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羽·青空之藍 > 第26章 >

第26章

「星主可以洞察宿命,從未出錯。」溯光搖頭,輕聲,「在命輪開始轉動時,每個受到感召的分身背後都會出現一顆硃砂痣——那是破軍在死前用心口之血留下的印記。當魔之血進入顱腦裡時,便是『幽寰』和『破軍』兩星重合之時,轉世之人就會『覺醒』。」

「覺醒?」琉璃詫異,「什麼叫做』覺醒『?」

「是,」溯光低聲,「那時候,那個人就會感受到召喚,身不由己地來到這裡,進入迦樓羅,並且具有了喚醒破軍的力量。」

琉璃明白過來,卻不敢相信,「這就是你們要不停殺人的理由?」

「是。必須要在覺醒之前,將那些人可能喚醒破軍的人除去!」溯光淡淡,「佛擋殺佛,神擋殺神,無論是誰,一個不留!」

他語氣淡然,卻斬釘截鐵。

琉璃怔了一下,不知道說什麼好——阻攔魔的覺醒,守護雲荒大陸的平安。這聽起來是多麼堂皇的理由。數百年來,這些神秘的、身負絕技的人不惜為了這個目標永遠奔走在黑暗裡,不惜滿手染遍血腥。

琉璃抗聲:「可那些女孩子是無辜的啊!」

「是啊,誰也不想。」溯光手指撫摩著劍柄上的明珠,眼裡閃過了一絲悲哀,「可是,為了保全六個無辜者,而將天下蒼生置於危險的境地,這麼做難道就對了麼?誰敢冒這個險呢?或者說,誰有資格拿天下人的性命做賭注?」

「…」琉璃說不出話來,覺得腦海也不停翻湧。

是的,那是一個悖逆的命題——人的生命當然是無價的,無辜者不能被隨意犧牲,這是誰都知道的道理。然而,為了一千個、一萬個人的生命,是否就應該犧牲掉一個人的生命?兩者之間孰輕孰重?這個決定有誰能來做,又有誰敢做?

「傳說裡,只有神能做這樣的決定,」溯光微微苦笑,「每次當出現這樣不可調和的矛盾時,創世神和破壞神會把兩者的靈魂往天平兩端一放,直接進行稱量——重的一方獲勝,輕的一方被毀滅…真是簡單啊。」

他低聲的笑,笑容苦澀:「可惜我們是人,卻要進行神的計算。」

琉璃聽著,心情也逐漸沉重。

是的,九百年來,破軍在等待著覺醒的時機,漂流西海的冰族也在期盼著傳說中統帥的歸來——然而,對空桑和海國來說,那卻意味著一場浩劫的開始,絕不能讓它成真。所以,命輪從不曾停止過旋轉,那一群人在默默守護著,在輪迴之中不間歇地觀察和追逐,將每一個可能是女劍聖轉世之身的人全部清除殆盡,一個不留!

——那個曾經挽救了大地蒼生的女劍聖,就這樣被後世之人封閉在了宿命裡,永不能再入輪迴!

她曾為天下而割捨了所有,百年後,卻連再回到這個因為她的力量而獲得和平的世界上再看一眼的機會都被剝奪——這個結果,只怕也是昔年破軍許下誓言時未曾料到的吧?

只因為他想要看到她,所以,她再也不能回到這個世界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如果追溯時光而上,會發現所有的緣起不過是那一點不甘,歷經了千年,竟然滄海桑田、生死輪迴都不曾泯滅。

一念之執,竟至於斯!

這是她的悲哀,他的悲哀,抑或是天下蒼生的悲哀?

一邊說著,他們兩個人一先一後,已經逐步走到了迦樓羅金翅鳥附近。

沙子已經被震落,晨曦映照在這架巨大的機械上,折射出璀璨奪目的金光,彷彿一隻沐火的鳳凰——然而,在這個光芒的深處,卻沉睡著一個醒來便能令天下顛覆的魔!

琉璃握著胸口那一塊斑駁的古玉,在近距離內怔怔望著那一架巨大的機械。在這片荒莽的原野上,這個來自於叢林的女孩第一次看到了宿命的痕跡——原來,那巨大轉輪在冥冥中真的從不曾停止過轉動,將天下一切都捲入了其中。

「真奇怪,」少女仔細地看了半天,低聲喃喃,忽地露出了一絲不可思議的表情,「這…這個東西,我忽然覺得好像在哪裡看到過它一樣!」

「是麼?」溯光有些驚詫地看了她一眼,「在哪裡?」

「真的很眼熟…可能是在故鄉?」琉璃想了半天,「對!在雲夢之城的神廟壁畫上,我好像看到過類似的金色巨鳥!是一隻一模一樣的金色的巨鳥,在雲中和巨龍搏鬥。」

「那一定是上古傳說中以龍為食的迦樓羅金翅鳥,雲浮翼族的圖騰。」溯光淡淡,「據我所知,冰族建造的這個機械的確就是以此為摹本。」

「哦?」琉璃神色微微變化,不知想到了什麼。

「真像是做夢一樣啊…」沉默片刻,她歎了口氣,「你說的這一切,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怕在故鄉都不曾聽姑姑說起,她可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

「這些本來是雲荒上最大的秘密…」溯光望著遠處的伽藍白塔,低聲,「所有人都以為 『破軍滅世』的傳說不過是一個謠言,然而,沒有人知道這片大陸九百年的承平歲月是從何而來——那是因為命輪,因為百年不曾停止的追逐和殺戮、和無數無辜者的犧牲!」

那一瞬間,他一掃平日的恍惚淡漠,眼神竟然如同一把雪亮的利劍霍然拔出了鞘!

琉璃望著他,忽然間心裡一凜,往後退了一步。

「怎麼?」溯光在晨光裡看著她。

「你…」琉璃有些口吃,「你為什麼要忽然告訴我這些?」

「哦,」溯光望了一眼天際,眼裡又露出那種奇特的恍惚的微笑,「有些事在心裡壓了那麼多年,覺得太累了…很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來說一說。反正你也沒機會再說出去,就當對著樹洞說話好了。說了,就忘記了。」

「沒機會說出去?」琉璃不知不覺一步步退了開去,如同一隻豎起了全身刺的刺蝟,口吃,「你,你不是想殺我滅口吧?」

「別那麼緊張,」溯光搖了搖頭,「我——」

就在此刻,遙遙地,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雷霆般的大喝:「龍!」

猝不及防的聲音令兩人都吃了一驚。兩個人不由自主地一起回頭看去,晨光裡只見白衣僧人從西北方迅速奔來,一手托缽,一手持禪杖,腳不沾地地疾行而來,宛如御風而行,轉瞬便到了眼前。

「孔雀?」溯光有些意外,「你來這裡做什麼?」

「來、來看看你死了沒!」那個僧人奔到了簷下,有些氣喘,沒好氣地回答。

「怎麼?」溯光看到同伴,霍然明白過來,指了一指遠處的迦樓羅,「難道它在昨夜的種種反常跡象,你遠在空寂之山也感覺到了?」

「是啊!我是連夜從空寂之山奔過來看的,」光頭的和尚跺腳,唸了一聲佛,「昨夜冤魂們騷動得厲害,我坐禪的時候,聽到了狷之原上傳來的聲音,感覺非常不妙,還以為你和明鶴兩個都掛了呢…」

溯光微微一笑:「我還活著。」

和尚呵呵笑了一聲:「嘿,老實說,如果你們都不幸壯烈,那麼我還是早日回中州去得了。否則破軍一旦真的甦醒,整個雲荒只怕又要成為修羅場,誰擋得住啊?」

對話剛到此刻,忽聽旁邊有人低聲驚叫:「啊!你是——」

「這個丫頭是誰?」孔雀卻顯然不記得這個曾經闖入過空寂地宮的丫頭,看到一個陌生人忽地出現在這裡,濃眉驀地蹙起,「怎麼讓一個外人走到這裡?明鶴呢?」

「一個無意的闖入者而已。」溯光卻為她開解,「沒什麼。」

「什麼叫做『沒什麼』!這裡是狷之原,是迦樓羅和破軍的所在!不是遊山玩水的地方!」孔雀目光落在這個少女身上,忽然一個箭步上去,右手豎起,如刀般斬落。

琉璃本來對這個有一面之緣的和尚還印象頗好,但沒想到他居然是這般殺人不眨眼,猝不及防,一聲驚叫下抽身急退。然而對方的速度快得驚人,她還來不及脫身,眼看那手刀便落在了肩膀上!貼身軟甲已經在昨日被溯光捏碎,此刻孔雀的手剛接觸到,便痛得骨頭都要碎裂開來,她失聲痛呼,卻根本無法掙脫。

「且慢!」溯光臉色一變,來不及拔劍,手肘一橫,竟是硬生生擋住。

孔雀沒有料到同伴竟然會出手維護那個闖入者,一時收手不及,手刀重重斬落。只聽砰的一聲,黃沙飛濺,巨大的氣流相互衝撞,方圓十丈內陡然飛沙走石!

琉璃失聲驚叫,踉蹌著倒退。

昏黃的飛沙裡憑空伸過一隻手,猛然把她往後身後一拉。

沙子飛快地散開,黎明的天光裡,兩個男人默默對立。孔雀雙手合十,眼光如刀,注視著同伴。溯光往後退了一步,嘴角沁出一絲血跡,眼神從恍惚變得雪亮,彷彿一把出鞘的劍。他飛快地把琉璃拉到了自己的身後,辟天劍一橫,攔住了同伴。

「龍?」孔雀驚疑不定地看著同伴,「你搞什麼鬼?」

溯光沒有回答,只是對著身後驚呆的少女揮了揮手,啞聲:「走!」

琉璃這才回過神來,知道自己方纔已經是在黃泉路上打了一個來回,僥倖撿了一條性命回來。她再也顧不得什麼,連忙仰頭發出了一聲呼哨——然而,奇怪的是那一對從來不離她左右的比翼鳥,居然沒有應聲從天空裡俯衝而來。

她又是吃驚又是緊張地看了溯光一眼,對方沒有回頭看她,只是緊緊地盯著孔雀,右手不離劍柄,似乎生怕同伴在猝不及防的時候陡然出手。

「喂!為了一個小丫頭,竟然對兄弟動手?」那個和尚摸著光頭,一邊嘮叨一邊逼過來,上下打量,「什麼來歷?莫非你看上她了?」

「走!」溯光橫過手臂攔住同伴,再度催促,「快!」

看到那個和尚凶神惡煞一樣地步步逼近,她再也顧不上召喚比翼鳥,從地上跳起,轉身朝著迷牆的方向飛奔而去——她跑起來的速度很快,就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幾下起落便沒了蹤跡。

「孔雀,讓她去吧,」溯光始終攔在他的前方,忽然開始咳嗽,「畢竟,咳咳,昨夜她還救過我的命。」

「救過你的命?」孔雀再度大吃一驚,「你受傷了?」

「出了點事。」眼看琉璃已經跑遠,溯光這才鬆開了握著辟天的手,踉蹌著向迦樓羅金翅鳥走去:「我們先去那兒看看吧。」

「出了點事?」孔雀更在他後面,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個同伴——龍的能力,即便是在高手如雲的命輪中也是首屈一指,數百年來,他遵循星辰的指示,在黑暗的宿命裡奔馳追逐,辟天劍下從未曾落空過一次。

然而,這一次,居然有什麼東西差點要了他的命?

「不過,剛才你是真的動了怒啊…」孔雀嘀咕,「多少年沒見你露出那種眼神了?如果我非要留下那丫頭的命,估計你真的要和我來玩次真的吧?」

溯光沒有回答,橫了一眼同伴,拔腳往前走去。

「紫煙死後,我就在心裡發過誓,」許久,他忽然頭也不回地低聲,「從此後,凡是我想要守護的東西,除非是從我屍體上踏過去,否則,誰也別想再動上一動!」

他的語氣森冷,令孔雀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

兩人沉默著走近迦樓羅,腳下的黃沙顏色越深,到最後幾乎成了黑色。雖然在日出之時,這片沙踏下去依舊有奇異的感覺,彷彿沙土下有什麼邪魔在蠢蠢欲動——一路上可以看到無數半消融的屍骸,形態可怖,似乎被什麼東西一箭穿腦,瞬間秒殺。

孔雀一手握著念珠,一邊看著腳邊,微微咋舌。

「那丫頭昨晚居然能在這種情況下全身而退,還救了你的命?」孔雀喃喃,又不由流露出憂心忡忡的表情來,「到底是什麼身份?這樣放她走,會不會…」

「別擔心,」溯光回頭對著同伴道,「因為她很快就會將這一切全部忘記。」

「全部忘記?」孔雀詫異。

溯光點頭,站在高地上,看著已經跑到了迷牆那邊的琉璃,眼裡忽地浮出了一絲歎息:「是啊,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在醒來後全部忘記。」

朝陽從他背後的大海上躍起,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新的一天開始了,整個雲荒重新甦醒過來,一切煥發出了新的華彩。

———————————

一口氣跑到迷牆旁,正是日出時分。

太陽剛剛從雲荒東方的慕士塔格雪山後躍出,照耀著整個大地——從高空俯瞰,大漠蒼黃雄渾,遠處鏡湖波光粼粼,湖中白塔披著霞光佇立於天地之間。

終於是從那個奇怪的傢伙手裡逃脫了麼?琉璃如釋重負地想著,氣喘吁吁地靠著牆,回頭看著在身後的狷之原。

「什麼命輪、破軍?太奇怪了…」她低聲喃喃,想著那個鮫人最後說的那些奇怪的話,「真的有劍聖轉世、破壞神復甦那回事麼?在南迦密林的時候,都不曾聽姑姑和若衣姐姐說過啊…回去真應該好好問問。」

她抬起頭來看著那道高牆,忽地發了愁——阿朱和黑兒不知道去了哪裡,叫也叫不應,要翻過這一道高牆可是一件體力活啊。

而且,就算是翻過去了,說不定還會落到牆那邊嚴陣以待的士兵們手裡。

琉璃一邊歎著氣,一邊從行囊裡翻出了長索,牢牢地繫在金箭的末尾,然後張開了弓,瞄準數丈高的牆頭。無論怎麼著,還是得翻牆回家去,否則十月十五日那一天不見自己回去,銅宮那邊非要翻過來不可。

她瞇起眼,抬頭尋找著箭頭可以鉤上的地方,不知道為何,抬頭看著看著,忽然隱約覺得頭有些痛,眼睛怎麼也無法凝聚。

忽然,眼前一花。一雙黑色的翅膀從牆後升起,遮住了她的視線!

「黑兒!」她失聲驚呼。

那一對比翼鳥不知從何處返回,飛越迷牆翩然落地,側過頭親熱地蹭著她,發出咕咕的低語——「剛才去哪裡啦?」琉璃反手打了它一個爆栗子,嘀咕,「差點被你們害死…剛才我真的幾乎完蛋了!」

「剛才怎麼?」忽然間,有個聲音問她,「遇到什麼什麼事?」

「啊?」她看著朱鳥背上坐著的青衣男子,嚇了一跳,失聲,「父親?」

那是一個四十許的男子,眼神寧靜深邃,面容有西荒人的特點,五官深刻,半張臉上線條利落,顯得英俊而滄桑——然而可怕的是另外半張臉都沒了皮膚,彷彿被火舌舔過一般猙獰可怖。太陽快要升起,大漠已經開始有些酷熱,他摘下了平日戴的純金面具,似乎想要透透氣,這讓被毀的面容更顯得觸目驚心。

——這個人,正是如今銅宮的主人,卡洛蒙家族的族長:廣漠王雅格。

然而,這個被稱作「父親」的人卻對著自己的女兒單膝下跪,回過雙手按在胸口,做了一個奇特的手勢,恭謹地稟告:「在下來遲,讓少主受驚了。」

「起來吧,我沒事。」被父親如此大禮對待,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居然坦然受之,只是歪過頭看了看他的身後,問,「沒人跟來吧?小心別被人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