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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各位,織鶯生來不幸,兩嫁均落得如此結局,想來這是上天的意思,令我終生無家可依——如今,我的夫君已死,國家飄搖動盪,織鶯在此立誓,此生將以滄流為夫,全心全意為守護家國,為族人奉獻一切,永不再嫁!」

「如違此約,天地不容!」

女子的聲音雖不大,但每個字都落地有聲,令所有惶惶不安的人們屏息。

「巫真!」短暫的沉默之後,人群裡爆發出了高呼。有人伸出了手臂,手心向下,是冰族裡表達尊敬臣服的手勢,大呼,「巫真!滄流的守護者!」

更多人伸出了手,掌心向下,向著她高呼。

一個月之後,有大軍從東方歸來,穿過萬里迢迢的碧海,返回已經是一片廢墟的棋盤洲。比翼鳥裡走出筋疲力盡的羲錚少將,而在他身後,則是同樣疲憊的戰士,其中有牧原少將這樣的精英,也有普通的校尉和下士。他們從雲荒血戰撤退,經過艱苦卓絕的萬里路途才回到故鄉,歷經艱辛,十無一存。

而迎接他們的,是滄流帝國最高領袖,被稱為守護者的巫真織鶯。

「羲錚將軍,」他在碼頭上迎接他的歸來,淡淡的笑容裡掩蓋了太多的苦澀滄桑,對他伸出手來,「帝國曾經有過謠言,說您是叛逃者,而如今,所有人都看到您是去支援我們在雲荒的戰士,並帶著他們歸來——今天,我代表元老院歡迎您。」

「織鶯.....」他喃喃,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曾經的妻子。

「不要叫我織鶯,」她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而堅決,「那個叫織鶯的女子已經死了,如今活著的只是巫真——發誓此生將嫁給帝國的巫真。」

「........」他凝望著她,許久,才壓低聲音問,「那......望舒呢?」

織鶯臉色微微一白,只是說了句「隨我來」,便轉過了身。

羲錚跟著她一路往前,走下了深深的地下軍工坊——那原本使用來培養神之手的繭室,隨著孩子們的離去變得空空蕩蕩。幽暗的房間中央有泠泠水光,卻是一池碧水。巫真走過去,凝視著池水片刻,對他招了招手,「看吧。」

羲錚走過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失聲道:「望舒?!」

「是啊,」巫真的嘴角噙著一絲悲哀的笑,凝望著水底沉睡的少年,「你看,我把他送回了他來的地方,只是——」她抬起手,指了指水池周圍的幾具水晶棺,歎息:「只是元老院的諸位長老們,卻再也無法醒來。」

每一具水晶棺裡都躺著一個黑袍的長老,從首席長老巫咸到巫朗、巫姑、巫抵、巫禮.......然而每一具栩栩如生的皮囊下,卻都已經是冰冷的機械身軀。隨著控制者望舒的沉睡,他們也恢復了無知無覺。

羲錚看著地底的這一切,不敢相信地喃喃:「果然,整個元老院都變成了傀儡!」

「是,」巫真歎了口氣,「幸虧你見機逃了出去。」

「........」羲錚說不出話來,看著面前纖弱秀麗的女子——他不敢想像這短短幾個月來,她到底經歷過怎樣的絕望和悲痛。或許,整個帝國裡,也只有他明白她內心對這個少年還有怎樣深摯的感情。

可是到了最後,她卻親手將望舒送回了水底,成為一具冰冷的機械。

巫真眼裡含著淚,卻微笑著,對著他伸出手去,「將軍,如今元老院裡的其他元老都不幸罹難了,您願意成為元老院的新成員,以新晉十巫的身份協助我重振滄流嗎?」

成為新的十巫?協助她重振滄流?

羲錚怔了一下,似乎覺得她的語氣真誠而又疏遠,雖站在面前,卻似隔著千山萬水伸過手來。然而他只是遲疑了那麼一瞬,便立刻伸出手去,將那雙手緊緊握住。

「是的,我願意。」他看著她,眼神堅定,一字一句吐出承諾。

巫真望著他,微微而笑,眼裡卻有淚水漸漸湧現。她的笑容溫暖,手指卻冷得如同冰雪,緩緩抽出手來。

「謝謝你,羲錚將軍。」

當她帶著羲錚從地下軍工坊裡走出時,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者——當元老院被一掃而空之後,這對優秀的年輕男女是如今滄流僅剩的中流砥柱,百廢待興的帝國將由他們聯手重新創建。

當站在所有人中間時,羲錚拉起了巫真的手,宣佈:「諸位見證,我羲錚願意披上黑袍,成為元老院一員,和巫真大人並肩,以國為家,終以此生守護滄流!」

那一刻,整個空明島如同春雷滾滾,宣告著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

終曲

白帝十九年七月三十日,空桑對冰族的戰爭徹底結束。

帶領空桑扭轉戰局、取得勝利的元帥白墨宸率領大軍班師回朝,於加藍白塔頂上的紫宸殿接受了白族悅意女帝的禪讓,正式即位為空桑新帝君。女帝退位,攜夫君慕容逸回葉城,為鎮國公夫人,受封賞無數。而其餘六部藩王雖然心懷不滿,卻畏懼白帥的兵權不敢出言,只能保持緘默,各懷心思。

或許是為了給剛經歷過戰爭的空桑百姓帶來一些喜慶,掃去陰影,加藍帝都在新帝君登基時,舉行了盛大的繼位儀式。

儀式定在了十月十五日,海皇祭的日子。本來就是盛大的節日,又遇上了新帝君登基這樣的大事,整個帝都的喜慶熱鬧更是十倍於往日。處處張燈結綵,寶馬雕車香滿路,街上滿是出來看燈遊玩的人,紅男綠女,雙雙對對,嬉笑聲不絕於耳。

「怎麼一夜之間路邊的樹上都開出花來了?」一個少女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左顧右盼,看花了眼睛,「這都是什麼花?我在南迦密林都從來沒見過!」

「傻瓜,那不是真的花。」旁邊的一個青年男子回答,風帽下露出一縷深藍色的長髮,微笑著,「這些都是葉城的珠寶匠們用各種玉石一瓣一瓣雕刻出來的,花蕊裡點綴著寶石,用珠光一映,就像是真的一樣。」

「哇,真的,是用金絲穿起來的!」少女湊過去看了一眼,伸出手指撥了一撥,花蕊顫巍巍地搖動,「太美啦,每一片花瓣好像都會動!」

「喂,快滾開!這些東西只許看,不許碰!」旁邊有巡邏看護的人一個箭步走過來,粗魯地打開了她的手,大聲呵斥,「這是流光玉雕的,弄壞了一個花瓣你們都賠不起!」

賠不起?琉璃吐了吐舌頭,本來想反唇相譏,最後居然還是忍了,只是狠狠白了那個人一眼,拉著溯光轉身就走。

「你的脾氣收斂了許多啊。」溯光忍不住感歎。

「哼,何必和這些凡人一般見識!」琉璃撇了撇嘴,卻抬起手,掂量著手裡的一個荷包,「讓他破點財也就算了。」

「你…」溯光不由得失笑,想起在大漠上第一次相遇——在那個時候,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也曾經試圖偷過自己的辟天,差點被他下手打成重傷。

一想到這裡,忽然覺得世事無常,宛如夢幻。

然而,琉璃卻不知道那一瞬他心裡轉過了什麼樣的感慨,只是看著眼前盛大華美的景象,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在天上被關了那麼久禁閉,難得才回到地面上來,幹嗎為了一些小事壞了心情?何況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雲荒去海國啦。對了——」

她回過頭,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真的是海國的皇太子?」

「是,」溯光微笑點頭,語氣卻低沉,「不過,我不想回去繼承海國的王位。」

「為什麼?」琉璃詫異。

「作為海皇的繼承人,我本來應該守護龍塚,但我卻撇下了自己的責任,擅自遠遊雲荒。」溯光搖了搖頭,「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海國皇太子,所以,應該讓更適合的人來繼承這個王位——比如我弟弟溯源。」

「說的也是。你看你關心雲荒比海國還多,」琉璃撇了撇嘴,語氣並無太多掛懷,「其實王位真的沒什麼好,你看我在雲浮城裡當翼族的王,當得實在是太無趣了——你不想當就不當吧,也挺好。」

溯光看著這個少女,想知道她這番話是不是為了安慰自己。然而她眼裡的神色坦然輕鬆,對那樣重要的得失居然毫不掛懷——或許,這些在九天上飛翔的種族,心靈和身體是一樣輕盈無掛礙的吧?

他笑了起來,帶著她在錦繡燦爛的帝都穿行,享受著這一刻人世的繁華。

「哎呀,你看,放煙火了!開始放煙火了!」忽然間她停住了腳步,拉住他的袖子指著天上某一處叫了起來——她手指指著珈藍白塔。圍繞著塔基,皇宮裡正在放御制的煙火。這種皇家特製的煙火一年也才放一次,比民間煙火富麗堂皇許多。

隨著震耳欲聾的響聲,一簇簇的煙火從夜空裡升起,在頭頂散開,籠罩整個帝都。

「看啊…那是星星的碎屑!」琉璃看著落下來的煙火,六種顏色的灰燼從天而落,如同寶石一樣撒向大地,令她不由得驚喜萬分,「不知道今晚會不會放『六星邀月』,如果能找到一枚金幣就好了!」

她在萬人之中抬頭仰望,眼裡映著明滅璀璨的煙火,清澈如水。

月亮很圓,卻在很遠的地方——遠到她無法抵達。月下,那些在半空中散開又落下的煙火紛紛揚揚,如同一場巨大的流星雨,將整個帝都裡抬頭仰望的人群籠罩。那一刻,琉璃眼裡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忽然歎了口氣。

溯光皺了皺眉頭,「怎麼,忽然不開心?」

「這些落下來的煙火,是不是很像通天木上的『仲夏之雪』?」琉璃黯然,將視線從煙火上轉開——煙火年年都會有,然而故鄉已毀,密林之中的「仲夏之雪」已成絕響,無論多少載也無法重現。

那一刻,溯光的眼神也微微一黯,只覺得心口有細微的刺痛。

「我的故鄉有一種花,開在雲端,凋落在風裡,一生永不落地。」北越郡那場大雪之後,紫煙曾經慵懶的梳頭,第一次對他提起這個名字,「短暫的就像是仲夏的雪一樣…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它,會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

是做了一場夢嗎?

他還記得一百年前和她相遇的剎那,還記得那片密林裡發生的驚心動魄的往事,還記得那些紛揚如雪而落的細小白色花朵…然而,那個隨著明珠的碎裂而翩然離開他的影子,卻已然如同幻夢般消失在輪迴裡。

「百煉鋼尚有片片粉碎之時,回憶也當有終結之日。」黯月之下,那個消逝的影子對他說,「我將去往新的輪迴,把你忘記——也請你把我忘記。」

紫煙…紫煙,我永遠不會把你忘記。

但是,我會如你所說,繼續往前走下去,好好的過完這一生。

「走,我們去買點東西,」耳邊傳來琉璃的聲音,畢竟開朗年輕,黯然的神色只持續了片刻便一掃而空,挽著他的手往前走去,「快看,那邊有一排攤子!」

溯光微微苦笑,順從地被她拉著往前走去。

自從迦樓羅金翅鳥墜毀於九天之後,他先跟著琉璃回了一趟帕孟高原上的銅宮,見到了如今卡洛蒙家族的臨時當家人翡麗長公主——琉璃把父親和母親在南迦密林的死訊告訴了姑姑,卻隱瞞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也隱瞞了溯光的身份。

當她和養育自己的族人告別之後,便一身輕鬆的準備和他浪跡天涯。

「哎呀,你來看!」琉璃在一個攤子前停下,看著上面琳琅滿目的小東西——有東澤出產的織品刺繡、西荒的奶酪糕點也有來自於中州的精美陶瓷。她眼睛放光,每一樣都拿起來不肯放下,到最後挑了滿滿一大包,然後為了一兩個銅子的差價和小販磨了半個時辰。

溯光在旁邊看著,沒有催促她,眼神安靜而寬容。

當琉璃心滿意足地攔腰砍了一半價格,買下了一大包東西時,眼睛一轉,忽然又皺起了眉頭,轉過頭問:「你說,我去海國,該帶什麼東西去見你父皇呢?——這些小東西我打算用來送你的一些普通朋友,可不能送尊貴的海皇大人。」

溯光不由得愕然,「原來你是為了我買的這些?」

「是啊,我還從沒見過你的族人呢…心裡好緊張。」琉璃臉紅了一下,有些忐忑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萬一…萬一他們不喜歡我,怎麼辦?你們鮫人都是海裡來的,會覺得我們翼族是異類嗎?他們…他們會不會反對?」

他看著她認真的模樣,不由得微笑,「如果父皇反對,你準備怎麼辦?」

「那還能怎麼辦?我就只能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他老人家啦。」琉璃嘟囔著,悻悻然,「如果這樣他們還是不答應,那就只能…」

「只能怎樣?」溯光有心逗她。

「那就只能搶親了!」琉璃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拖著往前就走,「乾脆一把將你扛上肩膀,飛回雲浮城成親!翼族可不是任人欺負的,你們家那些蝦兵蟹將還能追上來不成?」

溯光放聲大笑,那一刻只覺得滿心歡愉,將片刻前的黯然都衝散了。

她拉著他在夜市裡四處轉,然而心心唸唸的還是不忘給他的父親準備見面禮。溯光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勸她:「宮裡什麼都有,不用買了——而且等我們回去,估計我父親也不再是海皇了,不必如此拘禮。」

「啊?」琉璃愕然抬頭,「為什麼?」

「前些日子我在青水畔,接到了文鰩魚傳來的訊息,龍神已經在從極冰淵的龍塚裡誕生了,」溯光語氣平靜,眼神也沒有什麼變化,「因為我遠遊在外,守護在龍神身邊的只有暗鱈——而她,擅自把初生的龍神帶到了我弟弟溯源的面前。」

「哦?」琉璃沒有明白,「然後呢?」

「龍神祇和它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達成契約,承認他為海皇。」溯光淡淡道,語氣平靜,「萬古以來都是如此——所以,每當遇到龍神轉世之時,海國的皇太子必須要在龍塚守護,以確保龍神醒來的第一刻不會落到別人手中。」

琉璃啊了一聲,醒悟過來,有些憤怒,「這麼說來,他們是謀奪了你的王位嗎?」

「也不是,」溯光搖了搖頭,苦笑,「應該說,是我擅離職守才導致了被剝奪頭銜。」

「說的也是,」琉璃想了想,點頭,「那…。我們還去把它搶回來嗎?」

「當然不。」溯光搖頭,「暗鱈暗戀溯源,為了他守在極寒之地上百年,才等到了龍神轉生這個機會。我說過了,溯源比我更適合當海皇——我這樣習慣了四處漂泊的人,也不想被海皇的位置禁錮在宮殿裡。」

「既然你也不想去搶回來,那就算了。」琉璃伸出手,將手裡看中的一個水晶風鈴放回原處,嘟囔,「如果是溯源當了海皇,我才不給他帶什麼禮物!」

「溯源和暗鱈都不是壞人。」溯光替他們分辨,「他們比我更適合主宰海國。」

「哼,但他們搶你的東西!」琉璃哼了一聲,抬起手挽起他的手臂走入熙熙囔囔的夜市,歪著頭,想了半天,「你說,你父親是海皇,肯定天上地下啥珍寶都看過,我該送一些什麼才能讓他覺得我不是個沒見識的鄉下丫頭呢?」

溯光沒想到她還是滿腦子想著這個,不由苦笑,「你是來自九天的獨一無二的翼族,他們怎麼會覺得你是個鄉下丫頭?」

「翼族?啊,對了!」琉璃忽然失聲,「我想到了!」

不等溯光問她,她抖了抖肩膀,唰的一聲,巨大的羽翼忽然從她背後倏地展開!金色的羽翼映照著滿市的璀璨燈火,折射出萬道光芒,令周圍的人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呼。

「你看,你看,這才是獨一無二的!」琉璃歡呼,伸出手,啪的一聲在自己的翅尖上拔了一根最長的羽毛出來,在溯光面前揮舞,「我用這個給你父皇織一條圍脖好不好?他就算是富有四海的海皇,也肯定沒有用翼族金羽織成的圍脖吧?」

「…」溯光看著這個笑的見牙不見眼的小丫頭,半晌說不出話來,歎了口氣,「快把你的翅膀收起來!這麼炫耀,想被抓嗎?」

他一把抓住了她,迅速穿過圍觀的人群,試圖離開。

然而夜市上的人們已經被驚動,潮水一般湧了過來,把這個長著翅膀的少女圍了裡三層外三層,還有空桑的巡邏隊伍也從遠處趕了過來,想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琉璃心下一急,再也顧不得什麼,翅膀一振,拉著溯光倏地從人群中飛起,穿過五顏六色的花燈,消失在了漫天煙火的黑夜裡。

「看啊!那兒有個長著金色翅膀會飛的小姑娘!」

「不會吧?那不是一道煙火流星嗎?」

圓月之下,這也是雲荒大地上的人們最後一次看到翼族的出現——那之後,這一存在於傳說之中的種族就如同杳然飛去的黃鶴,徹底地消失在了歷史裡,再也不曾被看到。

從此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