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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金色的迦樓羅在他頭頂迴翔。

「巫即一族的承訓呢?」他問身側執行死刑的戰士,「把他找出來!」

那個戰士疾步跑出,在人堆裡走了一個來回,旋即回來單膝下跪:「稟告少將,已經找到承訓校尉了。」

戰士托起了一顆剛斬下不久的頭顱,手上血跡淋漓。

已經死了?那麼,方纔他在夢裡看到的承訓,原來已經是…那一瞬,雲煥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幾乎以為自己此刻還在夢魘之中,恍惚覺得承訓的人頭還會再度開口和他說話,苦苦勸他收手。

然而,那顆頭顱已經失去了生氣,閉目無言。

「…」他揮了揮手,示意戰士退下,心裡漸漸有無法控制的煩亂。側首看向背後那面森冷的七殺碑,碑上文字一個接著一個跳出來,映入眼簾——

「不忠之人,殺!

「不孝之人,殺!

「不仁之人,殺!

「不義之人,殺!

「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三軍之中樹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他忽然忍不住心裡的狂躁,站在碑前以劍戳地,仰天大呼,狀若瘋狂,響徹三軍,「殺!殺!殺!給我殺,一個不留!——不用斬首,統統的給我絞死!全部絞死!」

從白塔東側的講武堂看過去,朱雀大道兩旁屍首林立,宛如兩道死亡的牆壁。

暮色降臨的時候,廝殺和哀嚎聲音終於低下去了。剩下的人被士兵暫時押回,屍體被處理乾淨,講武堂總算顯得安靜而空蕩。

「再殺一日,把剩下的解決了;然後再給三天,選出新一任的族長——三日後,帝都戒嚴。」雲煥看著撤退的戰士,眼裡的光芒冷銳而尖利,「我要清點軍隊人數,確認剩下的三軍將士是否真心效忠於我。」

「是。」季航和其餘幾位將領單膝跪地,領命。

「帝都外情況如何?」他繼續問。

「稟少將,葉城已經進入備戰狀況。」季航旁邊的路夏搶著回答,「他們已經封閉了水底甬道,試圖切斷帝都的供給和聯繫——這幾日趁著帝都內部繁忙,飛廉和巫羅在葉城修築工事囤積糧草,還四處遊說其他駐地的軍隊一起反攻帝都。」

「哦…」雲煥淡淡,「看來,這小子是鐵了心要和我作對到底了。」

「是。飛廉少將據說持有一面雙頭金翅鳥令符,已經頻頻飛往各處帝國大營,」路夏有些擔憂,「屬下怕他振臂一呼,各方的官兵都會被其迷惑,以他為馬首是從…」

「螳臂當車——整個征天軍團加起來,也抵不過迦樓羅一片羽毛。」雲煥不以為意,疲倦地開口,「等我清洗完了帝都,自然會回頭好好的對付這些不識好歹的傢伙…那些敢於依附飛廉、與我作對的,下場就和現在帝都的叛徒一模一樣!」

「是。」各位將領悚然低首,不敢對視。

「比起那些殘兵敗將來說,外敵更加重要一些。」雲煥抬起頭,看著夜色裡白塔廢墟,聲音冷靜,「無論空桑人還是鮫人,都是不可忽視的大敵——他們擁有極大的力量,一旦聯起手,就能像上次一樣出入帝都如無人之境。」

想起那天夜裡衝入帝都上空的蛟龍和冥靈軍團,季航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過,他們都有致命弱點——鮫人不能長期遠離水源生活、所以不能深入內陸,砂之國那樣的地方他們永遠無法控制。而空桑人…呵呵,那群死人,無法在日光下戰鬥。」雲煥的聲音平靜而犀利,日間那種嘶聲力竭的狂態全不見了,從容分析,指點三軍,「所以,只要抓住他們的弱點,便能在戰鬥中立於不敗之地。」

「還請少將指點!」各位將領低首在階下聽命。

雲煥橫轉佩劍,在地上沾著血比劃出雲荒的大致地形,冷冷開口:「很簡單。遇到冥靈軍團時命令各軍不得主動應戰,力求拖延,保存實力且戰且退——夜最長也不過六個時辰,天一亮他們必須撤退。在他們撤退時,就迅速包抄追擊,截斷後路!」

「是!」季航諸人齊齊回答,士氣大振。

「還有這裡和這裡,」雲煥依次點過北角和東南角,示意:「整個大陸上,目前南方數郡和西荒相對穩定。東澤局勢動盪,九嶷郡已然脫離帝都控制。鮫人多利用水路、配合空桑西京軍隊作亂——傳令下去,即刻控制水源,以斷其通路。」

「控制水源?」季航他們面面相覷,遲疑,「東澤水網密佈,要截斷水流實在不易。」

「誰叫你們涸澤而漁?」雲煥冷笑,「改變水質,讓那些鮫人無處容身就是。」

眾人一起變了臉色:「莫非…是要在青水中下毒?」

「蠢材!」雲煥實在不耐,拍案而起,「青水不比赤水,東澤人煙繁密,水網無盡,怎生下毒?又要下多少毒才能有效?」

一群軍人不明所以,訥訥。

「用幽靈紅藫,」雲煥吐出一口氣,冷冷,「把幽靈紅藫投放到青水去。」

季航悚然一驚,抬頭——幽靈紅藫出自西荒赤水,傳說是由死在沙漠裡的旅人怨念凝結而成。劇毒無比,孢子成熟後飛附於周圍其他活物之上,以其為載體汲取養分,蔓延極快,所到之處往往一片荒蕪,人畜植物皆無倖免。

多年來,無論空桑人還是帝國,一直採取種種方法控制其蔓延,甚至專門在赤水入鏡湖的地方設置閘門、派出將軍駐守,來斷絕其傳播,所以此禍從未越過鏡湖傳到澤之國。

「幽靈紅藫蔓延極快,不出一月、便可充斥青水河道,」雲煥的聲音冰冷,隱隱有刀劍交擊的冷銳,「水下一切活物,絕無倖免——就算僥倖不被毒素侵蝕,幽靈紅藫成長時會大量汲取水中養分,那些鮫人在其中也會窒息而死。」

「…」即便是死心追隨破軍的季航,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這一刻的少將,完全沒有白日裡嘶聲號令屠殺的殺氣,然而那種瘋狂卻是隱藏著的,在平靜冷酷的分析下、一點一滴透出來,帶著濃烈的殺戮氣息,令人不寒而慄。

「這樣做雖然杜絕了復國軍的水道,可是東澤也會變成赤地千里。」路夏喃喃,臉上有不虞之色,「少將,這樣做是不是…」

「唰」,一道白光閃過,血如同噴泉湧出——路夏的頭顱滾落在地,臉上尤自帶著不敢相信的表情。季航躲避不及,一時被熱血濺了半身,臉色登時蒼白。

「沒有人可以懷疑我的決定,」劍芒從手中一閃即收,雲煥依舊端坐於講武堂之上,金眸冰冷如霜雪,「只有兩個選擇:服從我;或者,死。」

「是…是。」那些曾經身經百戰的軍人都不自禁地顫慄,低下了頭。

「對了。外頭的鮫人雖然可以慢點收拾,帝都裡的卻早該處理掉了。」雲煥收起了劍,喃喃自語,眼睛望著西方盡頭,露出暴戾的殺意來——該死的一族呵,我將讓你們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一處容身之所!

「…」季航不明白少將為何用如此痛恨的語氣提起鮫人,只有沉默。

雲煥負手,回身吩咐:「鮫奴之事,務必速行!」

「是!」大難當頭,誰都不會再去顧惜這些平日用來玩樂的奴隸。

「好了,回去罷…年輕的戰士啊,只要服從我,這個帝都便是你們的!」雲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特的冷笑,看著階下穿著戎裝的帝國軍人——

那一群被馴服的獸。

夜幕下,季航斜穿過禁城,在西北角上巫姑一族的永寧宮前停住。

他彷彿心事重重,久久不曾開門進去,只是站府邸門口,在夜色裡默然回望來時的路——雖然已經不再有禁軍負責宵禁巡邏,但帝都入夜後,整條大街上依舊空無一人,顯得從未有過的森冷和空蕩。

風從鏡湖上吹來,道路兩側無數陰影無聲無息地搖晃,宛如要隨風飛起。

——那,都是一排排被吊死在道路兩側樹上的叛亂貴族。

他忽然覺得驚訝,站住身睜大了眼睛:是幻覺麼?在死寂的夜色裡,居然有無數條隱約的金色光芒從新死屍體的頂心裡升起,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催促、一縷縷破顱而出,向著天空的某處飄去——彷彿天上有一個巨大的紡錘,將大地上無數靈魂如同抽絲一般捲去!

季航驚駭不已,抬頭看著這一幕詭異的景象——這些被抽取的縷縷魂魄消失的終點,居然是懸浮於夜空裡的伽樓羅金翅鳥!

這、這到底是什麼?破軍少將和迦樓羅,到底要把這場大屠殺進行到什麼地步!

風裡忽然傳來拍打翅膀的聲音,有一片片的黑色浮雲從四方飄來,降落在帝都。那些帶著黑色翅膀的鳥靈趁著夜幕悄然潛入,落在絞刑架上,開始吞噬那些新死的屍體。那些魔物在狂歡,在雲荒的心臟上載歌載舞,一邊吞噬死人,一邊向著迦摟羅金翅鳥屈膝行禮。

季航不由失驚:這些應該是被帝國鎮壓下去的鳥靈——這些魔物向來對冰族甚為忌諱,一貫避而遠之,如今卻居然敢趁亂進入帝都掠取血食,而破軍少將居然也沒有阻攔!奸佞當道,群魔亂舞,難道滄流的國運,真的衰竭到如此了麼?

「公子,」忽然間背後有人輕聲開口,聲音冷肅,「夫人等了你很久了。」

季航悚然一驚,回過頭卻看到大門開了一線,一雙碧色的眼睛在門後看著自己:「快進來——大家都在廳上坐著,等著聽你帶回來的消息呢。」

季航看到了門後的凌,唇角忽然露出一絲惡意的冷笑,大步入內。

「消息?」他邊走邊低聲譏諷,「消息就是你死到臨頭了。」

凌驀然一震,抬頭看著這個一貫以來和自己不合的年輕人,眼裡有一絲懷疑和不安,卻忍住了沒有多問。彷彿心裡藏著什麼事,季航越走越快,片刻便來到了平日族裡議事的大廳裡,推門走了進去。

所有的不安議論聲,在他推門的一瞬寂靜下去。

大廳內燈火輝煌,巫姑一族的幾房人全部都到了,個個臉上帶著驚惶不安的神色,停下了半途的議論,回頭看著這個返回的族裡子弟,眼裡閃動著希翼。

「季航,」居中的羅袖夫人站了起來,「外頭怎麼樣了?」

他看著這一大群惶惶不安的女人,淡淡開口:「巫朗、巫抵、巫禮和巫彭,四族已誅——破軍有令:再殺一日,便可封刀。」

所有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有覆巢之下尤得保全的慶幸。唯有羅袖夫人喃喃:「四族?那是五萬餘人啊…幾天內全殺光了?那、那他準備怎麼安置茉兒?」

季航冷冷:「破軍說:明茉不是他妻子,你也不是他岳母。他不願再看到你們。」

大廳內所有人再度沉默下去,眼裡有驚慌的表情——原本以為厚著臉皮回頭攀了這門婚事,本族在這次大亂裡便可得到照顧,甚或因為站隊的及時,還可以得到原本屬於其他門閥的勢力和財富。然而,誰都沒有料到、那個新郎轉頭就說出了如此無情的話。

大家看向了羅袖夫人,個個眼裡露出懷疑和不安的神色,想知道族長的態度。

「不,不!怎麼會這樣?」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微微的顫慄,「他…他怎麼會這樣!他親口跟你說的?不會的…他、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茉兒,下去。」羅袖夫人卻及時恢復了鎮定,一把拉住失控的女兒,「回去養病。我們還要在這裡商量事情。」

「不…我要去問他。我要去問他!」明茉奮力掙扎。

「啪!」一個耳光清脆的落到她臉上,將少女打得一個踉蹌。羅袖夫人一把扯住了女兒的頭髮,將她扯回來:「死丫頭!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這個時候還想去找他?」

明茉捂著臉:「不!雲煥不會殺我的…他、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知道個屁!」憤怒之下,翩翩貴婦脫口罵了一句粗俗的話,扯著女兒往門外走去,「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要是知道、我看你怎麼還敢去把他救出來!——來,來看看這些!」

明茉大病初癒,被母親從未見過的嚴厲嚇呆了,一直被扯到了門邊。羅袖夫人推開了試圖阻攔的凌,一把推開了大門:「你來看看!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

緊閉的府邸大門開了,腥風席捲而入,令人欲嘔。

明茉驚駭萬分地睜大眼睛,緊捂著嘴不讓自己驚叫出來——帝都昏暗的燈光下,道路兩側樹下全部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首!無數人被絞死在道路兩旁,一排排屍體在夜風裡前後搖擺,驚起夜梟陣陣,冷風習習。每一架絞刑架上都停著一隻黑翼的鳥靈,尖尖利爪上摳著死人的心臟,鮮血淋漓,發出嘰嘰的刺耳冷笑。

那條屍首之路在黑暗裡綿延,通往講武堂方向。

「你想見的那個人就在那頭。」羅袖夫人冷冷看向女兒,「你盡可去見他。」

貴族少女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死亡景象,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道路的盡頭隱隱有燈光——是那個人獨自坐在講武堂裡,深夜未眠麼?他…他現在在想什麼?在做什麼?憤怒和驚懼從心頭湧出,她只想走到他面前,當面問一問他為什麼要殺這麼多的人,為什麼要做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明茉一咬牙衝出了門去,沿著屍首林立的路往前奔去。

凌想要隨之追出,然而羅袖夫人抬起手擺了擺,阻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