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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那一天後,他便認識了她。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很短暫,從相識到分別也不過六七月,從白帝八年的晚春四月到深秋十月。

然而,這樣短短的一段時光,卻成了他之後十年裡最難忘的記憶,其中摻雜著太多複雜的情緒:青澀、朦朧、甜蜜、擔憂、忐忑和憧憬。

對於他來說,少年時的成長和蛻變,都完成於那短短的半年時光。

從那一天起,每天他都在落珠港的碼頭等她放工,看著斜陽下,那個纖細的身影卸下沉重的擔子,從長而軟的跳板上輕盈的走下來,快步奔向他高高興興地一起離開。

她的身世和他天差地別。她年紀雖小,家累卻重,每天在碼頭做完工後只能休息一會兒,便要匆匆趕回家去給父母弟妹燒水做飯,打理家務,等一直忙到了晚上,侍候父親休息,弟妹安睡,還要出門去做另一份工,忙到凌晨才能回家。

所以每一日,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個時辰。

那一個時辰裡,他們所做的和一般的戀人無異,不過是一起吃吃東西,逛逛大街,不著邊際的說一些話,要麼就是牽手走在葉城的海灘上,靜靜的看著大海發呆。然而,即便是在這樣無關風月和慾望的靜默相處裡,即便只是坐在她的身邊什麼也不做,他的心裡依舊能感覺到罕有的平靜和溫暖。

他們雖然日漸親密,卻並非無話不說。她很少對他說起自己家裡的事,正如他也很少對她提起自己的情況一樣,偶爾,在點數一天挑擔賺來的銅子的時,她會歎氣,說父親的病逐日加重,已經臥床不起。而母親帶著一堆弟妹,每天都等著她賺錢回去買米下鍋,如果不快點兒找一個能賺更多的錢的營生,估計就供不上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了。說話的時候她秀麗的雙眉緊蹙著,每個銅子都數的分外小心。

他心裡「咯登」了一下,手在口袋裡動了動,卻是不敢將懷裡滿把的金珠掏出來。如果。。。如果堇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會怎麼樣?

與當時的她相比,他的心思顯然更加複雜。少年老成的他始終顧慮重重,怯於對意中人說明自己的心意和身份。他不僅是擔心幕布一旦揭開,兩人之間的巨大落差便會令她遠離自己,更是擔心——除了門當戶對的巨族外,其他女子愛上的往往不是他的人,而是慕容家的權勢和富貴。

他不敢揭開謎底,生怕真相是自己無法承受的。

他一直舉棋不定,為他們之間的未來而憂心忡忡。而她是那樣聰明的人,應該是看出了他有所隱瞞,卻始終不曾開口詢問。

秋天來時,他做了一件最大膽的事:他沒有參加鎮國公府舉辦的海皇祭宴會,從一群王室貴族中間逃了出來,帶著她翻過了檢查的關卡,划船去黑石礁上看大潮。

潮來的時候,天地一片蒼茫,充滿了造化洪荒的力量,令所有人都覺出了自身的渺小和生命的未可知。她和她縮在黑石礁上,相互依偎著,風捲起的浪濺濕了他們的衣衫,腳下的岩石在巨浪裡顫抖,潮頭上龍舟競馳,船頭有人在歌舞。

「少游!快看,彩虹!」她驚喜萬分地喊著,指給他看大潮背後那一輪淡淡的落日——蒼茫的霧氣下面,閃動著江海的光芒。潮水如一堵牆一樣升起來,高達數十丈,日光透過濛濛的水汽,居然幻化出了一道晶瑩璀璨的彩虹來,就懸在他們的頭頂不遠處。

「看啊!」她歡喜的像個孩子,伸出手去觸摸那盡在咫尺的彩虹。

他卻沒有看彩虹,只是出神地看著身邊的少女。她那美麗絕倫的容顏,即便在彩虹在依然不曾遜色半分美得令人忘記了一切——那一瞬他忽然下了人生最大的一次決心:無論面前橫亙著怎樣的困難,他都要永遠的抓住這個女子,要和他永遠在一起。

就在她伸出手去抓住那道彩虹的時候,他忍不住俯身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側臉。她身子一僵,臉色瞬間飛紅,卻有迅速蒼白了。

「堇然,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他低聲道,許下了人生的第一個諾言。

然而,她沒有回答。她伸出去觸摸彩虹的手僵在空氣裡,臉色很是奇怪。下一個瞬間,大浪呼嘯而來,拍擊在礁石上巨大的浪潮在他們頭頂散開,籠罩下來,彷彿是一場盛大無比的流星雨。

「永遠?」水霧瀰漫了視線,他看不見她的臉,只隱約聽到她輕輕歎息了一聲,「永遠到底有多遠呢…少游?」

「多遠?」他凝望著海天之間。「就如海皇蘇摩對白瓔的心意,生死無阻。」

水霧漫天而來,視線一片模糊。白茫茫一片的礁石上,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面頰上輕輕一碰——少女的嘴唇柔軟而冰涼,帶著輕微的顫抖。

那是他的第一個吻,也是她的第一個。那一瞬間,他彷彿被雷電擊中了。「堇然?」他滿懷喜悅地伸出手去,然而卻落空了。

當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他發現身邊的礁石上空無一人,只有滔天大浪從南方天際一波波地襲來,彷彿巨大的白色蓮花盛開在週身。而片刻前還在自己身側的少女,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彷彿幻化在了彩虹裡。

「堇然!」他驚駭萬分,對著蒼茫大海呼喊,「堇然!」

她去了哪裡?是掉進大海了麼?被潮水捲走了麼?

他發了瘋一樣地呼喊著她的名字,在礁石上四處尋找,甚至跳下大海在風浪裡尋覓。然而,她卻彷彿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絲毫痕跡。貴族少年在大海裡游著,呼喊著,直到筋疲力盡無法動彈。最後一刻,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任憑幽藍色的海水在他頭頂閉合…

幾乎溺斃的他僥倖被一艘路過的龍船救起,送回了岸上。然而,也就是從那天起,她卻永遠從他的生命裡消息了,宛如那一道乍現又轉瞬消息的彩虹。

變故陡生,一切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那段時間,他將葉城翻了底朝天,甚至出動了鎮國公府的所有力量,卻始終沒有任何她的消息。

那個名叫安堇然的貧苦少女,彷彿忽然間從雲荒上消失了。

少年時的他經不起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一度消沉頹廢,甚至幾次有輕生和出家的念頭,如果不是父母拚死阻攔,說不定如今的他早已跟隨那個名叫孔雀明王的遊方和尚皈依了中州人的佛祖。

然而兩年後,在他心口的傷痕漸漸結痂的時候,她卻突然又回來了。

從新出現在葉城的她,卻擁有了一個他無法相信的身份:青樓的花魁。烏黑的粗辮子解散了,梳成了精緻華美的蟬影髻,粗布衣裳變成了精美的鮫峭。甚至,她連名字都換了殷夜來,多麼旖旎風情的名字阿,一如她那嫵媚的眼波。 。

她已經完全不像她了,然而,他卻還是在第一眼的時候就把他認了出來。他裝作漫不經心的探問她的來歷,有人說她是個當紅的優伶,因為帝都禁止在唱中州戲了,所以不得不轉頭青樓。

然而他卻是知道那不是真的——在他認識她的時候,她不是青樓女子,也不是當紅優伶,只是一個在落珠港碼頭上挑擔子養家的貧苦少女。

然而那樣的往昔,除了他,無人知曉。

他也去過她所在的星海雲庭很多次,她有時候會出來見客,有時候會托病不出,對他的態度和別的恩客沒什麼兩樣。她的態度如此自若,以至於他有時候會有一種恍惚感,覺得昔年那一段青澀、模糊的初戀並不曾發生過,只不過似乎南柯一夢。

十年後,他在碼頭上遞給她的那把傘還握在同一隻手裡,然而卻已是物是人非。

那兩年,她到底去做了什麼?為什麼會不告而別?為什麼又會變成如今這樣?是為了錢麼?是因為他沒有更早地表明自己的身份,掏出滿把的金珠來麼?

他始終未曾找到機會問他一句為什麼。直到今天她忽然來訪,身為城主的他終於摘下了面具,失控的問了出那些話。然而問了又如何呢?只換來一句更令人不堪的回答——「是啊。。。如果當時你告訴我擬真正的身份,大概,一切會不同了吧?」

她居然就這樣坦然承認了,嘴角帶著微微的笑。

果然母親的教導是對的:世上的女人,愛的無不是他的身份和金錢,或許還有他的皮囊。至於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有一顆什麼樣的心,又有誰會在意呢?

也就是她再度出現的那一瞬開始,他的心才終於死了吧?

慕容雋踱回了梅軒,桌上的茶盞猶溫。

他坐在方纔她坐過的位置上,抬起手,拿起了她片刻前用過的茶盞,上面還殘留著一層淡淡的紅色印記——是她啜飲時留下的唇上的胭脂吧?他用指尖一圈圈地劃過茶盞,神色複雜。

十年前的那個吻,在海皇祭的漫天大潮裡輕輕的落在他的頰上,如此溫柔又如此冰冷,純潔如初雪,卻冰冷如永夜,宛如最後無聲的告別。

十年後,在度坐回到了這個案幾前的他們,卻已是咫尺天涯。

永遠到底有多遠?不過是一個浪潮消散的瞬間把?

沉吟中,眼角忽的看到了一物,他微微一驚,俯身撿起,認出是他方才折起放入衣袖的錦帕。然而錦帕雖然折著,熏了馥郁的香氣,卻也掩不住一絲透出的奇怪的味道。

他打開一看,忽的變了臉色——帕中是一片鮮血,宛如殷紅的落梅,觸目驚心。

窗外雨聲蕭蕭,庭院裡落葉飄零,打在紗窗上,顯得蕭瑟而寂寞。

慕容雋怔怔地看著那一方染血的錦帕,想著片刻前她的清顰淺笑——他原以為十年風雨經歷,如今的她是已經是青樓的花魁,長袖善舞、滴水不漏、刀槍不入。原來,在她看似平靜的外邊下,竟也是藏著這般的嘔心瀝血,將所有的悲歡都燃為了灰燼。

那一瞬,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淡了。她。。。是病了麼?

方纔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語裡藏著多少鋒芒和心機,本來是他早就準備好了贈給她的,作為多年前她離棄自己,轉投權貴懷抱的報復。然而此刻看著這一方嘔血的錦帕,那一字一句卻彷彿是一把把利刃,反彈了回來,刺穿了他的心。

慕容雋默默地看著那一方錦帕,將案上的文書握在手裡,長久的沉默著。

「東方。」他忽然低喚了一聲。

「在。」一個青衣侍從應聲出現——那是家臣東方清,數百年前便開始追隨慕容家先祖,和南宮揚、西門放和北闕塵並稱為四大心腹家臣。

慕容雋將手裡的一疊文書遞給了他:「這裡有一件要緊的事,去辦吧。」

精幹的家臣看了一眼文書,微微一怔:「那位藍扈公子並不是我們的敵人,為什麼要動他?」

「和我們的大計無關,」慕容雋淡淡地道,用扇子敲著手心,「只是順手除去一個垃圾而已——不必多問。」

「是。」東方清領命,頓了一頓,又道,「公子,那邊又來催了,白帥的事。。。。」

「關節尚未打通。」慕容雋歎了口氣,「她還是不肯替我引見。」

「該死!公子,要不要給她點顏色看看?」

「算了,在想其他的辦法就是。白墨宸這個人太難討好了,別的路子我們都沒走通。除了她,還真想不到別的更好的人選。我們繼續下功夫便是。」慕容雋揮了揮手,忽的轉了語氣,「你去告訴『那邊』別只顧著催我們辦事——等什麼時候錢送到了,我自然會幫他們辦的穩穩當當。」

「稟公子,」東方清壓低了聲音,「那邊讓步了,說可以如我們所願,將黃金增加到兩百石。並在三天後運抵葉城,不過他們想要公子的一個承諾。」

「承諾?」慕容雋蹙眉,有些不快,「若不是我設法用軍糧供應的問題把西海的大軍拖住,他們早就亡國了!我說過的事情,什麼時候不算數過?」

「是,」東方清有些為難,「可對方說,今年的籌款項一下子翻了一倍,而戰事也非常吃緊,所以他們覺得分外艱難。如果公子不能給出一個明確的承諾,說出什麼時候能讓白墨宸的大軍從西海上徹底撤回,回去就很難和元老院交代。」

「我不是正在想法麼?」慕容雋一怔,歎了口氣,「先拖著大軍,等年底白帥歸來,我自由分寸。你先讓南宮、西門他們去籌備一下接收那兩百石的黃金,府裡急著用——這段日子是海皇祭,緹騎定然防備得緊。千萬小心。」

第十六章 八井坊

秘訪結束後,軟轎在雨裡無聲地疾行,離開了鎮國公府。

秋蟬在轎外隨行,嘀咕了一句:"呀,那個楓夫人,怎麼像個鬼魂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它就覺得害怕。。。一張寡婦臉。」

殷夜來在轎子裡咳嗽了一聲:「不許胡說,快些走吧!」

轎夫應了一聲,一路小跑起來。

離開鎮國公府後,沿著牆根兒一路走,轉出兩個街區後,便來到了一條喧鬧的小巷。這裡是中州人聚居的貧民區,遠離城市的中心,卻依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有叫賣炸糕的,有串朱果的,巷子兩邊是各種各樣的雜物攤,滿滿排了一條街,油煙味,蒸煮味,汗味和吆喝聲充斥了每一寸空氣。

—那是粗野而健康的,只屬於貧民窟的氣息。

「停一下!」殷夜來忽地低聲道,「這裡是。。。。。。」

「哎呀!這裡是八井坊?」秋蟬捏著鼻子悶聲罵了那兩個轎夫一句,「該死,為了抄近路,居然挑了一個這麼骯髒的地方-不知道樓裡是從哪兒新雇來的笨蛋。。。。。。」

然而,殷夜來似乎沒聽到她的話,只是將轎簾捲起一角,怔怔地看著街角的某個地方,眼神忽地變得非常奇怪。

「素面一個銅子一碗!打滷麵龍鬚面陽春麵都有!各位客官,裡面請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吆喝-—那是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白髮蒼蒼,面容枯槁,一邊拿著爪籬在滾熱的水裡撈面,一邊對著臨街的窗口大聲吆喝。她喊得很用力,生怕外面走過的人聽不見。或許是因為長年累月這麼吆喝,她的嗓子已經非常嘶啞,聽不出半點兒女人的味道。

那個小店上掛著一個蒙塵的牌匾,依稀可以分辨出是「魁元館」三個字,筆力灑脫。這家小麵館已經開了有些年頭了,因為量多廉價,味道也鮮美,在葉城中州人聚居的貧民區裡頗為有名—那塊牌匾,聽說還是當初空桑元帥白墨宸親手題寫的。

傳說十年前,還只是副將的白帥遠征歸來,為了抄近路策馬經過八井坊,飢腸轆轆之下聞到了深巷裡飄出的熟悉香味,不由為之駐足。不知道是餓極了還是面的味道真的不錯,白帥一連吃了三碗陽春麵,大為讚歎,還為這家小鋪子親手題寫了「魁元館」三個字,意為此店雖小,卻做的一手堪稱魁元水準的好面。

按理說,被白帥讚揚過,這個小麵館必會聲名大盛,高朋滿座。然而奇怪的是,這家店卻沒有從這個中州人的貧民區裡遷出,在外面另尋鋪面,依舊還是老老實實地在這陋巷裡經營著這個只有一間店面的小鋪。八井坊的髒亂嘈雜也限制了客源,光顧這裡的依舊還是一些挑夫,少有衣冠楚楚的座上客,生意遍也做不大。

賣麵條的老婦人稱安大娘,是一個盲人,一雙眼睛深深陷了下去,身體瘦弱,然而做面的動作卻極其熟練:取料,切菜,下鍋,撈面一起呵成。

她的身側有兩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一男一女,忙碌而熟練地往灶裡添柴打扇,滿面黑灰如兩隻小花貓。每次瞎眼老婦撈完一碗麵,小女孩兒就連忙送到客人面前,然後一邊吹著燙疼了的手一邊跳著腳跑回母親身邊,把收來的銅子放入瞎眼女人圍裙上縫著的口袋裡。她似乎極黏母親,每次一送完面,立刻就跑回母親的身畔。而那個男孩子略微大一點兒,臉上有著和年齡不相符合的剛毅表情。

殷夜來怔怔地看著那一家子忙裡忙外,似是看呆了。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的夢魘,漫天的血色裡,那兩個拚命抱住自己的死孩子的模樣重新在腦海裡浮現出來,和面前的這一對兄妹重合起來,令她打了個寒戰。

已經十年了。這一對貧苦家庭裡的孩子平安地長大,而那一對帝王家的孩子卻是如此不幸,如今怕是化成了地底下纍纍白骨了吧?貴賤生死如雲泥,命運的安排是如此高深莫測,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小姐?」秋蟬順著殷夜來的視線看去,「想吃麵?」

殷夜來彷彿驚醒一樣將眼睛從那一家破破爛爛的麵館裡收回,下意識地點頭,然而很快又轉過頭看了看麵館的深處—那裡隱約傳出了劈柴的聲音,依稀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坐在柴房裡,手起刀落,正在劈柴。

她搖了搖頭,放下了簾子,歎道「走吧。」

「是,」秋蟬鬆了口氣,對兩個轎夫斥道,「還不快走!這裡髒死了!」

轎夫重新起步,然而還不等離開,忽地聽到店裡有人大喊:「店家!再來一碗!」

小女孩兒連忙跑過去,細聲細語地說:「叔叔,你前面吃的還沒有結賬呢,三碗打滷麵是十五個銅子,五個大餅是。。。。」

「他娘的!」那大漢顯然是心情不好,猛地一拍桌子,咆哮起來,「不知道老子是誰麼?老子是替慕容公子辦事的。這個葉城,誰敢向鎮國公府的人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