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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滄流歷九十二年冬,天下動盪。白塔崩,破軍曜,海皇歸,帝王之血重現人世。將星雲集、神魔聚首;騰蛟起鳳,光射九霄。或曰:開天闢地以來,未嘗見此異況也。」

那一夜過去後,千年倥傯,雲荒的史書上尤自留有那樣記載。

——然而千載之後,已經沒有人真正知道那是怎樣驚心動魄、改變整個大陸命運的一夜。那一夜裡,到底埋葬了多少永不為人所知的秘密。

天翻地覆從今始,一夜風雨滿雲荒。

迦樓羅撞上白塔的一瞬,天上地下,無數人同時看到了歷史轉折處的一幕。

無數雙眼睛仰望天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那笙隨著飛龍浮出水面的時候,正看到了驚天動地的那一剎。

金色的迦樓羅撞向白塔,佇立千年的伽藍白塔轟然倒塌,巨響迴盪在天際,如滾滾春雷綿延不息。從鏡湖上望去、整個帝都彷彿正在進行一場空前盛大的煙火表演,光華奪目,斑斕紛呈,令人目眩。

然而再仔細看去,卻發現那原來是一場血與火的死亡盛宴。

呼嘯聲響徹夜空,帝都上空一片輝煌,墜落燃燒的征天軍團映照著黑暗的天宇,不停有風隼拖著火光長長墜落,宛如一顆顆流星。

她一時間看得目瞪口呆。

「天啊!」那笙坐在蛟龍的背上,一把抓住了懷裡的東西,猛烈搖晃,「臭手,臭手!快看!白塔倒了!那隻大鳥它居然撞倒了白塔…我不是做夢吧?啊?」

然而儘管被她這樣用力地抓著,斗篷裡那個畸零的人卻沒有回答一個字。

急切間和龍神一起從無色城趕來,真嵐尚處於支離破碎的狀況。然而身體雖不能復原,他的眼睛卻一直一直地看著帝都方向,一眨不眨。

他始終沒有說話、連眼睜睜看到白塔倒塌臉色都沒有絲毫改變。然而,那笙卻明顯地個感覺到、在白塔倒塌的瞬間,他也劇烈地顫慄了一下——彷彿那巨大的一撞擊中的是他自身。

沒有人比身為末代皇太子的他、更能體會到這座白塔對於空桑遺民的意義:那是空桑這個民族被迫放棄整個大陸後,留在故土上的唯一標誌紀念。每次在萬丈水底仰頭看到水面上高聳入雲的白塔,無色城裡不見天日的空桑人便會在心裡記起先祖的輝煌業績,相信只要白塔不倒,空桑的血脈便不會滅絕,他們終有一日能重見天日,返回故土。

然而,佇立了七千年的伽藍白塔,還是在這一瞬轟然倒塌。

在迦樓羅撞向白塔的那一瞬,真嵐心裡只想到一個詞——「終結」。

是的,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夜空裡破軍光芒大盛,血紅色的光黯淡了其他所有星辰。在他的駕馭下,迦樓羅就彷彿一枝金色的利箭,呼嘯著射入了雲荒的心臟,將象徵著權力的萬丈白塔生生攔腰撞斷——星尊大帝留下的唯一紀念在一瞬間被摧毀了,他所締造的、延續了幾千年的時代彷彿也在這一刻開始土崩瓦解。

雲荒從此沒有了「心臟」。一切,彷彿回到了開天闢地的最初——那個天下動盪群雄逐鹿,帝后兩人拔劍起於蓬稿,並肩開拓天下的年代。

在這一瞬,龍神彷彿也神為之奪,竟是凝住了身形。在它身後,有灰白色的雲無盡延展,仔細看去,那些灰白色的影影綽綽的人形,居然都是一列列軍隊:黑色的鎧甲,黑色的頭盔。然而,頭盔下卻沒有臉,包裹著虛無的人形。

「什麼?這是什麼!」在他們出現在帝都上空的一瞬間,夜空裡傳來震驚的呼喊,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驚慌的低語——那是半夜被巨響驚醒的帝都滄流貴族,在看到這一幕後爆發出的第二度驚呼。

「快看,快看天上!那是什麼?」

「冥靈軍團!是空桑人的冥靈軍團!他們來了!」

「天啊…他們來了!空桑人殺回來了…」

「十巫呢?智者大人呢?他們怎麼不阻止!」

地面上到處都是驚慌的呼聲,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們在奔逃,恐懼地抬起臉仰望星空。然而,天空裡只有不停墜落的殘骸。征天軍團失去了統帥,只顧著對迦樓羅發出攻擊,卻毫無章法可言,更加來不及對忽然闖入的空桑軍隊做出迅速有力的反應。

冥靈軍團無聲無息地停留在虛空,緊跟皇太子左右。然而,在看到伽藍白塔倒塌的一瞬,那些無法說話的冥靈齊齊一震,內心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呼嘯,震動九天。無形的刀兵,在一瞬間躍出了劍鞘,空洞洞的盔甲齊齊轉向真嵐,虛無的臉上彷彿透出了徵詢的殺氣。

「殿下,請下令。」六王齊齊下馬,抽刀請命。

終於是…要開始了麼?這血與火之章!

真嵐閉了一下眼睛,彷彿舌尖的這一句話有千斤重。那笙擔憂地看著他忽然凝重蒼白的臉,發覺那只握劍的斷手居然發出了一瞬間輕微的顫抖。

「殿下!」憤怒的呼嘯從四方響起,冥靈們發出無聲的抗議。

頭顱緩緩睜開了眼睛,彷彿歎息般地、吐出了一個字:「戰!」

「是!」六部之王叩首,百年後能和冰族再度血戰,令他們熱血如沸。

「半個時辰後,日夜便將轉換,」真嵐卻一直保持著冷靜,一字一字地慎重開口,下令,「六王各自節制麾下軍隊,到時候必須立刻撤回無色城,絕不可戀戰,否則,以欺君之罪論處!——諸王明白否?」

「是。」諸王再度叩首。

「去吧,和他們血戰到底吧!」龍背上的斷手抬了起來,辟天長劍指向了虛空中蜂擁而來的征天軍團,真嵐的聲音平靜中暗藏殺意,「天祐空桑!」

「天祐空桑!」天馬上的冥靈戰士齊齊發出了低呼,撫胸低首,然後瞬間回身。

無數天馬展開了雙翅,如萬道雪亮的流星、劃向了地方的陣營。

指揮軍隊進攻後,看著黑色夜幕下嗑啦啦傾倒的巨大白塔,真嵐神色複雜——是雲煥麼?那個破軍終於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一舉耀住了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睛!

破軍…你在絕望和苦痛中出世,不顧一切的選擇了毀滅。但是,毀滅之後必然是新世界重建的開端。而你,又想創造怎樣一個未來呢?你,是否擁有「創造」的力量?

真嵐看著停息在白塔上的迦樓羅,一時間心緒萬千。

「已經倒塌了麼?」龍神望著帝都,發出一聲長吟,「還是來晚了…」

龍的眼神是憂慮的:近來一連串的血腥動亂、正好在雲荒大陸上畫出一個殷紅的十字形,發覺到這一點時,海國神祇心裡便出現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那些動亂不是無序的,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用成千上萬人的血、在大陸上畫出了亙古以來從未有人施用過的最高禁術!

這種被成為「星之血十字」術法極其可怖:它以大地為紙,以蒼生為筆,以百萬流血為墨,每次施用都需要奪去無數蒼生的性命,即便是七千年前的星尊大帝也從未動用過。

這種術法也是以血為媒介的咒術,力量強大到足以和星魂血誓媲美,甚至可以轉移星斗、扭轉宿命。然而,和星魂血誓不同的是,這種血十字並不需要付出自身的力量作為交換,而是用盛大的死亡作為代價,向上天祭獻、以求打破天界星辰的平衡。

是那種力量改變了星辰的軌道。讓破軍提前爆發,毀滅了一切。

——不惜獻上如此巨大的代價,塔頂上那個人,到底想的是什麼?

最可怕的,是蘇摩即將去往那個地方——如果他進入了「那個人」的黑暗力量範圍之內,那麼,一切即將變得不可預料。

所以,它在覺察之後,迅速去尋求到了昔日宿敵的幫助,試圖聯手遏止即將發生的逆轉。然而,沒有想到還是遲了一刻。

「龍,駕馭著迦樓羅的…是雲煥吧?」真嵐凝望著虛空裡金光萬丈的巨鳥,眼神裡有某種微妙的光,點頭歎息,「真是可怕的力量啊。」

浮雲和冷風在身側呼嘯,龍神俯視著伽藍白塔,吐出了高深莫測的長吟,彷彿在用幻力遙感著什麼,那一雙明月似的眼睛闔上了,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是的,雲煥已經繼承了那種可怕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的獲得、顯然是和白塔頂上那個神秘人畫下的血十字密切相關。

可是…那麼大的力量,又是從哪裡來?

在這六合之間,力量從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的消滅。那顆破軍星在忽然之間爆發出的驚人力量,照耀了整個雲荒大陸,驚動天地。這樣激烈彭湃的力量,又是來自哪裡?

真嵐忽然覺得奇特的不安,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斷肢,覺得身體裡忽然出現了某種隱秘的變化——低頭之間,眼角瞥見辟天長劍劍刃上有冷光一閃,彷彿有某種黑暗力量瞬間從他的身體裡撤離,悄然不留痕跡。

「咦?」那笙看著他,忽然露出了詫異的表情,「臭手,你的眼睛!」

「怎麼?」真嵐一驚,下意識地抬手摸去。

「哦,沒什麼,」那笙嘟囔,「只不過…那種金光忽然沒啦。」

「金光?」真嵐的手觸摸到了眼瞼,發覺毫無異常,有點不明所以——這個苗人丫頭,為什麼總是在關鍵的時候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是啊!就是你在鏡湖底下辟出那一劍時候的那種金光…」那笙沒好氣,伸出手戳了一下皇太子的腦門,「從那時候開始,你的眼睛裡就變成金色啦——你自己難道沒發現?」

真嵐的手霍然頓住,抬起了頭,眼神大變:什麼?她說什麼?從在鏡湖大營裡辟出那一劍以來,自己的眼睛就是金色的?這一點變化,自己居然一直沒有留意!

「幸虧剛才那金光忽然退了,」那笙拍手,釋然一笑,「你不知道那時候自己的樣子有多可怕——簡直象惡魔附身一樣,嚇死我了!」

那個小丫頭沒大沒小的說話,真嵐卻只是怔怔看著夜幕——那一架巨大的迦樓羅停在斷裂的白塔上,翅膀上披著冷月的光輝,週身冷冷的金色宛如一道結界,讓所有圍上來攻擊的風隼紛紛墜落。

籠罩著迦樓羅的那種金色是如此不祥而暴烈,一瞬間讓他有點恍惚。眼前浮現出一雙同樣的金色眼眸——那樣的眼睛在雲荒大地上遍地皆是。

在昏暗的殿堂裡俯視著蒼生的、靜謐而殘酷的金色眼睛。

擁有這種眼睛的,是…

他忽然明白過來:破壞神!那種眼睛,是孿生雙神裡破壞神的眼睛!

——那種金色!

他霍然轉頭,定定看著北方盡頭的星野——那裡,北斗光芒大神,七顆星斗居然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轉動!

北極星失去了光彩,北斗七星裡破軍上的位置已經空了,然而,那個空了的地方卻忽然煥發出前所未有的血紅色光芒,令所有其餘六星都圍繞著它發生了可怕的逆轉!是什麼樣的力量正在黑暗裡凝聚?

「龍!」彷彿忽然明白了什麼,真嵐失聲,「遏止破軍!」

「好!」蛟龍從沉思中驚醒,彷彿同樣覺察到了某種可怕的情況,在虛空中一擺尾,風馳電掣地朝著伽藍白塔飛去——白瓔和蘇摩已經到了那個魔的面前吧?一場空前絕後的廝殺即將開始,然而繼而趕來的他們卻無法顧及。

原諒我,白瓔,如果不遏制破軍的話…如果不遏制住那顆即將完成逆轉的破軍的話…破壞神便即將重臨這個人世!

真嵐眼神沉鬱而凌厲,緊閉著嘴唇,臉上露出罕見的肅然。

那種不祥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一瞬間讓他幾乎停止了呼吸。龍神同樣沒有說什麼,迎著烈烈夜風飛上九天,撲向伽樓羅,四爪扣緊,眼神凝重。

迦樓羅之上,有另一種金光籠罩下來,彷彿一顆金色的圓月照耀在帝都上空。伽藍白塔已經攔腰折斷,然而虛空之上、原本是塔頂的地方,居然浮著一座神廟!

「呀!」看到黑夜裡發著金光的神廟,那笙脫口驚呼出來。

——那、那是什麼感覺?看似高不可攀的神聖殿堂,卻週身散發出不祥的氣息。那個小小的神廟裡彷彿有極其可怖的力量正在洶湧而出,相互激鬥、交鋒,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幾乎要把靠近的所有一切都扯入其中滅頂!

那笙只覺手上一痛,低下頭就看到皇天神戒正在發出激烈的鳴動,藍寶石的光芒忽明忽暗地閃爍,映照著她的臉——彷彿感應到了什麼,那只通靈的戒指發出了無聲的嘶喊,勒緊她的手指,種種苦痛、掙扎、恐懼潮水般從彼端傳來,一瞬間幾乎讓她窒息。

這種幻覺…到底來自哪裡?

那一瞬,進入雲荒後一路天不怕地不怕的苗人少女、忽然有了掉頭就逃的衝動!

炎汐…炎汐,我害怕。

眼前的這一切太過不祥,我怕一旦踏入那座神廟,就再也無法返回你的身邊…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見到你了…她不自禁的微微發抖,但是依然勉強支持著。

「別怕。」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拍了拍她,平定著她全身的顫慄。那笙轉過頭,看到了那只抓在她手臂上的斷手。真嵐並沒有看她,只是平靜地望著那座越來越近的神殿,眼神專注。

「不要怕。」他沉聲開口,「把皇天還給我,你先回地面上去吧。」

什麼?她吃了一驚。他…他說要她先走?然而不等她回答,斷臂一動,皇天神戒便自動從她手指上脫落。真嵐握緊了那枚象徵著帝王之血的戒指,手腕一震,戒指便自動躍起,準確的戴上了他的無名指,悄然勒緊肌膚。

金光忽然大盛,映照著真嵐的臉,帝王之血彷彿在他體內燃燒起來了。

「龍,」他抬起手拍了拍龍神的額頭,低聲,「先把那笙放下吧。」

「好,她本就不該來。」龍神斷然回答,一沉身子,宛如金色的閃電下擊,飛快地降低了高度。在最接近地面的時候,尾巴輕輕一擺,便將背上的少女捲起,送到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