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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棺中女子身體震了一震,眉頭微微蹙起,彷彿留連於某個殘夢之中尚未醒來。然而,不知為何卻依舊執著地閉著眼眸,沒有回應。

咒術無效?

大城主的眼神也微微變了,俯首按著那一縷不肯進入身體的魂魄,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吐出了咒語,強力壓制著魂魄歸入竅中。

在咒語念到第三遍的時候,女子的眉頭一振,終於帶著幾分不情願的表情,緩緩睜開了眼睛。

“尚皓!”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她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哥哥?”

“我…這是在、在雲浮?”她有些驚詫的望著身邊的親人,記起了亙古前那一場激烈的爭執——那一場血腥的空海之戰末尾,她從天空俯視碧落海,被祈禱打動,不忍心看到海國的徹底覆滅,終於出手干擾了塵世,將海皇力量帶回雲浮保存,幫鮫人逃過了滅絕的命運。

那時候,作為大城主的兄長,盛怒之下將她驅逐出了雲浮城,打落凡界。

她從此在那片大地上生生世世地漂流。如同大地上那些回不到雲浮城的流亡翼族一樣,只有偶爾抬起頭望見那一條銀河,才會恍惚地想起某些支離破碎的前世記憶。

就像,這一世的最後,在那個沙漠古墓裡闔上眼睛時,腦海裡就曾浮現出了展翅飛翔的白鳥…那只矯健的飛鳥一直一直的向上飛翔,最後沒入了一片璀璨的金光。

“雲浮…”生命的最後一刻,空桑女劍聖彷彿在幻覺中看到了什麼,脫口喃喃。

然而,那些埋藏在宿命深處的記憶一閃而逝。

再一次睜開眼,居然就回到了雲浮。

她抬起手,卻摸不到身側的光劍——那一瞬間,她清楚地記起了幾生幾世的漂流過程,也記起了最後一世裡、自己的種種遭遇。

那一瞬間,她沉默下去。

她回到雲浮了。難道,一切終歸成了一夢?

望著棺木上方俯視著自己的那個人,她倦極地喃喃:“我夢見了我回到了那片大地,遇到了好多事,好多人。好長的夢啊…哥哥,你知道麼?”

“我知道。”尚皓溫柔地低聲回答,“我一直在天上注視著你的宿命。”

他的手指觸摸著她的長髮,歎息:“可憐的阿湮,你為背叛誓言受到了懲罰:你的宿命一直被那顆不祥的星辰照耀——每一生每一世,所愛的人都會背叛你、離棄你。無論你是如何真心的對待他們。”

“啊…原來是這樣。”棺木中的女子歎息了一聲,恍然,“難怪我一直沒有一個圓滿的好夢。原來,是被哥哥詛咒了麼?”

“我只是想讓你看到那片大地的真像。”尚皓望著腳下的大地,唇角露出鋒銳的笑意,“我並沒有強行扭轉那些人的命運…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於本心裡的種種慾念。”

“七千年來,你該知道那些雲荒上的人是怎樣的醜陋吧?他們內心隱藏著黑暗,那是大神造物時就給予螻蟻的烙印。”他憐惜地捧起了妹妹的臉,“阿湮,你看,當初為了那些骯髒的螻蟻,你做了多麼愚蠢的事。”

離湮笑了笑,沒有立刻回答。

感覺著那只捧著臉頰的手,她一驚:“哥哥!你的身體,怎麼是虛無的?”她驚慌地伸出手:“你…你難道已經死了?”

她的手,直直穿過了兄長的身體。

“沒有。我只是捨棄了實體——五千年前我就已經修行到了‘無色’的境界了。”大城主微笑起來,“為了迎接你的歸來,我特意重新凝結了一次——阿湮,哥哥很厲害吧?”

“啊,你已經再也不會死了麼?”棺中的女子茫然地望著他,卻沒有歡喜,喃喃:“可是,永生有什麼用呢?哥哥,你的手都已經冰冷了。”

尚皓微微一驚,停手看著醒來的妹妹。

“為什麼要驚醒我?”她再次闔起了眼睛,似乎又要沉沉睡去,“我真想一直一直這樣地睡下去。這七千年的夢,好美。哥哥…讓我回到凡界去吧。”

她闔上眼睛,那一絲靈光又開始從眉心透了出來,一分一分地從軀體裡散逸。

“阿湮?!”在她閉上眼睛的剎那,尚皓終於無法掩飾眼裡的震驚,撲過去一把扳住了她的肩膀,“你說什麼?難道你還想回到那個遍佈骯髒螻蟻的地方去?!”

他的手閃電般地探出,按住了她的眉心,硬生生地將一縷逸出的靈光封閉回去。

逸出的魂魄被強行封閉,離湮四肢掙扎了一下,有苦痛的表情,被迫睜開了眼睛。

一開眼,就對上了那雙熊熊燃燒的雙眸,尚皓一隻手封住了她的眉心,另一隻手卻捏了一個防止魂魄逃逸的訣。“你…你居然…”一瞬間不知說什麼,大城主震驚得無法繼續。

她心裡猛然一驚:哥哥…發怒了?

——這樣的憤怒,甚至超過七千年前她打破天規插手凡界之時!

“哥哥…”她微弱地喚了一聲,帶著央求之意。

“為什麼!”那個人卻咆哮起來了,重重拍打著水晶的棺木,“為什麼?你居然還想回去?!流放了七千年,難道還沒嘗夠苦頭?你留戀著什麼!”

隨著他的拍擊,整面水晶碎裂為齏粉,隨著天風捲入虛空。

“流星雨!快看,又有流星雨!”遙遙地,下界傳來歡呼,興高采烈。

離湮嘴角浮出了一絲微笑,側頭傾聽著大地上那些聲音,眼神溫柔。

“哥哥,就算是獲得了那樣大的力量,你覺得歡喜麼?”許久,她才回過頭凝視著神廟裡常態盡失的兄長,低低問,“七千年了,你有和那些看到流星雨的孩子們一樣高興過麼?”

尚皓怔住。

“是的,是的…那些人並不純粹,心裡有陰影,也經常做出一些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但是——”離湮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那個睥睨天地的兄長,“但是你不知道他們其實多麼美麗!他們的心裡充滿了光明和黑暗的交鋒,那些轉換極其細微也極其鋒銳,只要你仔細傾聽,就像暴風雨呼嘯一樣!”

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她的神色又睏倦起來,輕輕歎了口氣:“那才是生命和生活的真諦——而這,在這空蕩蕩的雲浮城裡,根本是不存在的。”

尚皓一直沉默地聽著,虛幻的十指緊扣。

“哥哥,我想回到凡界去…我曾答應過一個人,必將重生在那片大陸的某一處——”天幕中所有巨大的鏡子都圍繞著神廟,她從鏡中望見了那一顆破軍,眼神忽然肅殺,“哥哥,我不能失約!否則破軍脫軌,亂離必起,雲荒將蒼生塗炭!”

她交錯雙手按在胸口,默默念動咒語。

“你管什麼雲荒!”然而咒語未完,卻被一語喝破,“你是雲浮人!你早已離開了!你捨不得大地,為什麼當初不和琅玕留下!”

尚皓的十指扣緊,再也壓抑不住內心情緒的波動:“你怎麼還不醒悟!你的雙足已經離開了那片有陰影的大地,你的眼睛,應該一直往更高的天空看去!”

“更高的天空…”離湮躺在神廟裡,望著虛空巨大的天鏡,微笑,“更高的天空裡還有什麼呢?只有永恆的日與月吧?連星星,都已經被我們超越。”

然而她垂下了眼簾:“可是,就算能與日月爭輝,又如何呢?”

她伸出手,努力去碰尚皓的肩膀,然而虛無的形體已然不能被觸摸。

“哥哥,從小你都是我們這一族的首領,我只是一直跟隨著你的步伐。”她微笑起來,眼神寂寞而哀傷,“你知道麼?那時候,我是多麼想和琅玕他們一起留在大地上啊…可是如果沒有我的協助,你就無法將雲浮送上九天——所以,所以我就只能跟你來到了這裡。”

“可是,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啊。”

“哥哥,你一直沉迷於對力量極限和個人圓滿的追求,可以拋棄所有別的——可是,我作不到啊!幾千年來,你光顧著自己修煉,我和曦妃她們卻日日都在遙望大地。我好想回去,你知道麼?所以你罰我輪迴塵世,我真的是…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