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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那些服從我的、忠誠謙卑的奴僕,我可令他得到永生和享樂。而那些心存僥倖、試圖挑戰我權威的叛逆者,我必追討他們的罪——三代九族、一個不赦!

「死亡絕不是最後的懲罰——

「我會讓你們看見、這些叛逆者整個家族的下場!」

冷酷威嚴的聲音響徹天地,如雷霆滾滾逼近,整個帝都都在其威懾之下——從鐵城到禁城,從平民到門閥,所有人都在這樣的聲音之下顫慄。

作為新娘的遠房堂兄,季航在塔頂觀禮的人群裡,親眼看見了這一場暴亂被殘酷地平息。那樣可怕的力量令他再度感到由衷的震懾,聽著這樣的雷霆之聲,出於某種景仰和敬畏,他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迦樓羅金色的巨翅下:「破軍,請讓我成為你謙卑的僕人!」

「季航!」羅袖夫人回過頭,赫然看到族裡最能幹的孩子跪倒,不由失聲。

然而,雲煥這一次只是冷冷俯視著跪倒的人,嘴角浮出莫測的冷笑,抬起了左手,將權杖點在他的肩頭。一旦有人帶頭,更多的人紛紛跪了下去,爭先恐後地對著迦樓羅磕下頭去:「願意成為你恭謙的僕人!」

百年來,滄流冰族有著冷酷鐵血的統治,森嚴明確的階層劃分。所有人都按照制度成長,有不可逾越的階層和規矩,他們沒有神,沒有宗教——信仰的,唯有力量。所以,那個駕駛著迦樓羅金翅鳥凌駕於帝都上空的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強悍壓到了一切爭議和不服,將整個帝都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破軍出世,天下動盪,一個新的時代已經來臨。

伽藍城裡風雲變幻,然而與之對應的無色城裡,卻是一片寂靜。

大戰歸來,六部戰士重新進入石棺靜靜沉睡,積累力量迎接新的戰鬥。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鋪滿了水底,整個無色城空無一人。激戰過後,除了黑之一族損傷頗為嚴重歪,各部均無大礙,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經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靜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個白衣女子俯身於地,在聚精會神地縫著什麼,銀針在纖細的指尖閃爍,伴隨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

「唉,幸虧迦樓羅撞倒了白塔,讓你白撿了一個便宜。」白瓔將針刺入破裂的軀體,喃喃,「我還以為這個身體、會是最後拿回來的一個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塊的身體正平平擺放著,手腳和軀幹各自脫離,彷彿一隻散了線的木偶。

「嗯,所以說運氣這個東西、確實還是存在的啊。」一顆頭顱呆在旁邊的蓮花金盤上,俯視著皇太子妃飛針走線,百無聊賴,「反正,這次是要謝謝復國軍那邊——等把這零碎拼湊好了,該親自去一趟復國軍大營面謝海皇和龍神。」

針在指間微微頓了一下,白瓔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歎息:「我看還是不必了。」

「怎麼?」

「沒見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見她麼。」白瓔將軀體和右臂縫合,低頭喃喃,「蘇摩應該還在養傷,性格又向來孤僻——如果他不願見人,那你去了只會令事情尷尬。」

真嵐聳了聳眉頭:「沒關係,本來也就很尷尬了。」

「…」白瓔啞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頭。然而她的丈夫只是對她眨了眨眼。

「真嵐,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麼想,」她輕輕歎了口氣,「你總是這樣嬉皮笑臉,沒心沒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是你告訴蘇摩,讓他來伽藍帝都助我的吧?」

「呃,這個啊…你說,那笙那個丫頭拿了我的戒指去葉城,能不能順利把剩下的那隻手背回來?」真嵐扯動嘴角,立刻把話題轉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那丫頭可真是個麻煩貨——就算有炎汐陪她去,還是令人擔心啊。」

「別轉移話題。」白瓔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麼還沒好?」真嵐眼看躲不過,立刻轉了另一個話題。

「稍微再等一下。」白瓔回答,手上卻不停分毫,銀色的細針上下飛舞。

「還要再等?我的手腳都僵了…快四個時辰了啊!」真嵐愁眉苦臉地看著地上的零碎,抱怨著,動了動僵了的右臂。

「哎喲!」然而剛一動,金盤裡的頭顱立刻發出了一聲痛呼,幾乎跳了起來。

「跟你說別亂動,」白瓔將針上的細線銜在嘴裡,抹去右臂肩關節處剛扎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縫到一半呢。你要是亂動,準頭一錯、這只胳膊可就長歪了。」

「你縫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擺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瓔歎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從沒縫過人,所以難免要返工——不過,就算慢,總比把你四肢縫歪了好吧?」

真嵐鬱悶無比,只有閉上嘴。

白瓔重新低頭,全神貫注地飛針走線,將雙腿和右手一一縫到剛找回來的軀體上。

「好了,」半個時辰過後,她低下頭,湊過去用牙齒咬斷了長出來的一節線,抬頭微笑,「你來看看——我縫的還不錯吧?」

金盤上的頭顱俯身看著地上的那具無頭軀體,點頭讚許:「不錯,如此俊朗偉岸,總算恢復了我當年風采之萬一。」

「油嘴滑舌。」白瓔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顆頭顱放到了軀幹斷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腦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萬小心,」真嵐憂心忡忡,「否則一針不准,就要被你毀容了。」

「先坐起來,」白瓔推了一下他,「躺著沒辦法縫。」

真嵐長長舒了口氣,地上無頭的身體忽地直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卻一直扶著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顆頭顱從斷口上滑落。

等他坐好,白瓔扶正了他的腦袋,湊過頭去,小心翼翼地一針刺入肌膚下。銀針連著細細的線,將斷裂了百年的軀體重新縫合。她一針一針地縫合,回憶起百年來的種種悲歡離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嵐,」她低聲,「痛麼?」

「還好。」那顆頭顱滿不在乎的開口,「就像被蚊子叮幾口而已。」

白瓔逐漸縫向了右肩一側,輕聲:「不,我是說車裂的時候。」

針下的肌膚忽然微微一顫。真嵐的聲音停頓了。她沒有抬頭,只感覺他的呼吸在頭頂上方微響。寂靜中,她拿著針的手也漸漸發抖:「那時候我不顧一切地飛奔,卻在城頭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體,根本來不及阻止…」

「不要再說那些了…」真嵐喃喃,安慰,「不要再說了,都過去了。」

白瓔停下了針,低頭輕聲:「不…沒有過去。怎麼可能過去?這麼久了,我沒有敢和任何人說那時候我的心情…眼睜睜的看著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睜睜的看著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多後悔。我真的恨透了那個自己…」

「一百年來,只要我閉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覆出現。

「漫天都是血紅色…漫天都是血紅色!」

真嵐沒有說話,垂下了眼簾。

白瓔的針停在他右頸側,低下頭喃喃的說著,聲音和身體微微發抖,每一句吐出的氣息,都吹拂在他剛剛接合的肌膚上。真嵐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變,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抬起了右臂,輕輕止住了她渾身的顫慄。

——真好。如今他們,都有了一個真實的、可以觸摸的軀體。

「不要怕,」他輕聲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經把我縫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害怕,都過去了。」

白瓔沉默了許久,身子的顫慄漸漸平定。

「我親眼目睹過亡國的種種慘況,知道自己在少年時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她的臉貼在他頸側,聲音輕而堅定,「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贖罪。」

真嵐的手臂微微一顫:「你一直太過於自責。」

「所以,真嵐,我會一直和你並肩戰鬥到重見天日的時候。」白瓔抬頭靜靜地看著他,眼裡有清澈的光芒,「這就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責任和宿命…你明白麼?」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應了一聲,眼神複雜,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捨——所以,請不要阻攔我。」果然,她看著他,終於開口,說出最艱難的那句話,「你應該知道,無論以前發生了什麼,但如今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和蘇摩一起…你不該試圖考驗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側。」

真嵐眼神忽地雪亮,鬆開了手臂,直視著她。

「不,」他開口,緩緩搖頭,「不是這樣的,白瓔。」

空桑皇太子側過臉,看著無色城上方蕩漾的水光,眼神寧靜:「不是什麼『考驗』,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罷了…所謂的宿命和責任實在是太沉重的東西,會壓垮你一生的夢想。」

低沉的聲音消失在無色城的水氣裡。白瓔久久不語,將頭靠在丈夫的肩上,聽著胸腔內緩慢而有力的心跳,臉上忽然也是一片寧靜,心底澄澈如鏡——是,就是這種感覺…如此平靜如此祥和。和真嵐一起,總是能感到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個人身畔那種黑暗淪陷的感覺完全不同。

愛,其實就應該是這樣光明向上、相互提攜的吧?為什麼在那個人身側,她卻總是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黑暗,簡直要溺斃其中,萬劫不復?

或許,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捨,她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確的。

她將頭靠在他的頸彎裡,忽地輕輕側過頭,在那條縫合的傷口上吻了一下。

「幸福?」她抬起頭,對吃驚的人笑了一笑,「像現在這樣…便已經很幸福。」

那一刻的沉默,是寧靜而溫暖的。

在空無一人的無色城裡,剛剛拼湊出形狀的皇太子坐在白石台基上,用僅有的右手抱著皇太子妃。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相互依偎著,久久無語。

「手酸了麼?」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瓔忽地嗤的一笑,露出促狹的語氣。

「呃…好像還能動。」真嵐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緊了一緊。

「別動…再動我拿針扎你了!」白瓔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嗔怪著抬手擋住那只不老實的手,忽地將語氣放柔和,「那麼,你覺得這樣幸福麼?真嵐?」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想知道這個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運的伴侶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願,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放棄了水鏡裡的那個紅衣少女。很久以來,就如他從未詢問過她的往昔,她也從未問過他到底在砂之國時有過什麼樣的往事。

而真嵐只是憊懶地抓了抓頭:「這個啊…要看你對幸福的定義了。」

白瓔有些忐忑:「那你的定義呢?」

「我的定義?很簡單啊…」空桑皇太子頓了頓,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笑意,不顧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間,「要是你把手拿開就好了。」

「你…!」白瓔又羞又惱,跳起了身。

「哦,別別。我錯了我錯了…」真嵐明白妻子經不起開玩笑,連忙一把將她拉回身側,不迭聲的道歉,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其實,只要能一直這樣…就很幸福了。」

白瓔神色放緩,忽地低下了頭,輕聲:「我也是。」

那一句話後,又是無聲。真嵐看著身側垂頭的女子,發現她雙頰有淡淡的紅暈,赫然如同少女時的嬌羞無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湧上心頭,無數的悲歡潮水般湧來,幾乎一瞬間將他滅頂。

從沒想過,居然還有這一日。

是的,只要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已經算是「幸福」。大風大浪過盡,他們最終還能留守再彼此身側,執手相看,談笑晏晏。這已經是當初所不敢想像。

他握緊了妻子的手,默默抬頭看向了頭頂水波離合的天空。那裡,依稀又看得見那條將他們兩人緊緊聯在一起的黃金鎖鏈。然而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蘆葦那樣在風裡溫順地伏下了身,滿心歡喜,不再試圖抗拒。

所謂的宿命和前緣,有時候,也不是壞事呢…

他抬起手,去撫摩那一頭流雪飛霜一樣的長髮,眼裡滿含著笑意——她的長髮在他手裡如水草一樣拂動,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卻忽然瞥見一道金色的痕跡,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在白瓔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長髮的遮掩下隱約有一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個尖角的周圍有難以辨認的密密麻麻符咒,呈萬字花紋扭曲,彷彿印上去後又在劇烈的動作中散落消磨。

只是看得一眼,便覺得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真嵐的手僵在了那裡,定定凝視著長髮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記號,眼神變了又變。

這不是攻擊性的咒術,靈力高強如白瓔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然而,這個符咒,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又有誰,能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將這樣一個咒術施加在她身上?

在無色城裡空桑皇太子夫妻執手相看之時,金帳裡的氣氛卻已經凝重至極。

在做完了診斷之後,海巫醫悄然退出了帳外,只留下紅衣女祭靜靜侍立在一旁,伴隨著榻上那個孤獨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