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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不是活人,只是一縷魂魄而已。」她彷彿知道他的疑惑,點了點頭,又道,「不,確切的說,我只有三魂,還沒有七魄,還是一個不完整的、無法進入輪迴的靈魂。」

「…」慕容雋無法接上她的話,茫然。

眼前的女子不過三十許的光景,清麗無雙,氣質恬淡,臉色有些蒼白消瘦。她坐在輪椅上,長長的頭髮和衣角垂落下來,無風自動,纖細的手指撫摸著膝蓋上橫著的一把劍——那把劍沒有劍鞘,沒有劍身,只有一個銀白色的圓筒劍柄,上面吞吐著凜然寒芒。

是的。這個女子,他早就已經見過。

在那一本落滿了灰塵的空桑古籍《六合書?往世書》裡,她作為一個平民女子、被收入了只有帝王才能列入的《本紀》一卷,並不與其他劍聖並列——因為她不僅是空桑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劍聖,同時也是遏制了破軍、令空桑復國的元勳之一。這個病弱纖細的女子,以畢生之力為弱者拔劍、為家國戰鬥,足以和其他君主一樣名垂青史、光耀千秋。

慕容雋看著眼前這個幻影,終於問出了口:「您…難道是是劍聖,慕湮?」

她微笑了起來,那笑容雖然淡淡,卻滿含溫暖和力量:「是。」

「…」慕容雋說不出話來,那一刻,他只能極力控制住內心驚濤駭浪一樣的衝擊,定定看著她,半晌不知道該和說才好。

那一瞬,千載時光在這座古墓交錯,就像是墜入夢境。

「中州人,你背叛了空桑?」忽然,他聽到她開口。

「是。」他斷然回答,毫不畏懼那把光劍會割斷自己的咽喉,「可是,是空桑人先拋棄了曾經並肩作戰的同盟者、幫助他們取得天下的中州人!」

「於是,你就反過來幫助冰族毀滅雲荒麼?你又怎能知道冰族一定會善待你們?」慕湮淡淡問,「你的先祖慕容修,他以一介商賈之身幫助真嵐皇帝開創王明王朝,從而封侯裂土——中州人是善良堅忍的民族,並不是來往於兩強之間、販賣利益的騎牆者。」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慕容雋苦笑,喃喃,「所有的罪孽,我都已經做下來了。我的餘生還能有什麼出路呢?」

「眼睛瞎了,還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東西;而犯下的所有罪孽,也並不是沒有洗刷的一天。」慕湮淡淡道,拍著他的肩膀,「慕容修的後裔,你的路並沒有走到終點——宿命讓你在這座古墓裡遇到我,是為了給你另一個選擇。」

慕容雋愕然:「另一個選擇?」

「是的,你可以選擇幫助我。」那個純白色的女子低聲,「我要去做完一件千年之前未曾完成的事情,而我目前太過於衰微,哪怕是一縷白晝的日光都無法承受,所以,必須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在這古墓裡沒有別人可以托付,你,願意幫助我麼?」

「我?」慕容雋喃喃,「我一個盲人,能幫你什麼呢?」

她一字一頓地回答:「帶我去狷之原,去往迦樓羅金翅鳥內,破軍座前!」

慕容雋吸了一口冷氣——狷之原。那裡是冰族人的大本營,千萬軍中簇擁著迦樓羅,自己已經是滄流帝國的一枚棄子,如今再去那裡,簡直是如同自殺,有死無生。

然而,他沒有絲毫遲疑:「好!」

慕湮微笑了起來:「你不怕?」

「怕什麼?」慕容雋冷然,無所畏懼,「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廢人了,如果還能對劍聖有些微的幫助,這具殘軀捐棄在沙漠又有何可惜?」

「果然不愧是慕容秀的後裔,有膽色。」空桑女劍聖看著他,點了點頭,道,「但現在我們暫時不能出發,還要等一等。」

「等什麼?」慕容雋愕然,「離破軍復甦的五月二十日已經不遠了。」

「不,」慕湮的語氣意味深長,「我要等一個『容器』。」

「容器?」慕容雋身體微微一震,似是想起了自己身體內的十萬惡靈。

「是啊…屬於我的容器。」慕湮歎息,「因為目下我還只是殘缺的靈體,魂魄不全,力量衰微,連離開這座古墓太遠都不能做到——我必須等待一個好的時機。」

她微笑起來了,似乎心裡默默推算著什麼,點了點頭。

「他們,不,她,就快要來了。」

——

確切的來說,殷夜來其實只昏迷過去了短短片刻。

昏迷的剎那,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很多混亂的幻景浮現在腦海裡,又散去,雜著本來屬於她的那些記憶。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在召喚她——那個聲音不再是平日聽到的遙遠的蠱惑,而是近在咫尺的低語。

那是一個溫柔的女聲,從不遠處飄來:「來我這裡吧。」

誰?是誰?她的魂魄在虛空裡四顧,忽然間,看到了不遠處古墓裡一道白色的淡淡光芒。那光芒雖然微弱,卻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令她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好了!該醒醒了!」然而,就在她快接近的那一刻,身體猛然一晃。

她是被強行晃醒的。醒來的時候,身體虛弱無比,嘴裡有什麼苦澀的東西。然而,在看到身邊的人時,她卻一瞬間產生了錯亂,以為自己依舊還在綿延不盡的噩夢裡面。

「是你?」她失聲,看著那個坐在暗影裡的人。

「是我。」北越雪主看著她,笑了一笑,「又見面了,空桑女劍聖。」

「這…怎麼可能?」她慘白著臉,定定看了北越雪主半天,喃喃,「我…我分明記得你已經死了!是的,你的確應該已經死了!」

「是啊…被你一劍穿心,死在了雪城裡。」他冷冷笑起來,語氣平靜,「那一劍可真是卓絕天下,令我開了眼界——只是,沒有學到劍聖門下的絕學,就是做鬼也不甘心,所以我還了魂,一路追著你來了這裡。」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這個陰魂不散的人,直到確認他真是一個活人,終於歎了口氣,「是了,你執掌北越多年,出生入死,在緊急關頭自然有活命的絕技。」

「劍聖謬讚了。」北越雪主笑了笑,「這一路,我追你可追的辛苦萬分。」

他上下打量著她,眼裡也露出吃驚的表情:「真奇怪,你被我從宮中救出來時已經是命垂一線,到了雪城若不是我連日對你用藥,早就去了黃泉——可是這樣的你,居然還能在那一刻忽然爆發出巨大的力量。」

殷夜來心裡也是有些恍惚,只道:「我寧可死也不會被你控制。」

「是啊,空桑女劍聖性情剛烈,我早有預料。」北越雪主冷冷道,「不過我有的是耐心。這一路我追著你走過了大半個雲荒,現在你別想再逃了。」

北越雪主冷笑,點了點她的身周:「我當時一時大意,以為你已成廢人,才讓你有機會刺殺我而逃脫——如今我用金針封死了你全身上下二十四大穴,動動手指可以,要轉個身,卻是再也不能。」

殷夜來暗自提了一口氣,果然二十四穴全部被封,身體根本不能動彈。

「我想,你會來到這裡,說不定是因為冥冥中自有安排,」北越雪主忽然笑了起來,抬頭望著不遠處山腳下的那座古墓,「聽說昔年慕湮劍聖在這裡收了異族人破軍為徒,如今時隔九百年,你也要在這裡收我入劍聖門下!」

「做夢!」她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你就算在這裡殺了我,也休想得到九問!」

她語聲斬釘截鐵,北越雪主臉色漸漸蒼白,忽然也是冷笑了一聲:「真是剛烈啊!別以為自己是多偉大崇高,空桑女劍聖!——你,如今也和我一樣了。」

一語未畢,他忽然將手裡的東西甩了出來,正正落在她腳下。那是一具新死的屍體,穿著西荒砂之國牧民的袍子,還在微微抽搐,心口上赫然有一個刀痕,血脈已經被割斷。

「什麼?」她失聲,「你又殺人了?!」

「殺人是為了救你,」北越雪主站起,手裡端著一個碗,「如果不是取活人心頭血入藥給你服用,你這樣一路奔波到這裡燈枯油盡,還能醒的過來麼?」

什麼?殷夜來忽然僵住,喉嚨裡那種奇怪的味道越發濃重。「你…」她抬手摀住了自己的咽喉,深深彎下腰去,一股嘔吐的衝動直衝喉嚨,「你給我餵了…」

「在你昏過去的時候,我獵殺了附近的牧民,為你配了一劑藥。」北越雪主冷笑起來,端著藥碗走過來,「我知道你身體的情況,你隨時可能發病——所以我就算在追你的路上,也不忘隨時抓一個活人備用。」

殷夜來全身發抖,臉色慘白。

北越雪主的聲音冷酷而輕微:「女劍聖,你已經一刻也離不開這種藥了,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的怪物了吧?——這一路我跟蹤你過來,在路上找到了多少具被你殺死的屍體,你知道麼?」

「不…不可能。我殺了人?」殷夜來只覺得身體驟然冰冷。然而無論怎麼回憶,腦海中卻一片空白,居然怎麼也想不起從雪城到大漠這一路迢迢千里中發生了什麼。

「這藥有後遺症,在不及時服用可能會令人非常狂暴,短暫地失去意識——如果不是一路上那些明顯是被劍氣所殺的屍體,我怎麼能順利地跟蹤你呢?」北越雪主冷淡地說著,將碗端過來,「來,喝了吧——那個空桑女劍聖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火裡。如今活下來的你,只是一個被污染的殺人魔物,和我一模一樣。」

那碗裡,熱騰騰的是一泓心頭血。

「不!」她終於忍不住失聲,想推開他遞過來的藥碗。然而全身穴道被封,手指動了動,卻根本無力推開。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碗血向著自己的嘴邊遞了過來。

「你不如殺了我。」她咬牙,「殺了我!」

北越雪主冷笑:「那可不行,劍聖一脈,怎能就此而絕?」一邊說著,他一邊捏住了她的後頸,強迫她喝下去:「來,喝吧!」

就在她絕望掙扎的剎那,忽然間耳邊風聲一動,有什麼東西飛來,掠過他們兩人之間。只覺手腕上猛然一痛,北越雪主「啊」了一聲,碗砰然落地。

「誰?」他失聲站起。

「嗚嗚。」夕陽下,居然是一隻藍狐從古墓裡竄出,匍匐斷碑前,鋒利的前爪上染著血跡,充滿敵意地看著北越雪主,出了恐嚇的低鳴。

「小畜生!」北越雪主看明白了對手,不由得怒從心起,拈起一片碎瓷,瞬地飛過去。他出手如電,快狠準,便是天下高手也沒幾人能避開。只聽吱的一聲,藍狐飛躍而出,發出一聲慘叫,落地時尾巴已經被割去了一半。

北越雪主卻有些愕然:這一隻小獸居然如此敏捷,能在他這一擊下生還?

斷尾的藍狐落在地上,嗚嗚低聲,似乎是痛極,卻怎麼也不肯離開。它死死盯著這個男人,拖著斷尾,一寸一寸往後退到了斷碑前,每走一步都流下一條血線——到了暗影裡,它忽然發出了一聲尖利的聲音,瞬地返身躥上了古墓的高窗。

這是做什麼?不等兩人反應過來,忽然傳來了奇特的窸窸窣窣聲音,似乎有無數的東西在蠕蠕靠近。一點一點的幽幽的光,從古墓深處浮現。

「見鬼!哪來那麼多?」北越雪主一愣,發現那居然是上百隻藍狐!

斷尾藍狐又叫了一聲,忽然間所有的藍狐從黑暗裡唰地衝出,從各個方向朝著這個男人奔了過來,尖利的牙齒閃著寒光,每一隻都動作敏捷,快得猶如一道道閃電。

那一刻,北越雪主將殷夜來一把推到身後,反手拔出劍來:「找死的畜生!」

劍光縱橫,無數道黑影飛撲過來,撕咬著闖入者。然而殺人者的劍卻比它們的動作更快,每一道弧線都斬斷了幾隻藍狐,鮮血飛濺。然而,古墓裡湧出的藍狐數量越來越多,悍不畏死、前赴後繼地撲過來。

「該死…怎麼那麼多!」北越雪主低聲,往後退了一步,想抓起殷夜來返身離開,然而卻抓了一個空。

什麼?他駭然回首,身後的人不知何時居然已經沒了。

一片混亂中,殷夜來只覺得身體忽然動了起來,有一股力量拖著她往後退,猛然一個踉蹌。當她的後背撞到某一塊石頭的時候,整個人陡然失去了平衡。

身後的牆在瞬間翻轉,將她吞沒,耳邊還能聽到北越雪主怒吼的聲音,然而眼前卻是一片黑,可以聽到隱約的水流聲音,不知道置身何處。不知道急速往前多遠,黑暗裡那股拖著她的力量忽然消失了,身周亮起了很多幽幽的光。

那是無數只藍狐在黑暗裡看著她。

她在筋疲力盡中喘息,不由得愕然——怎麼,難道剛才是這群小傢伙從那個狂人那兒把自己弄到了這裡?但這座古墓居然還有機關和密室,卻是劍聖一門從未提到過的事。可是,又是誰指使的這群藍狐?

她想站起來,但身上的大穴被封,卻無法動彈。

「嗚…」看到她掙扎,領頭的那只藍狐湊了過來,用濕潤的鼻子嗅了嗅她,然後小心地用爪子蹭了一下她的手背,表示友好——她認得,正是那只帶領群狐惡戰北越雪主,冒險將自己拖了出來的斷尾藍狐。

「是你們救了我嗎?」她低聲,「為什麼?」

斷尾藍狐低鳴了一聲,跳到了她的肩膀上,用人一樣的眼睛看著她。那一瞬,殷夜來想起了劍聖一門裡關於慕湮劍聖的一些故事,比如她隱居古墓時曾養了一隻通人性的藍狐,在劍聖身體不好的時候照顧她;比如慕湮劍聖去世後,年年忌日都有成群結隊的狐狸出現在古墓,人立嗚咽,似在祭拜。

「你們救我,是因為我是劍聖門下嗎?」她明白了過來,身體無法動彈,只能側過臉蹭了蹭那柔軟的毛皮,低聲,「謝謝。」

然而,當她側過頭表示親熱的時候,忽然間頸後就是一痛!那只斷尾藍狐忽然發了瘋,居然撲過來,一口咬住了她的後頸!殷夜來吃驚地痛呼了一聲,陡然間站了起來,一把將其甩開。然後,立刻又怔住了——

後頸的風府穴傳來一陣刺痛,她居然能動了!

斷尾藍狐被她甩到了牆上,重重落地,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音,只是隱忍地嗚嗚了兩聲,繼續毫不畏懼地湊了過來,閃電般地竄上她肩膀,又是一口咬在了她的右肩。

這次殷夜來立刻發覺,它咬下去的地方,居然是肩井穴!

右手立刻恢復了知覺,緊接著是左手,腰部,後背…斷尾藍狐用尖利的牙齒嗜咬著她週身被封住的二十四大穴,速度快得閃電一樣,又準又狠,居然在一瞬間就解除了她的禁錮。殷夜來不可思議地站了起來,在黑暗裡看看自己恢復自由的雙手,又看了看那一群藍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這些狐狸,難道真的是通靈麼?

「快給我出來!」短短的沉默裡,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北越雪主的聲音,那樣冷酷鎮靜的人也已經狂怒無比,「不然我把這座古墓拆了!」隨之而來的是重重一聲響,似有巨大的石塊被投擲到了牆壁上,讓整座古墓都顫了下。

殷夜來心裡一驚:北越雪主心狠手辣,只怕他說到做到,就會毀了慕湮劍聖的故居。

「我們還是出去吧。」她低下頭,對斷尾藍狐道,「密道出口在哪裡?」

然而,這一次那些通人性的藍狐似是聽不懂她的問話一樣,只是歪著腦袋看著她,並沒有任何舉動。殷夜來聽到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一牆之隔,不停有石頭坍塌崩裂,北越雪主似乎真的說一不二,居然真的動手。

只聽嘩的一聲巨響,古墓的一側出現了一個口子,有人直接闖了進來!

不,決不能再讓這個狂熱的瘋子毀了劍聖的古墓!然而,就在她想要挺身而出的那一刻,一個身影忽然從古墓裡飄出,迎向了闖入者。

「在我的古墓裡殺我門人,罪可當誅。」

說話的是一個白衣女子,身形快如閃電,手中也綻放出了一道閃電,,空中輕靈轉折,劍勢如風。只看得一眼,殷夜來便驚呆了——問天何壽!

是的,那個女子使出來的,居然是劍聖門下最高深的九問!

而且這一招出得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論造詣、甚至還在自己之上!

「啊?」北越雪主被這樣猝不及防的襲擊震住了,還沒有明白過來出了什麼事,便本能地往後退——他的速度也已經很快,居然能在這一擊下全身退出。然而,不幸背後卻是那一堵牆壁,只退了一步便無路可走。

在絕路之下,他爆發出了極大的力量,手裡的劍鋒上指,居然硬生生接下了一劍!

一劍未中,白衣女子在黑暗的墓室內折身起舞,凌空而起,轉手又是一劍當頭斬下。那一劍在虛空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迅捷曼妙,如同羚羊掛角。

「天啊…蒼生何辜?!」殷夜來也忍不住失聲驚呼——這一招的精妙,更是匪夷所思,即便是她的師父蘭纈劍聖,也到不了這種爐火純青的境界!

北越雪主已經無法再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閃電縱橫而下,然而眼裡卻全是狂喜,忍不住伸出了雙手,彷彿是要膜拜和迎接某種夢幻般的場景——是的,他終於看到了!這樣舉世無雙的劍術,幾乎只存在於上古傳說之中,而如今,他卻親眼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