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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錢?」溯光一怔,笑了笑,「不用了。」

「真的?」清歡又上下打量了這個鮫人一遍,覺得這個面色蒼白,弱不禁風的傢伙怎麼看也不像是有錢人的樣子。他不由分說地從口袋裡抓了一把金銖塞入對方的口袋,豪爽地拍拍胸口:「拿著!朋友有通財之義,別跟老子客氣!」

「不必費心。」溯光的語氣依然很淡漠,「你趕緊上路吧。」

「真是不知好歹。」清歡有些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想了下麼手,想了想,把一樣東西扔到了對方懷裡,「那這個要不要?」

那是一塊玉牌,上面刻著「聽濤」兩個字,翻過來又有「甲等雅座」四個字。

「這是我花了一百個金銖買的雅座,位於黑石礁最南端的聽濤閣上。那可是僅次於皇家的最好位置,可以看到碧落大潮和我妹子的絕世舞姿!」清歡拍了拍肚子,很是得意,「嘿,不是我誇口,這東西在市面上還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他奶奶的,海皇祭是看不成了,還不如留給你,免得浪費!」

溯光默不作聲地拿起玉牌看了看,彷彿想著什麼,未置可否。

「噢,我忘了你是來辦事的,估計也沒空去湊熱鬧。」清歡訕訕地道,「不要就算了。」

「不,我要了,」出人意料,溯光卻將玉牌收入了懷裡,「多謝。」

「不用謝不用謝,」清歡鬆了一口氣,也懶得再和他多說什麼,抱了抱拳,「那我先走了!」

眼看他一騎絕塵而去,溯光眸裡的神色複雜地變幻著。這個慷慨豪爽卻有些大大咧咧的同伴,如孔雀一樣令他感覺到了人世難得的暖意,的確是值得傾心以交,生死與共的同伴。

然而,世事無常。或許只有他才知道,此刻他們還是同伴,而等下一次見面,或許便已經是你死我活的仇敵了。

溯光看了一眼手裡的雅座玉牌,手指緩緩握起,咳嗽了幾聲。

「她要在海皇祭上獻舞是麼?那就在明日大潮到來之時動手吧!」他握緊了手裡的辟天長劍,喃喃道,「紫煙,我必須這麼做,對麼?」

長劍沉默無聲,那一顆紫色的明珠悄然流轉著光芒。

已經是十月十四的夜了,明日就是海皇祭,然而烏雲沉沉,雨依然在下。

外面亂了半日,總算將寶露的屍體收殮了。在殷仙子的建議下,老鴇總算是發了一回善心,派人去通知了她的那個相好來領屍體。

那個住在八井坊的青年是個中州木匠,被叫來後看到了女子的屍體,並沒有哭,只是呆呆地將人領了回去。走時,殷夜來讓春菀私下給他塞了幾個金銖,讓他去辦個體面地後事。

然而等那個窮木匠回去後,殷夜來越想越是不安,便讓樓裡派了個丫頭去八井坊查看。那個丫頭一推開門,看到破屋內停著一口大棺材裡面滿是血,那個窮木匠竟然抱著寶露相擁而臥,胸口上插著一把剪刀,已經死了。

那個丫頭嚇得連忙跑回來,在樓裡大呼小叫,驚動了每個人。

殷夜來正在試穿明日的舞衣,得知這個消息後失神了半晌,身子一顫,猛然咳出一口血來,染紅了半邊衣襟,把丫環們嚇得不輕。穩住神後,她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歎了口氣,拔了一支簪子下來,讓樓裡去處理那兩個人的身後事。

老鴇一看那支八寶垂珠簪價值百金,只怕埋一百個人都綽綽有餘,連忙喜笑顏開地收了下樓去。

殷夜來對著鏡子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沒事人兒一樣地繼續忙碌,知道戌時才歇下。

「小姐今日急火攻心,咳得更厲害了,需早點兒休息才是。明日還有大事呢。」入夜,春菀如平日一般侍候小姐喝完了藥,叮囑了一句,收拾了藥盞下樓去。

小丫頭秋蟬移了個軟墩坐到榻邊,一邊給榻上斜臥的女子按著肩,一邊擔憂地道:「小姐的肩並穴,今日似乎堵得特別厲害。」

「嗯。可能是因為當年挑擔子挑的太多,把肩膀壓壞了吧?」殷夜來歎了口氣,揉了揉肩膀,「和咳嗽一樣,都是老毛病了,不用擔心。」

「挑擔子?」秋蟬驚道,「我還以為小姐是從小就做這一行的呢!」

「什麼話?」殷夜來失聲笑道,「賣笑難道有世襲的不成?」

秋蟬自知失言,連忙搧了自己一個耳光:「婢子糊塗!」

貧寒,喪父,母病,挑夫,苦力。。。這些詞看起來和她毫無關係,因為作為葉城的花魁,如今的她是高高在上,風華絕世的殷仙子,不知道多少達官貴人捧著她,吃穿用度堪比皇家。然而,誰都不知道這個看似有著傾國之姿的女子,居然出身如此低賤貧苦。

「小姐的手又軟又纖細,比帝都得公主王妃們還漂亮,」秋蟬一邊低聲道,一邊按摩著她的雙臂,「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以前是做過苦力的。說出去誰信呢?」

「怎麼,」殷夜來低低地笑了一聲,「你覺賣笑要比賣苦力的高貴?」

「。。。」秋蟬不知道怎麼回答。

「差遠了啊。。。如果可以,我寧可一輩子在碼頭上挑擔子,賺乾乾淨淨的錢,做自己喜歡的事。」她喃喃道,聲音忽地低下去,「一念之差,就什麼都不一樣了。」

秋蟬心下一驚,卻不敢問為什麼。

「白帥對小姐很好。一年回雲荒兩個月,倒是一個半月呆在這邊陪小姐。」秋蟬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句安慰的話,「有那麼大的靠山,小姐也不必太擔心。你看,即便是悅意公主,也比不過小姐這般有福氣。」

「福氣?」殷夜來合上了眼睛,許久才道,「悅意她也是個可憐人。」

秋蟬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她是四年前入的行,也不算是太稚嫩。一直以來,雖然貼身侍奉在小姐左右,卻覺得這個艷絕天下的女子其實離自己很遠很遠。。。小姐無論想什麼,說什麼,自己永遠也無法明白。

「阿蟬,你也跟了我快四年了吧?」殷夜來忽地輕聲道,「什麼時候如果想走了就開口說吧。。。我一早就替你準備好了贖身的錢。」

秋蟬吃了一驚,白日裡剛看過寶露的下場,聽得此語不由一顫。

「小姐,」她連忙道,「阿蟬還想多侍奉您幾年呢!」

「不願離開麼?」帳裡的女子低低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和寶露,春菀她們不同,是一心想在這個行當裡闖出名堂來的。你跟著我的這幾年,時時處處悉心揣摩,模仿我的穿衣打扮,語氣舉止,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了。等明年滿了十六掛牌出去,只怕也是名動一時的花魁。」

「小姐。。。」秋蟬白了臉,沒想到自己那點兒小心思早被看穿了。

「我不怪你。你家裡窮,是被自己的父母送進來的,全家人都指望你將來能賺大錢呢。」殷夜來淡淡地道,翻了一個身,「我只是提醒你一句:這條路不好走,多少姊妹開始都想著賺點兒錢就脫身,結果。。。誰又能走得掉呢?呵,你不妨看看寶露,再看看我。」

她輕輕笑了一聲,又咳嗽起來。

秋蟬不敢再說什麼,只是在帳外屏聲靜氣地等著小姐入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她在樓梯上遇到了手裡端著一爐安息香的春菀,春菀低聲問她:「小姐睡了沒?」

秋蟬點了點頭,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明天小姐還得去參加海皇祭呢,今晚得早點休息。」

春菀便捧著香爐走了上去,不一會兒,樓上卻傳出了一聲低呼:「小姐?」

衾枕猶溫,然而帳裡卻空空蕩蕩,哪裡有半個人影?

明日就是海皇祭了,然而濛濛細雨中,葉城深夜的歌舞聲反而更是喧鬧。

"藍公子今兒不過夜了麼?」老鴇追出來,對著醉醺醺扶門而出的華服公子慇勤勸道,「明日記得還來呀!香香可惦記您呢。。。」

藍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踉蹌地往前走,翻身上馬。

如今還不過戌時,正是尋歡的好時候,若不是明日海皇祭,要跟隨藍王一起去望海樓面駕,他怎肯這麼早就打道回府?

小廝牽著馬在前頭走,一路歌樓酒館中笑語盈耳,令他魂不守舍。

日前好不容易弄了個小美人兒到手,痛快了不足三天,慕容雋居然出面,不得不將小美人兒放回去了。每當他想起年輕的鎮國公那張笑裡藏刀的臉,就覺得如芒在背。那個傢伙,似乎知道自己的很多秘密,包括這些年來賬面上那些不乾不淨的事兒。如果不是被那些言外之意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怎肯輕易將到手的美人兒放回去?

可恨!將來若有機會,一定饒不了他!一個中州人,在空桑人的地盤上不知道夾著尾巴過日子,居然還要為娼妓出頭,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上次的中州人之亂裡,怎麼就沒把這慕容家給徹底扳倒呢?

藍扈越想越惱火,不自覺地狠狠抽了一鞭子,胯下的馬驚嘶一聲掙脫了小廝的韁繩,「嗒嗒嗒」地一路飛跑出去,引得街上行人一片驚呼,紛紛避讓。

策馬奔了一會兒,前面的人漸漸少起來,已經從最繁華的群玉坊到了暗門子雲集的暖香坊。這裡多半是一些年老色衰的下等娼妓,需要靠著站街拉客來維持生意。平日裡,藍扈這種王孫公子是不會踏足這裡的。

醉眼迷濛,他眼角餘光一掃,忽地一震,暗巷的轉角處站著一個女子,一身素雅衣裙,容顏如月,即便是在美女如雲的群玉坊,他也從沒看到過如此的絕色美女。

他不自禁地策馬追了過去。然而在他靠近之前,那個白衣美人彷彿有所察覺,回眸一笑,轉身便如行雲一般沿著深巷飄去,掩入了更深沉的夜裡。

他被那一眼裡的風情所迷,想也不想地揮鞭策馬,向著小巷深處追去。

暖香坊轉瞬也已經在身後,前面是中州貧民居住的八井坊。不同於別處的燈紅酒綠,為了準備明天的工作,這裡的人多半已經入睡,整條街漆黑不見五指。

藍扈趁著酒意縱馬追去,一口氣過了半條街,然而眼前越來越黑,四顧卻不見那個白衣美人,他漸漸覺得有些不對。

方才不會是自己眼花了吧?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那樣的美女?

一陣冷風過,他的酒醒了一半,正準備勒馬返回。然而黑夜之中,忽地聽到一聲輕笑。他轉頭看去,巷子盡頭的八字橋上,那個白衣美人正亭亭而立。

深夜橋上空寂,那個美人在雨中的橋頭輕聲唱著什麼,竟似把這裡當成了一個戲台。獨自載歌載舞,翩然旋轉,美如夢幻。

他欣喜若狂,翻身下馬直奔過去。

這個美人兒,豈不比白日裡剛失去的那個寶露更好?真是老天對他不薄!

看著他醉醺醺地奔來,美人兒也不驚慌,反而微笑著,對他張開了雙臂,迎了上來。他踏上了橋的邊緣,滿以為可以投入到一個軟玉溫香的懷抱,然而,只見那個白衣女子的雙手忽然極快地伸出了兩三丈長,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鬼?大驚之下,他的酒意瞬間化成了涔涔冷汗,拚命地掙扎著。然而,白衣美人微笑著收緊了手,十指又冰又冷,把他往懷裡一寸寸地拉過去,口裡幽幽地唱著曲兒。

這一刻,他總算是聽清楚了。

「空嗟歎。。。風刀霜劍催花落。。。善惡到頭。。。終有報。。。」

見鬼!他遇到了索命的女鬼!

一瞬間,他嚇得魂飛魄散,拚命扯著脖子上的那雙手。然而那一雙柔軟的手臂卻變成了鋼鐵,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白衣美人一邊低聲唱著,一邊硬生生地將他拖到了自己身邊。渙散的視線裡,他終於清楚地看到了夜幕細雨下美人的真容。

將死的一剎那,他卻不由得在心底感歎了一句:真乃傾城之美啊。。。

「哼!」微笑的美人轉眼間變了臉,低低道,「報應的時候到了!」

白光如練,筆直地勒住他的喉嚨,將他拋向半空,在頂點時用力一勒,又迅疾下落,狠狠地擲回水面。

只聽半空中一聲悶呼傳來,飛揚跋扈的王孫公子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樣被直接扔進了那條又黑又臭的小河裡。

河水只泛起了一點兒浪花,轉瞬平靜如初。

白衣美人的肩膀微微一動,手臂恢復了原樣。原來那並不是手臂,只是兩條柔軟的白練,如驚鴻般掠回,重新歸於她的袖中,不露痕跡。

收起了水袖,殷夜來在雨裡俯視著橋下,唇邊噙著一絲冷笑:一個口碑不好的王孫公子死在了風月場所附近的水裡,誰都只會覺得那是一場風流禍。幾天後,等這具屍體浮上來時,大家只會以為是尋歡醉酒後的人失足落水,絕想不到還有別的原因。

她站在橋上,一直等到水面再無動靜,才轉身走向了那一條黑黢黢的八井坊。那一家魁元館早早關門熄燈了,一片寂靜。她停下腳步,在窗外站了很久,聽著裡面均勻細微的呼吸聲,忍不住伸出手去。

尚未接觸到那扇窗,窗戶卻忽然開了,一雙冷銳的眼睛在窗後注視著她。

那是被這家的一對兒女稱為「陽春麵」的劈柴男子。

「十年了,有幸第二次見到仙子殺人。」那個人在黑暗裡輕輕擊掌,語氣平靜而冰冷,「以水袖施展劍術,收放自如,不愧是蘭纈劍聖最得意的女弟子。若不是昔年半路退出師門,如今殷仙子恐怕已經是空桑的女劍聖了。」

殷夜來臉色微微一變;「這些事,何必再提?」

「我只是想提醒仙子一句:如此行事,實在太過冒險。」那個人壓低了聲音,警告道,「以仙子如今的身份,實在不該親自出面殺人,萬一惹上了什麼麻煩,豈不是會連累白帥?」

「他當年既作出把我留下的決定,便應該料到會帶來許多麻煩。」殷夜來冷笑了一聲,「我還後悔沒有早點兒出手解決了這個禽獸呢!如果不是一開始顧忌得太多,想著托人去辦,又怎麼會讓寶露白白送了性命?」

陽春麵蹙著眉,彷彿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在煙花地浸染了十年,這個女子卻如當初見到時一樣一塵不染,一樣挺拔如劍,有一股內蘊的英氣和奪目的光華。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令白帥無法割捨吧?然而利劍在旁,卻難免割傷自己的手。

這也是他們這些心腹謀臣們最大的隱憂。

「仙子和白帥有約,絕不再踏入這裡一步。」陽春麵淡淡地開口,看了一眼漆黑的屋裡,「如果你回來,只會給這一家人帶來滅頂之災。」

殷夜來身子一顫,默默地縮回了手。

「放心。大娘的身體還好,而仙子的弟妹因為治療及時,如今病根已經除了,和健康人無異。」看到她退讓了一分,陽春麵放緩了語氣,「白帥說過,不允許任何人,哪怕是空桑的藩王來傷害他們。」

「謝謝。」她舒了口氣,輕聲道,「只要他們好好的,我便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