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羽·青空之藍 > 第37章 >

第37章

春菀詫異地接過來看了一眼,卻是一支上好的紅珊瑚。

「是他從西海上給我寄來的,」殷夜來口氣淡漠,「難得他百戰之中還有這份閒心,等他回來,我得插上這支簪子去給他洗塵——表面功夫還是得做足啊。」

「嗯。」春菀應著,心裡詫異于小姐說話時語氣的冷淡。

——這般手段,和應酬風月場上其他恩客時,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已經位極人臣、獨攬軍權的白帥,長年在外帶兵,在女色的事情上向來淡漠,平日極少出入聲色犬馬之所。而因為是入贅帝王家,身側也並無其他貴族那樣的三妻四妾,被朝廷上下稱為不近女色的真英雄真豪傑。沒有人知道他和殷仙子是怎麼好上的。作為貼身侍女的她,也只知道早在小姐還在戲班裡的時候,他們便已經有了往來。這些年來小姐和白帥的交往轉入了地下,極其隱秘,當真是夜半來天明去,諱莫如深,漸漸不為外人得知。

但很久以來,就算是她,也不明白殷仙子和位高權重的白帥之間到底只是逢場作戲、想找個靠山呢?還是真有一份情意在?

正如多年以來,風月場裡從沒有一個男人能夠猜透她的心。

四更時分,非花閣的最後一盞燈終於也熄了。

房間裡寂靜無聲,黑暗一片。

小丫鬟秋蟬離開後,殷夜來在垂著紗帳的榻上沉沉睡去,小臂橫在額頭。夜涼如水,有隱約的歡聲笑語傳來,是樓下尚自未曾停歇的風流喧鬧。窗外雨聲無盡綿延,敲擊著瓦當,發出撥弦般的叮噹聲。她就在這樣細密錯落的聲音裡沉沉睡去。

「殺了他吧!不殺了他,我們就沒活路了!」

「這個畜生,衣冠禽獸!」

黑夜裡,不知道哪裡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耳語,恐懼而驚惶,彷彿是好幾個女子在相互說話,語氣顫慄地商量著什麼。那些聲音是那樣的近,近得就像簇擁在自己的床頭附近,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驚恐而細碎地說著。

「我、我不敢…這可是滅九族的大罪!」

「什麼不敢!今晚不下手,明天這個畜生醒來還不知道要怎麼折磨我們呢——來,把腰帶解下來,一人拉住一頭,在床頭上勒死他!」

她在一邊聽著,為對方語氣裡那種恐懼和不顧一切的絕望所驚動。想睜開眼睛,然而眼皮沉重無比,似是壓了一座山。

是誰?究竟是誰在那裡說話?

勒入血肉的腰帶,劇烈的掙扎,粗重的呼吸…這些彷彿是幻影一樣浮現在心頭,雖然不曾睜眼看也能看到全部的景象,彷彿是烙印在她心底深處。

「天啊!他…他的眼睛凸出來了!」

「別看!繼續用力!一定要用力!他活過來就不得了了!」

是誰?是誰在那裡說話?如此的熟悉,彷彿是在什麼地方聽過一樣!

「天啊…他醒了!他要喘過氣來了!快,你過來幫忙拉住這頭!」

「用力!別看他!」

「不要讓他叫出聲音來!快用力他!」

朦朧中,她聽得出在說話的只是一群年少的女子,滿懷恐懼和驚惶,然而卻是毫無經驗地在坐著殺人的勾當——「噹啷」!忽然間,彷彿床上那個人在掙扎中碰落了什麼,在寂靜的夜裡發出巨大刺耳的聲響。

那些竊竊的聲音停頓了一瞬,彷彿所有女子都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緊接著便有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的廊上傳來,似有一行人緊急前來。

「快點!」有人低低道,「侍衛們往這邊來了!快用力!」

「我…我手軟了!」另一個人帶著哭音,「這、這可是要滅九族的啊!」

隨著哭泣的顫音,似乎是腰帶的一頭陡然鬆了,床上那個沉重的呼吸忽然舒暢起來,一個嘶啞的男人聲音響起在漆黑的夜裡:「有…有刺客!來人…來——」

轉瞬那個聲音又被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裡,因為腰帶陡然收緊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一行急促的腳步已經奔到了門外,暗夜裡雪亮的光一閃,門登時四分五裂。衝進來的一群虎狼,咆哮著抽出了雪亮的刀——黑暗裡,那兩個在床頭勒住腰帶的少女根本來不及反抗,便被斬殺在當場!

她大吃一驚,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如花的生命瞬間凋零。

刀光裡,映出了那一群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少女們。

她站在黑暗裡,發現那些女子還只不過是孩子,最小的不過十二三歲,最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柔弱而無助,赤裸的身體上遍佈傷痕和血跡,稚氣的臉因為恐懼而扭曲,看著一步步逼近的持刀人,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彷彿一群無辜的白色羔羊。

勒住咽喉的腰帶一鬆開,床上那個臃腫的黑影便喘過了氣來,滿面都是濺上去的鮮血,不住地撫摩著頸項,發出混濁沉重的咳咳聲。

「給朕…統統…統統的殺!」

「別、別…」那個手軟的女孩哭著說,然而話卻中止了。

刀落,血飛濺,卡嚓一聲,她身邊的同伴的頭顱轉瞬被劈成了兩半,半邊臉齊刷刷地掉落下來,砸在她膝蓋上。那個少女嚇得呆住了,瑟瑟發抖地蜷在那裡,面色蒼白。

「殺!狠狠的殺!」床上的黑影驚魂方定,「賤貨!一個也不准留,統統的給我千刀萬剮滅九族!」

「是!」那群虎狼一聲大喝,奉命拔刀。黑夜裡,這一間豪華的暖閣陡然變成了修羅地獄。血腥的屠殺無聲無息地開始了,那些手無寸鐵的女子被殘酷地屠戮,毫無反抗的能力。

「住手!」她站在黑暗裡,不顧一切地叫喊,「住手啊!」

那些雛女的血飛濺到她的臉上,柔軟稚嫩的肢體零落散了滿地。急切間,她伸出手,似乎要去握住什麼,然而掌心空蕩蕩的沒有一件東西。不!不!住手!

她想要過去阻攔那些瘋狂殺人者,奇怪的是身體卻僵在了原地。

怎麼回事?她震驚地低下頭,看到了兩個孩子正緊緊地抱著她的腿——那是一對只有八九歲大的孩子,一男一女,臉色蒼白而恐懼,一左一右地抱著她的腿,用盡了全力不讓她上前分毫。

「別殺我父王!」那個小女孩哀求,語聲纖細,「求求你了!姐姐!」

「你們——!」她震驚地往後退,忽然發現抱著她腿的那兩雙小手是冰涼的——那是死人一樣的冰冷。孩子們死死抱住她的腿,哭起來了——然而,從他們眼裡滑落的不是淚水,而是殷紅刺目的血!

「別殺我父王…」兩個死去的孩子滿面血污,死死抱著她。

「放開我!」她只覺得寒冷徹骨,用盡了全力,奮力將兩個孩子踢開。

男童女童跌落在地上,腦袋卻忽然咕嚕嚕地掉了下來,轉瞬身首分離!然而,兩顆孩子的腦袋卻還是橫在地上,死死看著她,流著眼淚,嘴唇開合著,吐出同樣一句話——

「別殺我父王!求求你…別殺…」

她一步步地往後退,只覺得痛徹心扉,天旋地轉。

不…不,怎麼會這樣?這個世界,怎麼會變成了這樣!

她渾身顫抖,一步步的後退,後背卻忽然撞上了什麼。一隻手從黑暗裡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後對她說話,聲音低沉而凜冽,在耳邊低聲道:「別怕。」

那隻手穩定如鋼鐵,轉瞬間平定了她的顫慄。後背彷彿是靠著一座山。她轉過頭去,看到了黑暗裡那線條利落冷肅的側臉,映照著血色的月光,冷冷不動聲色,在這個修羅場裡彷彿是鋼鐵雕成,有一種令人安心同時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她霍然一震,也不知道是驚還是喜,失聲:「墨宸?!」

昏睡的人終於從夢魘裡驚醒了,一揮手,只聽暗夜裡一聲脆響,刺耳驚心。

「誰?」殷夜來猛然坐起,脫口而出。

然而房間裡一片黑暗,寂靜無聲,除了案前的茶盞滾落在地板上,一切都和原來分毫不差。然而,她坐在黑暗的帷幕裡,卻忽然感覺到了森然的冷意:循著風的來處看去,赫然看到睡前關好的窗子開了一線,外面暗夜沉沉。

「小姐?」外間睡著的丫鬟春菀被驚醒了,披衣探頭進來,「怎麼了?」

「沒事,」她沉默了許久,疲憊地揮了揮手,「做了個噩夢,驚醒了。」

「要不要再喝點藥?」春菀輕聲問,「紗櫥裡還留著半盞。」

「不了。」殷夜來搖了搖頭,斜靠著枕頭,沉默了半晌,忽地道,「明日一早替我準備轎子,去一趟鎮國公府。」

「小姐去那兒做什麼?」春菀有些吃驚。

「海皇祭要到了,」殷夜來淡淡道,「女人們也免不了要暗中爭奇鬥艷,慕容家的大總管邀我去府上,好指點一下女眷們的衣飾打扮,以便不輸給六部藩王的內室們。」

春菀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殷夜來懶懶地歎了口氣:「本來也不想理睬的,但今晚玄王之子來鬧事,多虧了有慕容公子才壓住了局面——平白欠了他一個人情,還是去一趟比較好。」

春菀恍然:「那我下去準備一下,明天一早陪小姐去。」

「讓秋蟬跟我去好了。我還有別的事要你做。」殷夜來搖了搖頭,吩咐,「你替我去一趟玲瓏閣,交付了這支珊瑚,順便也幫我看看定制的舞衣做得如何——今年的觀潮節,少不得有一番明爭暗鬥。頂著偌大的名聲,行頭可省不得。我身邊的人之中唯有你眼光最好,這件事非得你去辦我才放心。」

「是。」春菀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領命退了下去。

窗外的雨還在綿延地下,無聲無息,一如當年那一夜。或許是緹騎的深夜出現,又驚動了她沉睡的記憶,夢裡居然忽然又泛起了滔天的血色——怎麼可能?都已經十年了。如今已經改朝換代,這些埋藏已深的血腥夢魘,怎麼還會回來纏繞自己?

許久,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殷夜來從床頭的架子上取下了一物,在暗夜裡撫摩著,歎了口氣——那是一柄傘,傘柄由珍貴的流光水玉製成,傘骨是百年的南海沉水木,在昏暗的光線裡也有幽幽的暗彩,彷彿一泓流動的碧泉。

傘的一角,隱約透出一個紋章,卻是鎮國公府慕容氏的家徽。

她在黑暗中摸索著那把傘,指尖微微顫抖。

已經是十年過去了,多少往事已成回憶。然而,昔年的一切,竟不曾隨著時間的洪流沖刷殆盡,還留下了這些明的暗的殘片,彷彿劫火燒過後,記憶廢墟上的那一片冷冷灰燼。

第十四章 麒麟

離開星海雲庭後,清歡在夜幕下急掠,心裡只想著「六十年」這三個字。

然而剛掠出不到一個街區,迎面便馳來了一行勁裝的朱衣人。看到清歡,朱衣人立刻齊齊翻身落地,屈膝抱拳:「九爺果然在這裡,大統領有令,請您跟我們回一趟朱衣局!」

「唉。。。。。。。」清歡看到他們,歎了口氣,她本來不是要去那兒的。——都鐸那個傢伙,果然還是有著獵狗一樣的嗅覺和牛皮糖一樣的粘性,自己當初怎麼就哪麼愚蠢,非要招惹上這號人物呢?

朱衣局設在葉城的東北角,在雨幕中顯得森冷而肅穆。緹騎人數只有數千,卻和十萬驍騎並稱。每一任統領可以不需傳召佩劍入宮,直面聖駕,也有權先斬後奏,直接處決三司六部以下的任何官員。因其多穿暗紅色勁裝,加上經辦之事多涉殺戮,其處所被老百姓敬畏的稱為「朱衣局」。然而清歡踏入這裡,卻是熟門熟路。「統領大人在裡面等您。」引領者恭敬的行禮,很快退下了。

府內寂靜,清歡沿著長廊一路走去,居然不見一個人,只有燈籠在簷下飄搖。長廊的盡頭是一扇開著的門,門內光線暗淡。一張長桌放在房間中心,另一頭有人在等候。

「大半夜的,找我來幹嘛」清歡大大咧咧的坐下,「有酒麼?」

「緹騎素來不飲酒。」黑暗裡的人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

「卡」的一聲,緹騎統領點亮了燈。在這樣一個空曠的房間裡,一盞燈的光芒顯得很微弱,甚至無法照亮長桌那一頭坐著的人,只能依稀看到對方一頭銀白色的頭髮,額角隱約有皺紋,臉上線條如刀砍斧削。

左在燈下的正是空桑緹騎的大統領:都鐸。

顯然和空桑劍聖是多年的熟人,都鐸打量了他一眼,譏諷道:「怎麼?一年不見,又胖了不少嘛。你這輩子下過兩百斤沒?」

清歡反唇相譏:「心寬體盤。不像你,才一年不見,怎麼又老了許多?」

「當今皇上陰毒多疑,伴君如伴虎,哪裡像你那麼逍遙?」都鐸苦笑著搖了搖頭,「低頭拉磨得驢的心情,閒雲野鶴又怎麼明白?」

清歡不屑:「當驢也是你自己選的,怨得了誰?當初我讓你跟我一起賺大錢去,你唧唧歪歪得不肯,說有家小拖累,牽扯太多。」

他說得尖銳,都鐸無言以對,轉開了話題:「對了,聽說今晚在紅袖樓傅壽姑娘那兒,你居然被慕容府的人上門尋仇了?」

清歡微微一愣,冷笑道:「緹騎的耳目倒是靈通。」

都鐸連忙擺手苦笑:「過獎過獎,打探消息是我的老本行而已。葉城和迦藍城近在咫尺,天子腳下無小事——哪怕是兩條狗大家,他們都會紀錄在案回報給我的。」

「他娘的!」清歡大怒,猛一拍案,「又想打架了麼?」

「我可不是你的對手。」都鐸連忙記述了這個話題,「我方纔已派人去慕容府上調停,希望這場風流鬧劇到此為止——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拜託你去做。」

清歡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別吞吞吐吐的,到底什麼事?」

「這裡有個六十年前的大案子。」都鐸將手邊厚厚一摞古舊的文書推過去,「根據卷宗記載,六十年前曾經有神秘兇手載雲荒出現,先後已挖心掏肺的手段殘殺過六位少女,此案至今懸而未決。」

清歡的臉色微微一變,口裡卻道:「這是我聽說過,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