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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他一作色,滿座人都有些色變:玄族的玄凜雖然只是二皇子,卻深受玄王寵愛,驕縱放肆,在領地上幾乎是無所不為,沒有任何人敢於對他說半個「不」字。如今在海皇祭上到了葉城,卻被一個妓家給傷了面子,這番發作起來只怕沒人能勸得住。

然而,那個叫春菀的丫鬟卻毫無驚慌之色,坦然道:「小姐說了:別說是兩年後才能稱帝的玄族皇子,即便是當今的帝君親自來了,此刻也不能令她違背心意地下樓來——二皇子若是不信,不妨兩年後等真的成了空桑皇帝再來試試吧!」

她口齒伶俐,聲音明朗,一字一字如吐珠玉盤。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為這個大膽包天的回答而色變。

就連一直只是默不作聲飲酒旁觀的葉城城主,也不由得微微抬起了頭,似是讚歎又似是擔憂地望了一眼重門深鎖的樓上——一個風塵裡的女子,任憑聲名多盛,怎敢如此和藩王貴族叫板?特別對方是一個兩年後即將執掌天下、飛揚跋扈的王孫公子!

莫非,她還真的以為那個遠在西海的人可以替她撐腰到永久麼?

「好!」玄凜皇子氣到了極處,反而狠狠地笑,「一個丫鬟也敢這麼拽的和我說話!我倒更想看看你主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有足夠的資本令她忤逆本公子?——來人,給我上去把她拖下來!」

「是!」他帶來的侍從一聲應答,便雙雙站起,直闖入內。

「且慢!」忽然間,卻聽有人開口。聲音雖然低沉,卻自有一股威懾力。滿座側目之中,只見葉城城主放下了酒杯,側過身,在玄凜皇子耳邊低低說了一句什麼。

「什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也變了臉色,脫口,「真的?」

「真的。」慕容雋面沉如水,眼眸深不見底,低聲耳語,「方纔那個丫鬟說的並不算誇大——即便是當今白帝,的確也不敢輕易踏入這座非花閣。那人手握天下兵權,我看皇子還是三思而後行,何必為了區區一個風塵女子給自己帶來麻煩?」

「…」玄凜皇子倒吸了一口氣,面色複雜。

也曾聽私下有傳言,說如今的殷仙子早已成某權貴外室,被包養起來了,所以任是萬金也難一親芳澤。然而那個「權貴」到底是誰,坊間卻流傳著不下十個版本,誰也說不清——傳言未必是真,更像是青樓裡編造出來用於有意無意抬高身價的。然而,此話今日從慕容雋口裡說出來,意義卻又不同。

如果她真的是「那個人」的外室,起碼在白帝尚在位的時候,誰又敢明著得罪?

「難怪白帝如此好色,也不曾動過這個女人的念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玄凜皇子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來,喃喃,「他奶奶的,等我兩年後登了基…」

兩個奉命衝進去抓人的連個玄衣侍衛僵在了簾幕邊,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往樓上走。這邊玄凜皇子躊躇了半晌,牙齒咬了又咬:「算了,今天就放過那個女人!走,我們換一家地方去喝酒!」

「是。」兩個侍從應聲而退,如釋重負。

眼見玄凜皇子敗興而去,座上應邀而來的客人們也不便久留,退出了星海雲庭跟隨玄凜皇子去向別處——反正在葉城裡,歌舞昇平追歡買笑的地方數不勝數,此處不留,自有別處。唯有老鴇看著滿座狼籍欲哭無淚,又不敢追出去和這群大爺收錢。

葉城城主是最後一個離開的。走之前,他微微停了停,轉身望向低垂珠簾的樓上。

非花閣裡人影寂寂,似乎對方才片刻樓下發生的危機一無所知。

夜來風雨重,聲聲催花落。

他微微歎息了一聲——在葉城這樣一個魚龍混雜、紙醉金迷的地方,豺狼環伺、權謀交錯。一個孤身女人,身負如此盛名,性格又如此孤高,要怎樣才能護得自己周全呢?

難道,真的只能從一個權勢之手裡逃到另一個權勢之手?

「三弟,你方才為什麼停下來?」跟隨主人離開後,兩個侍衛中的一個忽地壓低了聲音,「皇子沒有令我們撤回之前,你為什麼不立刻衝上樓去抓人?」

「你呢?你也不是沒衝進去?」同伴反問。

侍衛蹙眉,壓低了聲音:「我方才忽地感覺到了樓上簾幕後有一股殺氣!」

他的同伴微微一震:「你…你也感覺到了?」

「是的。」侍衛倒吸了一口冷氣,失魂落魄地喃喃,「那股殺氣之強烈,即便是都鐸大統領身上我都未曾感受到過!那個女人果然是非同凡響,輕易碰不得!」

「是啊,幸虧城主及時讓我們住手,否則,只怕今夜會鬧出一場大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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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樓下所有人都離開後,春菀才鬆了一口氣。

她轉身上樓,只聽得小姐在裡面低低而歌,曼聲唱著:「…陰晴無定,一霎時瀟瀟颯颯傾盆盎… 幸君家寶舟附往,頓教奴如承寵貺。縱無端邂逅,怎敢相忘?…」

那是《斷橋》裡「遊湖借傘」的那一出吧?

那個中州傳來的白蛇的故事她耳熟能詳。「遊湖借傘」、「取傘訂盟」、「酒變」、「盜仙草」、「水漫金山」、「扣金缽」、「奉旨拜塔」,「斷橋」…這些都不知道被小姐唱了多少遍,已經聽得爛熟。

春菀歎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坊裡都說了多少遍,禁止再唱中州的曲子,連傅壽姑娘都已經也不敢再犯規矩,可小姐卻總是不聽。

她走到簾外,還沒拉開門,房內歌聲忽地歇止,傳出了一個慵懶的聲音,阻止了她的入內:「春菀,那些人都走了吧?我剛沐浴完,你先下去準備一下睡前喝的藥。」

「是。」春菀在門外應了一聲,轉身退下。然而,在退下前,她眼尖地瞥見了簾幕後一個影影綽綽的東西,不由猛然一驚,幾乎失聲叫出來。

——那是一雙穿著靴子的男人的腳,正站在門後!

小姐房裡,怎麼忽然出現了一個男人?

她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默不作聲地退了下去,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小姐一向是個我行我素的人,不為任何人可以左右,自己作為一個下人只要恪守本分就是,自當三緘其口。

然而,擅自深夜留宿一個男人,若是被遠在海外的白帥知道了,那…

她滿懷疑慮,獨自走下了樓梯。

「好了,哥,你也回來吧,」聽得侍女的腳步一路下了樓,房內女子懶懶地對門後站著的胖子道,「那群傢伙已經走了,不用那麼緊張,沒事會嚇到別人。」

「切!」站在門口的人終於收起了眼裡的殺意,啐了一口,轉身進去,「那群龜孫子!如果剛才真敢上樓踏入這裡一步,老子一定要他們一輩子都找不了別的女人!」

「哈。」女子笑了一聲,也不理睬他,重新曼聲開始唱:「適才掃墓靈隱去,歸來風雨忽迷離。此時哪有閒情意,柳下避雨怎相宜?…寒舍住在清波門外,錢王祠畔小橋西。區區一傘何足介意,怎敢勞玉趾訪寒微?」

她口裡隨意地唱著,身上披了一襲淡紫色羅衫,上面印著精美的折枝梅紋樣,然而袖子卻長長拖在地上,幾達三丈,這是中州戲劇舞曲裡常用的水袖,柔軟飄忽,全憑舞者的功力才能收放自如。唱著唱著,身形隨之一轉,水袖旋舞收放,登時如雲綻開。

水袖是舞中極難的一種,講求的是指、腕、肘、肩四者的協調和統一,越長的水袖越難以舞好,而她隨意揮灑,居然輕如無物。時而如流雪回風,時而似白雲繞體,時而又像一條筆直的銀河垂落九天…一時間室內似有白雲千疊,雪鶴迴翔,令人心曠神怡。

這樣絕世的歌舞,正是方才樓下王孫公子們橫施暴虐也未能求得一見的。然而,此刻唯一的觀眾卻是大煞風景地打斷了她:「好了好了,別跳了!晃來晃去的,看得人眼暈。」

女子嗤的笑了一聲,手腕一抖,三丈長的水袖如同白虹掠過,瞬地被她收回了掌心。她繞到屏風後,脫了外面的舞衣,裡面卻是一件白綾刻絲雪鶴明月的衫子走了出來,頭上鬆鬆挽了一個霧影髻,斜插一支疏梅銀簪,搖曳生光,與眸色交相輝映。

那便是葉城乃至雲荒最負盛名的美人:殷夜來。

在世人印象裡,殷仙子是出了名的孤高自賞、難以相處,有冰山美人的稱呼。然而誰都沒料到她居然是一個慵懶灑脫、甚至略帶幾分孩子氣的女子。因為剛沐浴完,臉上脂粉不施,顯得有點蒼白,嘴裡卻叼著一枚嫣紅的櫻桃,坐下來微微蜷起身子縮在榻上,彷彿是一隻純白色的慵懶的貓。

「哥,我方才跳得好不好?」她把下巴擱在案几上,笑瞇瞇地問對面的胖子,彷彿一個急著等待老師表揚的孩子,「是不是又有進步了?」

「都忘了去年你跳的是什麼了。」然而九爺毫不知趣地撓了撓頭,「只是眼暈。」

「豬八戒吃人參果,不知味道如何!」殷夜來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樓下那群人軟硬兼施只想讓我下去為他們跳一支舞,你卻是看了都不記得。」

「樓下那群王八羔子,誰配得上看你跳舞?」九爺罵了一聲,又是拍案而起,「要是真的敢上樓來,老子來一個挖掉一對招子!」

「別亂來。剛才那個是玄王的二皇子,如果你真的動手,只怕會引起滔天巨浪。」她叼著櫻桃,含糊不清地喃喃,「這次幸虧有慕容公子幫忙調停,來日還得好好謝謝他。」

九爺面露不屑之色:「慕容雋那個傢伙口蜜腹劍、見風轉舵,也不是什麼好人。」

「哦?」殷夜來笑著吃下那枚櫻桃,「為什麼我認識的每一個男人,似都得不到你的一句誇獎?」

九爺冷笑:「你在這個風塵之地,又能認識什麼好男人?無論慕容雋還是白墨宸,哪個是好東西來著?」

殷夜來臉上笑容微微一滯,自顧自將櫻桃梗子噙了,不說話。

九爺四顧,打量了一下這個非花閣——這些年,每次來,她住的地方都會來個天翻地覆的大變樣。和青樓一貫的旖旎華麗不同,這閣裡陳設素雅高華,以白為底色,朱、紫、黑為穿插,一眼看去只覺得清朗開闊,壁上貼著一丈寬的素紙,上面題著一首新寫的詩:

歌底無聲算青春,此夜能不不傷神?

總向他人矜無悔,可曾自家略安存?

千里暗懷殺人劍,十步淡結芳草裙。

如何狂塵俱淨盡,冷雨朝陽一微吟。[注1]

——落款是「重陽風雨夕遠寄,為夜來補壁。宸。」。墨跡縱橫、氣勢凌厲,是個男人的手筆。整個房間隱隱有幾分林下曠然之風,完全不像一個青樓花魁的居所。

九爺歪著頭蹙眉看了半天,也沒認出上面的行草是些什麼字。

「得,在這種地方混了幾年,果然是脫胎換骨了,」他搖著頭,「你以前可是個皮粗肉厚、空有一身蠻力的丫頭片子,哪裡會這些文縐縐的東西?」

「這些歌啊舞啊詩詞啊的,其實也簡單,就算從十七歲再開始學,倒也不晚。」殷夜來閒閒說了一句,岔開了話題:「真是奇怪,這幾天我總覺得有點心驚肉跳,好像有人在暗中盯著我一般。」她瞄了一眼窗外:「在方才在沐浴的時候,我幾乎就覺得有人在偷看了——卻不料是你這傢伙從窗口裡跳了進來。」

「呵呵,嚇了一跳吧?」九爺橫裡一躺,壓得海南沉香木榻吱呀一聲響,「不過嚴肅聲明:方纔我可沒有偷看你洗澡!——連你小時候光屁股的模樣都看過了,老子還用得著偷窺麼?」

從來沒有人敢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如此說話,然而殷夜來卻不以為忤,笑了一聲:「好吧,那看來是我多心了——這幾天不知為什麼眼皮老跳,總覺得要有什麼事情發生。結果卻是來了你這個混世魔王。」

「哈,怎麼,不歡迎我啊?」九爺和殷夜來隔著一個小案同榻而坐,「不過你也嚇了我一跳:玄凜這般難纏的角色,你難道每天都會碰到幾個?」

殷夜來微微一笑:「這一行都混了快十年,這點風波怎能嚇到我?」

「也是。你也算是青樓領袖人物了。」九爺撓了撓頭,「不過你的心氣那般高,眼裡不揉一粒沙子——雖然有本事有後台,但這般托大,少不得會招人嫉恨。」

「不遭人嫉是庸才。你們男人哪,總是喜歡那些難以得到的女子。」殷夜來把下巴擱在案幾邊緣,繼續抱著小腿蜷縮在榻上,不以為然地嗤笑,「而且,我也不必怕那些傢伙,是不是?」

「嘖嘖,還真的是不一樣了…」九爺搖頭苦笑,點了一下她的鼻尖,「小丫頭長大成女人囉!」

「是啊,就如你長大成胖子一樣,都無可挽回了,」殷夜來大笑,跳起來倒了一杯酒給他,「又是一年不見——怎麼,今天想到要過來看我?」

九爺喝了一口,隨口回答:「來葉城觀潮的,順路看看你。」

「別假撇清了!」聽得這樣的回答,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方纔你前腳進來,傅壽的丫鬟後腳就到了,把你的糗事一五一十對我全說了——哎呀呀,真有意思!~堂堂空桑劍聖清歡,居然被一群流氓追得落荒而逃?此事若是傳了出去,雲荒遊俠們還不笑掉了大牙?」

[注1]:此詩乃是小椴寫滴~

人生有味是清歡。空桑劍聖清歡,是雲荒上所有學劍之人心裡的一個傳奇,無不將其視為武道之聖者、劍中之逸仙。自從先代劍聖蘭纈去世後,他繼任了劍聖的位置,雖然大肆擴張劍聖一門,本人卻一直低調神秘,難免令人遐想。加上他的名字如此皎皎出塵,在世人心中,這位當世的劍聖定然是個飄逸英俊、劍膽琴心的年輕劍客,玉樹臨風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榻上的胖子只翻了個身,整個木榻便沉了一沉。

清歡舒舒服服地躺著,在肚子上放上了一杯酒,瞇起眼睛猛地一拍,肚子上的肥肉應聲一彈,那杯酒瞬地飛起,居然準確無誤地落到了嘴裡!

看得他這一手越發熟練的「絕技」,殷夜來忍不住苦笑。

清歡叼了那盞酒,稀溜溜地吸光了,不屑一顧地回答:「嘁!我才不是逃,只是懶得讓這些傢伙髒了我的劍而已——身為劍聖,去和一群流氓無賴鬥毆難道就很有面子了?」

「流氓無賴?」殷夜來毫不客氣地揭穿了他,「我怎麼聽說這次來找茬的人裡,帶頭那個居然還算你門下的掛名弟子呢?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居然連祖師爺都認不出!」

「傅壽說的吧?」清歡嘀咕了一聲,有些尷尬:「女人還真是天生的多嘴。」

「唉,她也是擔心你。」殷夜來歎氣,「她又不知道你有這樣大的本事,蒙在鼓裡,還在為你得罪了慕容家大公子而憂心忡忡呢——你別說,我認識她也算有不短的時日了,覺得她待你可是有真心的。」

「得了得了,別和我來說這些。這兒是青樓,『講金不講心』,別壞了規矩。」清歡卻有點不耐煩起來,連忙岔開了話題,嘀咕,「剛才看那傢伙的劍,估計所謂的『再傳弟子』,不知是哪家掛了我名字的劍道館裡教出的三流貨色——沒奈何,近年徒弟收的實在有點多,好些人我連面都沒見過。」

「唉,」殷夜來苦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還能當劍聖。」

「嗨,你以為我想當啊?我喜歡的是做生意,是大秤分金大碗喝酒——若不是當年師父哭著喊著非要我上,我才不幹呢!」清歡躺在滿榻金銀珠寶上,將櫻桃一粒接著一粒扔到嘴裡,然後噗地吐出核,去打架子上的鸚鵡。

他的準頭極好,鸚鵡被打得左右跳,試圖展翅飛起。然而爪子上栓了一根銀鏈,任憑怎麼跳躍,卻是無法躲過一粒粒連接襲來的暗器。

「救命!」逼急了的鸚鵡陡然開口,尖聲大叫起來,「非禮啊!」

聲音尖利刺耳,他冷不丁被嚇了一跳,皮球般地彈起,「噗」地一聲將酒噴了滿襟。

「你你你…」他指著鸚鵡,大驚失色,「你家的鸚鵡是怎麼教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