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羽·青空之藍 > 第36章 >

第36章

「不許欺負我家雪衣——還不是被你們這種無賴的大爺給教出來的?」殷夜來將鸚鵡架子挪到一旁,盈盈嬌嗔,眼波欲流,看得榻上的胖子呆住了。

「哎呀,哎呀…妹子,你別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是男人的骨頭都酥了一半!」清歡大笑,從懷裡拽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來,叮噹一聲灑了滿榻——裡面全是被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金銖,一盒一盒的各色寶石,還有更珍貴的流光水玉和鮫珠,鋪滿了半個榻上,房間裡登時流光溢彩,寶氣奪人。

「今年剛收的,還沒來得及存。」他拍了拍床榻,豪氣萬丈,「喜歡哪個?隨便拿!」

「喲,真大方,」殷夜來掩口笑,「不過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懷裡那本小冊子。」

「哇!」清歡嚇了一跳,連忙捂著襟口縮回榻上,「妹子你胃口也太大了,那可是我這些年打拼下來的全副身家,地契房契賬本全在裡頭了!」

「就知道你捨不得,」她笑的狡黠,「今年的生意如何?」

「自然興旺!」清歡摸著胖肚子,得意洋洋地報數,「老子不僅是劍術的天下第一,也是賺錢的天下第一。今年錢莊又開了八家分店,劍道館也開了五家分館——」

殷夜來笑:「哦?徒弟又收了幾個?」

「二三十個?我都忘記了,反正來者不拒,統一行了拜師禮了事。」清歡抓了抓頭髮,得意地笑,「學一套入門的《劍決》一百金銖,《分光》和《化影》各一千,《擊鋏九問》那可要萬金才能學了…當然,只教劍勢不給心法。哈,雖然貴,那些富家子弟還爭先恐後怕排不上隊呢!嘖嘖,世道太平,生意也越發蓬勃興旺了。」

他說的躊躇滿志,彷彿這是天下最容易的財路一般。

「繼承劍聖名號才八年,你還真把它當一門生意去做了?」殷夜來苦笑,「以前歷代劍聖門下弟子親傳的不過兩三人,到你手裡一下子擴張了數百倍,可真是蔚為奇觀。」

「桃李滿天下啊!」清歡卻毫無愧色,躊躇滿志,「劍聖一門在我手裡發揚光大了!」

殷夜來笑不可抑,幾乎把手裡的酒都潑了。然而笑著笑著,忽地眉頭一蹙,咳嗽了幾聲,身子佝僂下去,連忙用手巾掩住嘴。

「怎麼?」清歡卻一下子坐了起來,緊張,「肺怎麼聽起來這麼虛?」

「好不了的。我家幾代人都有這種血虛症,小時候還好,但成年後身體就虛耗得厲害,很少有活過四十歲的。」殷夜來握著錦帕擦了擦唇邊,嫣然一笑,「不過別擔心。如今墨宸為我找到了好大夫,只要按時吃藥就好,只是偶爾會咳嗽罷了——嘻,還有人說這樣病懨懨的更添風韻,什麼西子捧心弱不勝衣之類的,為此寫了連篇累牘的詩文。」

「看一個病女人也能看出這麼多好處來?那群龜孫子假文酸醋的,令人作嘔。」躺在榻上的胖子蹙眉,還是不放心,「你男人知道這事麼?一年到頭的帶兵在外頭,可別連自己的女人出牆了病倒了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殷夜來指了指樓下,「春菀在替我熬藥呢,都是他囑咐過的。」

「哦…那還差不多,」九爺釋然,彈起一粒櫻桃,張開嘴去接,「今天被人掃了興致,本來想去胭脂痕,忽然想起你這兒近,就順便過來看一看了——反正你這裡有貴人罩著,也沒人敢闖進來尋釁滋事。」

殷夜來笑了一笑,「你這個火爆脾氣,好端端的怎麼又得罪了慕容家?」

清歡大笑起來,「還能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女人。」

「讓我猜猜是哪個…莫非是國色樓的天香姑娘?」殷夜來笑,旋即搖了搖頭,「應該不是。那小妮子雖然囂張,卻不像是能認得這種無賴。」

「天香當然不認識這些市井流氓,但那妮子如今紅得很,恩客一多,自然有人替她出頭。」清歡懶懶地舒了一個懶腰,「我猜是慕容家那個不成器的大公子想要逞威風,所以派人替美人兒出氣,想揍我一頓罷。」

「是麼?」殷夜來微微一怔,「那倒是有點麻煩。」

「我怕過誰來?」清歡不介意地揚眉,「而你這裡有貴人撐腰,更是不怕。」

再度聽到「貴人」兩字,殷夜來臉色微微有些不自在,終於冷笑了一聲,出聲反駁:「什麼貴人?——我知道你心裡可一直看不上墨宸。他三請四請,你卻從未赴約。」

「呵,我哪敢看不起白帥?人家跺跺腳,整個雲荒都要晃三晃。」清歡繼續挖苦,左顧右盼,「哪次我來,他不要在一邊盯著?今天怎麼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他帶兵出征了。」殷夜來淡淡道,「去了西海上。」

「出征了?」清歡倒是有些意外,「我最近整日躲著偷閒,都不知道外頭是什麼情況——不是聽說前些年定了什麼盟約,雙方要停戰了麼?怎麼如今又要開打了?」

「當時議和,是宰輔和三司的決定。」殷夜來淡淡道,「而墨宸堅持認為如今是一舉拔除冰夷的機會,千年一遇,力諫皇上出兵。朝廷裡兩派為此爭論了許久,一年多前白帝終於准了,派他出兵海上。」

「呵,他是天下名將,自然恨不得天天有仗打。」清歡不以為然,冷嘲熱諷。

「墨宸以軍功起家,若無戰事,對他自然不利。」殷夜來坦然回答,「不過那些主和的大臣哪裡又是為天下百姓考慮了?事實上還不是怕墨宸戰功太高,難以壓服?」

她不過區區一介青樓女子,然而說起政局軍事卻是從容不迫瞭如指掌。

「這些政客官家的齷齪事我可不懂——不過朝廷裡有冰族收買的說客,這一點我倒是相信,不然以他的本事,也不會打了那麼多年都打不下來。」清歡又吐了一顆櫻桃核出來,懶懶打了個酒嗝,「還是讓你家男人見好就收吧!他的好日子也沒幾天了。」

殷夜來微笑:「他心裡可比誰都明白。」

「這倒是。這點手腕都沒有的話,那個平民出身的傢伙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清歡點了點頭,歎了口氣,「不過他也是個不解風情郎心如鐵的主兒,只曉得帶兵在海上打仗,卻將這樣的美人留在葉城這虎狼窩裡,真是難為他放得下心。」

殷夜來不以為然:「看你說的,好像我是需要人照顧的女子一般。」

她起身捧了一個纏枝花紋樣的翡翠香爐,在簾子裡繞行了一圈,讓清淡的香氣散佈在房間裡,蹙眉:「一身的酒氣,熏得我房裡到處都是。」

「要是嫌弄髒了你的地方,我走便是。」清歡被說的無趣,一個打挺跳了起來。

「現在不行。」殷夜來卻按住了他,「還是在這兒多待幾天吧,等這件事平息。」

「怎麼,還真要我躲啊?」清歡禁不住冷笑了一聲,「這種不知好歹的小紈褲,老子不用劍都能直接閹了他去!還要老子躲著?放屁!」

他說的粗野,殷夜來忍不住地笑:「好了好了…真是個火爆脾氣。我知道你厲害,不過慕容家好歹是葉城之主,你總不能真的把他家的長子給殺了吧?——慕容逸雖不成才,他弟弟卻是個人物。」

清歡冷笑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是不願看到我和慕容雋那個小白臉起衝突。」

殷夜來的笑容微微停滯了一下,然而很快掩了過去:「呵,我當然不怕慕容家把你怎樣,反而是怕你一怒之下把人家怎樣了——堂堂空桑劍聖,為一個青樓女人爭風吃醋,和市井無賴打架,傳出去很光彩麼?」

「…」清歡無言以對,許久才撓頭道,「算了,賣你這個面子,不和他一般見識。」

「這就對了。」殷夜來掩口輕笑,拿過一罈美酒放到他胸口上,「算我求你,後天觀潮節之前乖乖在這裡躺著喝酒,別再出去鬧事了。」

清歡鼻子一抽,失聲:「哇,五十年陳的大內秘製冷香九珍釀?!」

「白帝去年冬天行獵時賞的,整個雲荒一共也不過十二壇。墨宸特意為你留了一壇,」殷夜來微笑,慇勤相勸,「他說他還藏有更好的酒,等從西海上凱旋回來,便要請你去一起對飲呢!」

清歡臉色一沉,鼻子抽了抽,不做聲地將那罈酒放到了一邊。

殷夜來看得他這般臉色,蹙眉:「還是不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想結交我,絕對居心叵測。」清歡冷冷地嗤笑了一聲,正色道,「妹子,白墨宸這般的梟雄人物,絕非可托終身的良人。我勸你一句:和這種人早斷早了,否則遲早引火上身——十年前哪怕你跟了慕容雋那個小白臉,也都比跟了這種人強!」

「又說這種怪話!」殷夜來秀眉微微一挑,第一次沉下臉來。

「我真是不懂你們女人。」清歡長聲歎息,苦悶不已,「特別是下了床之後。」

「不懂就閉嘴,別滿口柴胡!」殷夜來忽地翻臉,甩袖起身,「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和什麼人在一起,住哪裡,我自己能決定,輪不到旁人擺佈。十年前我既決意跟了他去,如今便不會再回頭。」

她一直是煙視媚行的女子,然而此刻一翻臉,語氣卻似刀兵般凜冽。

空桑劍聖不再說話,室內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

「話說回來,當年你為什麼跟了白墨宸?」清歡歎了口氣,「我一直想不通。」

「自然是有原因的。」殷夜來的臉色緩了下去,淡淡,「不過如今也不必談了。」

「他是入贅的駙馬,又不可能給你什麼名分。難道你準備一輩子都呆在這種地方?」清歡苦笑了一聲:「小白臉雖不可靠,這種老狐狸卻更不可靠。你離他遠些,早點給自己找條後路——依我看,白帝一退位,他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只怕禍事會接蹱而來。」

「我心裡明白,」殷夜來的臉色有些複雜,咳嗽了幾聲,「但我不能離開他。」

「離不開?」清歡火爆脾氣又上來了,一拍桌子,「你跟著他那麼多年,至今還是見不得天日,連個小老婆都不算,還要在這裡做個娼妓,為什麼離不開?真是自甘下賤!」

唰的一聲,一杯熱茶潑在他臉上,把下半截話打斷。

「就算自甘下賤,」殷夜來冷冷道,「也是我的事。」

「他娘的!怎麼不關我的事?」清歡在榻上跺腳,暴跳如雷,恨鐵不成鋼,「如果你不是我妹子,就算死在我面前我都懶得說你一句!」

「你又不是我親哥,」殷夜來的語聲卻冰冷,「可別記混了。」

空桑劍聖猛然一震,臉色蒼白,似是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

沉默中,只聽外面腳步聲傳來。簾幕一動,有小婢低聲稟告說有客到訪。殷夜來正在氣頭上,不由微微蹙眉,低叱:「不是說過已經入寢了麼?夜深了,讓他回去罷!」

那個叫做秋蟬的丫鬟遲疑了一下:「可是…來客似乎是緹騎的人。」

「緹騎?」房間裡的兩個人都不由吃了一驚,相互對視了一眼。

伽藍帝都和陪都葉城,乃是雲荒的中心。兩京之內駐有緹騎和驍騎兩支。其中驍騎軍為昔年西京將軍親自建立,負責京畿附近的守衛,而緹騎則直屬於皇帝,負責天下刑律,一向低調秘密。此刻無緣無故半夜上門來,倒是讓她心中一跳。

難道墨宸的那些對手又有什麼動靜了?還是…還是衝著她來的?十年前那件事,這個雲荒上也幾乎沒有人再知曉了吧?又如何能翻出來?

兩兄妹對視一眼,清歡下意識地翻身坐起,擋在了殷夜來面前。

室內陡然緊張,秋蟬卻渾不覺察,只怯怯道:「緹騎大人說,他們是來找九爺的——小婢回答說不知道九爺是誰,也不知道他何時會來。但緹騎大人說小姐你自然會知道。」

「九爺?」殷夜來吃了一驚,看了一眼清歡。

「找我的?」清歡也吃了一驚,卻鬆了口氣,抓抓腦袋,低聲,「幹嘛?難道官家也插手風月場上的爭風吃醋?…莫非是都鐸那個傢伙發瘋了?」

秋蟬在簾外輕聲轉述:「那個緹騎大人千叮嚀萬囑咐,說若是這幾日九爺來了小姐這裡,麻煩轉告一聲,讓他去一趟朱衣局——說:有個六十年一遇的大案子請九爺前去幫忙。」

「六十年一遇?什麼陳年舊案要…」清歡嘀咕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上驀地變了顏色,大失常態地直跳起來,「哎呀…哎呀!」

「怎麼?」他這一聲大叫讓殷夜來也變了臉色。

「六十年?我這日子過得可真糊塗…難道真的到時候了?他娘的,這回事情可鬧大了!」清歡彷彿活見鬼一樣,也來不及收拾滿桌的金珠寶貝,抓起案上那把秤,急速衝下樓去,「大事不好!妹子,我先去了,幫我看著這堆錢!」

「哥!」殷夜來臨窗喚了一聲,然而清歡卻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她獨自憑欄,怔怔地看著雨幕,微微咳嗽,心緒繚亂——緹騎找他,究竟所為何事?莫非是慕容家大公子的主意?還是真的又有什麼大案子要查?他這次一去到底是凶是吉,又何時能再見面?

離那一場猝不及防的噩夢已經十年了。

那一場變亂之後,並肩長大的他們分隔兩地,甚少聯繫,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如今,她成了葉城花魁,他成了空桑劍聖,越走越遠,一年一度的見面時候往往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隨便把酒說說風花。

人和人之間,即便曾經多麼親近,最後也只能落得如此麼?

她默然想著,忽然又覺得一陣寒意逼來,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毫無來由地一陣心跳,彷彿有什麼在夜裡緊盯著自己。殷夜來猛然回頭看向窗外,然而外面只有雨簾細密,簷下紅燈飄搖,並無半個人影。

「小姐。」身後傳來細細的稟告聲,卻是春菀站在了簾外,「您的藥煮好了。」

殷夜來從春菀手裡接過藥,只一聞,便蹙起了眉頭。

「今日血蠍的份量放得多了一成,味道有點重。」春菀輕聲解釋,「如今是冬至了,天地大寒,小姐應該提前注意一些才是。瑤草的份量倒是少了,只放了半支。」

殷夜來忍住胃裡的翻湧,屏氣一口喝了下去,用手絹擦了擦嘴角。

春菀看著她喝下去,這才收了杯盞,又道:「剛剛楚宮那邊有信來,說玄凜皇子一行去了她們那裡。」

「楚宮煙月?」殷夜來喃喃。

「是的,」春菀低聲,遞上了一物,「這是那邊姐妹傳來的消息。」

「哦。」殷夜來淡淡應了一句,拿過來看了看,「難為她們如此用心。」

那不是信箋,只是一張薄薄的絲絹,上面的字寫得極其潦草,色澤殷紅,香氣馥郁,似乎是女子在宴席間隙裡,偷空用簪子蘸了胭脂盒裡的胭脂匆匆在絲絹上塗抹而成。上面寫著幾行字,說的是席間一些談及的敏感話題,以及各位高官權貴的秘聞。

殷夜來默不作聲地看完,便將那張絲絹扔到了窗外的簷上。冰冷的冬雨密密灑落,字跡轉瞬化開,潔白的冰綃上沁出一團殷紅色的胭脂痕來,宛如美人的唇色。

她咳嗽了幾聲:「明日你發個密信給他吧。」

「是。」春菀低聲回答,頓了頓,道,「不知白帥這次海皇祭回不回來。」

「應該不回來了吧,聽說前方戰事吃緊——對了,」彷彿想起了什麼,殷夜來打開梳妝匣,「把這個拿去給玲瓏閣,給我打一支赤金累珠的鳳簪來,不要計較工費物力,只求美輪美奐便是——記住,得用這個琢成珠子,串成鳳嘴裡的那一掛流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