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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廣漠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少主放心,在下讓所有下屬都在外面等候。」

——卡洛蒙世家本來是盜寶者的首領,體內流著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液,而雅格王子昔年的脾氣也是出名的桀驁不馴,如果讓那些下屬看到他這樣對一個少女恭敬有加,只怕所有人都會覺得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那就好,怎麼著我都算是你『女兒』,可別被人識穿了。」琉璃鬆了一口氣,看了看那兩隻比翼鳥,皺著眉頭問廣漠王:「不過,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不該在銅宮麼?」

「少主勿怪。眼看海皇祭的日子逼近,鎮國公慕容雋已經派人來銅宮迎接,」廣漠王回答,「而少主好幾個月杳無音信,讓在下很是擔心,所以不得不從帕孟高原直下博古爾大漠——好容易在迷牆這邊看到了比翼鳥的蹤跡,才知道少主就在這附近。」

「原來阿朱阿黑是去接你了呀。難怪…」琉璃皺起了眉頭,有些不高興,「剛才你可差點把我給害死了!」

「少主遇到危險了麼?」廣漠王有些緊張,「難道是在狷之原遇到了魔物?」

「還好,我有天翼古玉,倒是不怕什麼邪魔——」琉璃歎了口氣,回手撫摩著胸口那一塊古玉,「反倒是遇到了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差點就出了事情。」

「少主莫非進了神山?」廣漠王臉色登時一白,只覺得後怕,「那個地方可去不得!少主這些年在雲荒到處遊蕩也罷了,如果去了那裡,可真的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我對若衣發過誓,一定要保證少主在雲荒平平安安。」

「若衣若衣,你就知道若衣!」琉璃聽到他又開始提起那個,只覺得頭痛,連帶著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嘀咕,「好了好了,看在若衣姐姐份上,我聽你的話便是。」

「在下怎敢勉強少主?」廣漠王單膝下跪,「只是少主身份尊貴,萬一在雲荒出了什麼事,在下百死莫辭。」

「我只不過想多去一些地方看看嘛…你也知道我出來一趟是多麼不容易。不多走走,日後到了天上,會一輩子遺憾的。」琉璃翻身上了朱鳥,了一下,眼神忽地黯然:「不過,出來了這一趟,再回去,可能會更難過吧?」

廣漠王將琉璃扶上鳥背,聽得最後一句話,眼神變了一下。

她說她的時間不多了?

——這個看似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原來心裡是這般明鏡似的清楚。

「唉,其實這四年來我已經很開心啦~我去過那麼多地方,見過那麼多人,比別的族人一輩子都強。」琉璃仰起頭,看著湛藍色的天宇微笑,「要知道,在南迦密林裡的時候,我只能透過頭神廟的窗欞格子看藍天呢…永遠只是那麼支離破碎的一小塊一小塊。到了這裡,才知道真正的天和地是什麼樣子。」

廣漠王反而有些驚詫。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名為「女兒」的少女,眼裡有著他所看不到底的東西,完全不像是一個外貌只有十七八歲的孩子。

她,到底是幾歲?又是什麼身份?

——三年前,重傷垂死的他被若衣帶回了故鄉,來到了南迦密林裡隱族居住的城市。那個神秘的城市被稱為「雲夢之城」,位於密林的最深處,全部由一種巨大的蘆葦搭建而成,每一根空心的葦桿高達一丈,輕巧而龐大,高高懸在通天木的最頂端。傳說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隨著風緩緩移動。

那個城市裡的人們自稱是雲浮翼族留在大地上的後裔,神廟裡供奉著三女神,他們長年與世隔絕,卻擁有著超越雲荒人類的驚人文明。

被若衣帶來的他,是數百年來第一個穿越密林來到這個城市的異族人。他的到來引起了族裡的爭論,有人主張救他的性命,有人卻對讓一個外人隨意進出城市深懷戒心。經過若衣的苦苦哀求,隱族的女族長命令巫醫用一種奇特的白色藥粉挽救了這位垂死的人——然而,作為代價,他卻被托付了一項奇特的使命。

隱族族長打開神廟的門,將一個少女交到了他的手裡。

那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女,穿著一身潔白的羽衣,身上披滿了瓔珞,靜靜地坐在巨大的三女神像肩上,托著腮,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手掌上停著兩隻正在歌唱的加陵頻伽鳥——在第一眼看到那個孩子的瞬間,沙漠裡來的王子心裡猛地一震,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敬畏和恐懼。

這個孩子的肩後,居然有著雪白的雙翼!

那,難道是傳說中的雲浮純血翼族?

看到有生人進來,那個少女萬分欣喜,展翅從巨大的神像上飛落,在神殿裡盤旋了幾圈落到族長身側,親熱地拉住了族長和若衣的手,嘰嘰喳喳的說話。然而,族長卻是長時間地注視著這個孩子,什麼話也沒有說,忽地拿出一塊古玉,掛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古玉套住脖子的瞬間,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背後的雙翅陡然間消失了。

「封住你的翅膀,是為了讓你更好地在雲荒生活。」隱族族長歎息。少女驚喜地叫了起來,顯然已經在神廟裡呆得膩味,族長轉過頭看著雅格皇子,提出要他帶這個少女離開這片森林,去往雲荒暫時居住一段時間,一直等到天上出現第一次月蝕的時候、再把她安全地帶回來——

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那麼,族長便同意破除千年來不與外族通婚的規矩,准許他迎娶若衣為妻。

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也為了若衣的囑托,他遵守約定從南迦密林裡把這個神秘的孩子帶出來,對外宣稱是自己的私生女兒,呵護有加,百依百順。他不知道這個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諾言從來不追問。而這個有著少女外表的隱族人也一直獨來獨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義上的父親坦露過心聲。

她是誰?為什麼會住在神廟裡?為什麼又被送到了雲荒?

——這一切完全是個謎題,就如那個在南迦密林裡隨著青水遷徙不定的民族一樣,令外面世界的人們無法琢磨。

唯一肯定的是,在雲荒的四年裡,這個來自密林的少女一直不曾長大,始終保持著他第一次在神廟裡見到她的模樣。除了肩後那一對被封印住的翅膀外,她與常人無異,只是有著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在短短的幾年裡,孤身走南闖北,幾乎走遍了雲荒東西南北。或許因為有著古玉的保護,她也一直沒有遇到真正的危險。

然而,唯獨這一次從狷之原回來,她的神色卻有些異樣。

「少主,你在狷之原到底碰到了什麼?」他憂心忡忡。

「碰到了一群瘋子,」琉璃忽地笑了,「聽了很多夢囈一樣的故事。」她沒有再對廣漠王詳細說什麼,只是拍了拍鳥兒的脖子,低呼:「阿朱,阿黑,我們走啦!」

比翼鳥噗拉拉飛起,一隻馱著琉璃,一隻馱著廣漠王,雙雙越過了迷牆。

就在同一時刻,太陽躍出了碧海,初晨的日光從天幕灑落,籠罩在她身上。在那一瞬間,琉璃忽然間覺得一種奇特的恍惚從心底升起,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起來,隱隱約約中有什麼在迅速地遠去,宛如潮汐一樣從她腦海裡退遠。

「少主?少主!」廣漠王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顯得吃驚非常,「你…你怎麼了?你的後背上忽然…」

「我的後背?」她喃喃,反手摸了摸,「怎麼了?難道翅膀長出來了?」

廣漠王乘著黑鳥迅速趕上——初升的日光正好照在她的後背上,在琉璃的後心處,赫然浮現出了一個金色的手印!

「是咒術!」他飛過去,焦急地問,「你中了誰的咒術?」

「我沒事…只是忽然好睏。」琉璃模糊地自語,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好奇怪,才大清早而已啊…我要睡過去了麼…」

一語未畢,一種奇特的力量壓了下來,不容抗拒地闔上了她的眼睛。

她失去了神智,手臂一軟,再也抱不住朱鳥,從九天之上落下。朱鳥發出一聲長嘯,旁邊一道黑色的閃電掠來,黑鳥迅速展開翅膀將跌落的少女托起。兩隻鳥比翼飛起,雙雙遠去,飛向了帕孟高原。

廣漠王抱著「女兒」,心急如焚地探著她的鼻息和脈搏——幸好,她只是睡去了。

少女在蓬鬆厚軟的羽毛裡沉睡,陽光灑滿她的臉頰。

西荒在身後遠去,一切都在遠離,從她腦海裡如退潮般消失,滔天的濁浪從四處撲過來,淹沒了一切。在過去一日之內經歷的所有人和事,都漸漸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再不能辨別。

十月十日,九公主琉璃被帶回了卡洛蒙家族所在的銅宮。廣漠王對慕容家前來迎接的人說女兒在外出時遭遇不測,受了輕傷,所以不得不乘坐馬車前去葉城參加海皇祭。

廣漠王一行,於十月十三日順利抵達了葉城,入住早已安排好的秋水苑。

九公主很快恢復了生氣,依舊活潑外向,對什麼都充滿了好奇。一切彷彿都非常順利,和往年沒有任何不同。然而,包括父親在內,沒有一個人知道琉璃到底在迷牆背後的狷之原上遭遇了什麼——

連她自己,也已經將其遺忘。

「別擔心,她會全部忘記。」溯光望著碧空裡遠去的飛鳥,淡淡。

是的——在昨日翻入迷牆時,這個偶遇的少女脫口道破了辟天的來歷,為了以防萬一,在那時他便已經在她身上施了術。那個術法可以將一日之內的記憶洗得乾乾淨淨,不留任何痕跡,就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

迦樓羅,破軍和劍聖,命輪和轉生…當然,也包括他的存在。

這一切,在清晨第一縷日光照耀到她身上時,便如露水消失不留一絲記憶。他們兩個,就如在茫茫的黑暗大海上偶遇的兩片浮萍,乍然相遇,剎那間便又隨著洪流各奔東西。

光陰無情,等到他下一次來到雲荒,估計這個小丫頭早已經是作古。

「原來你還留了這一手啊?」孔雀喃喃,望著那一對比翼鳥消失在天際,蹙眉,「不過這個丫頭也不簡單——居然能駕馭這種神鳥?」

「是南迦密林裡的隱族人。」溯光咳嗽了幾聲,「你以前其實應該見過。」

「是麼?不記得了。」孔雀撓了撓光頭,有些尷尬。然而看到對方蒼白的臉色,連忙上去一把扶住他:「你怎麼了?剛才我就覺得不對勁——你是不是受傷了?否則怎麼會連我那一下手刀都接不住?」

溯光搖了搖頭:「小傷,沒什麼。」

「到底怎麼了?」孔雀越發覺得不對勁,「明鶴呢?怎麼不見她?」

「死了。」溯光低聲,眼神恍惚而悲涼。

孔雀一怔,連阿彌陀佛都忘了念:「死了?」

「如今是三百年一度的大劫之日,冰族一定會竭盡全力派人來喚醒破軍,」溯光歎息,「昨天他們的人殺了守護者明鶴,闖入了迦樓羅,並舉行了招魂的儀式——幸虧他們運氣不好,沒有發現我們設下的封印,反而從錯誤的甬道直接進了煉爐。」

孔雀臉色一變:「破軍有沒有被驚動?」

「沒有。實在是不幸中之大幸。」溯光搖頭,「誤闖入煉爐後,所有人的魂魄都被吸了進去——連帶隊的十巫之巫禮都不例外。」

「那還好,」孔雀長長鬆了口氣,「不過連巫禮都親自來了,實在不簡單啊。」

「是。」溯光歎息,「而且,雖然這一行人失敗了,但是他們護送上岸的『星槎聖女』卻至今不知道下落——我擔心遲早會出事。」

「什麼聖女?」孔雀皺起了濃眉。

「一個乘坐銀舟從海上來的女人。明鶴臨終說,那個女人才是這一行冰族人護送的對象,」溯光表情凝重,「只可惜在我到來時她已經不見了——我找了方圓數十里地,完全感覺不到她的氣息。」

「迷牆昨天崩裂過對吧?」孔雀蹙眉,「難道已經逃入雲荒內陸去了?」

「也有這個可能。」溯光沉吟,「奇怪,她是來做什麼的?」

孔雀撓著光腦袋,也答不上來,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歎氣:「破軍和其追隨者蟄伏了快九百年了,今年邪氣尤其濃烈,我真擔心我們會扛不住。」

溯光點頭:「目下還剩下兩個,我會盡快。」

「我先留在這裡。」孔雀合掌,「萬一再有什麼事,還可以壓一壓。」

然而,在他說話的短短間隙裡,他脖子上那一串念珠劇烈地跳動著,忽然間憑空收緊,若不是溯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幾乎就要將孔雀的脖子絞斷!

「留下來?這可不是開玩笑。」溯光看著和尚捂著脖子喘氣,不由蹙眉,「這些冤魂百年來原本就蠢蠢欲動,在空寂之山佛窟也罷了,一旦到了離魔那麼近的地方,怨念會更加強烈吧?就算你法力高強,待在這種地方又能支持多久?」

「阿彌陀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孔雀唸了一聲佛,「麒麟、鳳凰和你各司其職,抽不開身,也只有我離這裡近一些——不過你別擔心,一有不對我會立刻開溜保命。你也知道我最擅長於此了,否則怎麼能在命輪裡活到如今呢?」

溯光苦笑,孔雀彷彿也想起了什麼不快的經歷,面色有些尷尬,打了個哈哈,拍了拍溯光的肩膀:「老弟,你可要抓緊點時間啊!如今六去其四,趕緊把剩下的兩個給殺了,這一次的浩劫也就化解了,大家都可以再休息個六十年。」

溯光沉默了一下,只道:「剩下一個在葉城,身份有點特殊,但還算容易——最後一個卻有點難。」

——六十年一輪迴的分身名單是絕大的機密。一旦時間到來,星主從水鏡裡預測到了六分身此世的方位,便會傳信給身處北海的龍。這一份名單,即便是在命輪組織裡,除了執行者之外,連傳信人鳳凰都不曾知曉。

孔雀有點驚訝:「你都覺得棘手?難道那人是在九天上的雲浮城裡不成?」

「如果在雲浮城,好歹還算有個下落。」溯光搖了搖頭,抬頭看了看天,「問題就是剩下的那一個連星主都無法推知是誰,又身在何方。非常的棘手。」

「什麼?」孔雀脫口低呼,「星主也無法預言?」

「是啊。」溯光歎息,「星主只列出了其中五個人的名字和身份。」

「他娘的,那可麻煩了!」孔雀罵了一聲粗話,「天上地下,讓人怎麼找啊?」

溯光也苦笑了一聲:「我準備先去處理了在葉城的第五個,然後再去向星主請示一遍答案——如果那時候星主能給出明示就好,不然…我也只能在剩下的幾個月裡盡量找了。」

「怎麼找?除了背後的血之印記,還有什麼方法可以確定轉世分身?」孔雀冷笑,不屑一顧,「難道見到個年輕的女人就撲上去扒了人家衣服,看看她背後是不是有一顆會動的紅痣?——就算你本領再大,哪能扒光全雲荒女人的衣服?」

他說的粗俗,溯光苦笑了一聲,「盡人事,聽天命。」

「得,不是我說洩氣話,我看這次的大劫多半撐不過去。」孔雀撓了撓光頭,舊話重提,「龍,一旦事情不妙,我們就各自分頭跑路吧——你回你的北海,我去我的中州。他娘的,誰管它破軍蘇不甦醒雲荒亂不亂呢!」

「我答應過紫煙。會替她守著雲荒,阻止破軍的甦醒。」溯光的聲音平靜,「孔雀,你是佛教徒,應該也有慈悲心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整個雲荒又是多大的功業?」

「切,老子要造那麼多的浮屠幹嘛?」孔雀卻是不以為然,「慕湮劍聖是在八百九十九年前的五月二十日在古墓裡去世的——如今是十月,還剩下六個月就是三百年整的大限了。龍,五個月內如果你不能搞定剩下的兩個,那麼我立刻走人。」

「五個月只怕不夠。」溯光低聲,「我會在大限到來之前七天通知你。」

「七天!那點時間怎麼夠跑路?」孔雀大怒,「為雲荒那麼拚命做什麼?你明明是個海國人!」

「我答應過紫煙。」溯光低聲,撫摩著劍柄,「不能對她失信。」

「你還真是對她念念不忘啊…其實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佛曰宿命。」彷彿也是想起了百年前在這裡發生的一幕,孔雀炯炯的眼神也黯淡下去,沉默片刻,道,「好吧,那就十五天,一言為定。那之後如果你還不能得手,命輪裡的大家最好都立刻撤離雲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