突正激烈,忽然只聽「吱呀」一聲,鐵製的門終於打開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嗆得她一時間不能呼吸。

「喲,讓明小姐久等了。」黑暗的門洞內,一個人施施然走了出來,嘿嘿的笑。

那扇門高不過四尺,只到普通人的肩膀,如若要進入非要彎下腰不可。然而從中在走出的人卻只有三尺多高,綽綽有餘。

那個侏儒有著一顆奇怪的倒三角形大腦袋,幾乎佔了身高的四分之一,尖尖如錐,看起來可笑又可怖。他從那扇通往關押天字號死囚的牢門裡走出,腰間圍著鐵城裡打鐵師傅才穿的犢鼻短褲,叮叮噹噹掛滿了鑰匙和各種奇怪的工具。

他一出來,就帶出了一股腥風,衝鼻而來令人欲嘔。看到臉罩黑紗站在門外等待的女子,咧嘴一笑,搖了搖手裡的東西,神色極為得意:「讓明小姐久等,真是不好意思。剛做了一件漂亮的大活,頗費了些時間,」

那個帝國頭號酷吏的談吐居然很文雅,然而這種斯文在活地獄般的牢獄內反而顯得森冷可怖。他身形矮小肥胖,舉止都有些遲緩,然而一雙手卻纖細小巧,完全不像是長在一個侏儒身上。十指靈活而修長,可以熟練操作各類刑具。

她看著他手裡那片綿軟雪白的東西,喉嚨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卡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那個侏儒,腳步下意識地往後挪動。

辛錐一出來,背後四尺高的鐵門緩緩便自行合攏——然而在這打開的一剎那,裡面嘶喊聲再也難以阻隔地清晰傳來,撕心裂肺,彷彿獸類的怒吼。

在門打開的一瞥之間,她看到了裡面牆上吊著一個血紅色的人。

那個人被雙手分開凌空吊在刑架上,手鐐釘在掌心上,鐵鏈直接貫穿手掌釘入背後牆壁。踝上套著沉重的腳鐐,將整個人拉開釘死,彷彿一個挺拔伸展開的標本。那個渾身血紅的人還在微微地顫動著,卻已經毫無聲息。

她看著那個怪異的侏儒,感覺彷彿有一條冰冷的小蛇沿著脊背緩緩爬了上來。

——牆上那個人是誰?難道竟是…

——他手裡…手裡拎著的東西,又是什麼?

「明小姐想知道這是什麼嗎?」彷彿明白她的心思,辛錐笑了起來,揚了揚手裡的東西,「非常完整的皮呀…那個北越郡的傢伙皮膚真是完美,身上居然一點點的傷痕和胎記都沒有。從頂心開始剝,整整花了我一天時間呢。」

那條冰冷的蛇忽然間捲住了她的心肺,她捂著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北越郡…北越郡。還好,不是他…不是他。

「明小姐不必緊張,」辛錐把那塊人皮收起來,將滿是血跡的手在犢鼻短褲擦了擦,笑,「這可是好東西呢——洗乾淨用各色頭髮繡上花,可比你們從繡坊裡買的東西強多了。」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忽然間後退一步,猛地彎下腰去嘔吐出來。裡面還在不停地傳來呵斥聲和鞭打聲,不知哪個角落傳出一聲接著一聲慘烈嚎叫,刺得人耳膜發痛。

「唉…」看到她這個樣子,辛錐忍不住歎了口氣,露出憐香惜玉的表情,「不習慣吧?明小姐貿貿然來這裡,的確很容易受驚呢。」

他走過來,想扶起她。

她彷彿被蛇咬了一口一樣驚叫起來,往後跳了一步。

「你…你…別過來。」她喘息著喃喃,「別過來…」

「好。我不過來就是。」辛錐倒是很斯文,咧嘴一笑,順勢坐到了一邊鋪了皮質座墊的長椅上,施施然看著她,「明小姐方才托人送了那麼大一匣子的寶貝進來,可真讓在下受寵若驚——不知明小姐是想拜託一些什麼呢?」

「我…」她定了定神,想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