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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他,什麼時候對自己這般信任了?難道是因為昨天自己救了他一命,讓他對自己不再那麼排斥了?

她心裡又是好奇又是緊張,就像是揣了一隻貓一樣百爪撓心。

溯光沒有再理會她,逕直朝著西海岸走去,躍下三丈高的礁石,細細看著腳下波濤洶湧的海面——

狷之原是雲荒的最西端,和西方的棋盤海相連。這裡沒有海港,荒原的盡頭是一片遠古形成的岩石,在風砂裡呈黑褐色,已經由於風化剝落而向大海坍塌了一半。

九百年前,曾經一度統治過雲荒的冰族就是從這裡被驅趕出大陸,從此在西海漂流至今。為了防止冰族從西海返回,空桑人不但在狷之原東側建立了迷牆,在原野上放養了大量食人猛狷,更是在西海岸的搏浪角派駐了一支重兵,將從海上靠近這裡的一切人擊退。

然而此刻,這支駐紮在搏浪角的海軍已經沒有一人存活。

血染紅了方圓一里的海面,無數船隻殘骸沉浮在波浪裡,海鳥落在傾斜的桅桿上,嘴裡叼著血肉,發出咕咕的怪叫。近水的礁石上雲集著成群的猛狷,那些嗜血的獸類早已聞風而來,在淺海裡尋找著食物。

溯光站在一塊坍塌的岩石上,低頭看著腳邊一塊破碎的木板——那是一條軍艦的龍骨,被西海之浪沖上來,卡在了狷之原的礁石上。在那塊木板上還殘留著一隻斷手,雖然泡得蒼白脫皮,卻還是死死抓住了不放。手指在海水裡泡得腫脹扭曲,比普通手掌大了一倍有餘,令人觸目心驚。

琉璃看得一眼便蹙起了眉頭,失聲:「天…這裡難道打過仗?!」

「駐守在搏浪角的空桑第五水師全軍覆沒。」溯光看著眼前這一切,歎了口氣,「看來,這次冰族人下了血本。」

「冰族人已經反攻到這裡了麼?」琉璃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天啊。」

「不是反攻,只是突襲罷了…」溯光低聲,「他們在這裡擊潰駐軍登陸時,估計已經折損了大半人馬,而上岸的軍人一半死於明鶴之手,剩下的倖存者,大概都在我們昨夜看到的地方死了。」

說到這裡,他忽地頓了一頓,眼神凝聚起來,蹲下身去細細看著什麼。

「怎麼?」琉璃驚詫地一起蹲下去,卻看到他正伸手撥開礁石上纏繞的海草,仔細地摸著上面兩條深深的劃痕——那是新鮮的劃痕,上面尚未長出海苔,也不曾被海水侵蝕。

「有東西從海裡登陸了,可能是一條小船,很輕。」溯光低聲,「看來如明鶴所說,上岸的不止是那些軍人,還有另一個女人。」

琉璃吃驚:「女人?」

溯光蹙眉搖了搖頭,也露出了一絲疑問:「可能就是明鶴臨死前說的『星槎聖女』?」

「那些冰夷怎麼可能扛著一條船上沙漠!」琉璃不可思議地脫口,「他們又不是瘋了——明知道狷之原危險,為什麼要來這裡送死?」

「當然為了迦樓羅和破軍。」溯光跳下礁石,回身往大漠深處走去。

第十章 分飛

然而,只跟出了數十丈,那兩道深深的劃痕便已經消失。風捲狂沙,將大漠上的一切痕跡都抹平。

溯光停下來,默默歎息了一聲。

然而,他身後的琉璃卻陡然發出了一聲驚呼:「天啊!快看!」

太陽雖然還沒有躍出海面,但天地間已經很亮,足以讓她看清楚昨夜不曾清楚目睹的一切——佇立在他們昨夜捨生忘死拚殺過地方的,哪裡還是一座「山」?上面覆蓋著的砂層已經全部震落,晨曦在露出來的表面上折射出冷冷的金鐵光芒,整座山彷彿出鞘的刀兵——

蟄伏在這一片大漠上的,赫然是一架巨大無比、超出人力想像的機械!

琉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這、這是…」

「迦樓羅金翅鳥。破軍的座駕,冰族人造出的最不可思議的武器。」溯光接了下去,輕聲歎息, 「九百年前那一場大戰之後,破軍被慕湮劍聖封印。迦樓羅便守護著主人,在這片西荒盡頭的大漠上蟄伏,等待破軍的復甦。」

「復甦?不可能吧?」琉璃不敢相信。

「為什麼不可能?」溯光反問。

「分明都是謠言嘛!」琉璃抓了抓頭,「老有人跳出來說破軍要復甦啦天降大難之類的,很是聳人聽聞——可是,每次還不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九百年了,破軍要復甦的話早就復甦了,還等什麼啊?」

「這不是謠言。」溯光漠然回答,「世人不知道而已。」

琉璃見他說得慎重,只道:「難道你就知道了?」

溯光笑了一笑,抬頭看著晨曦裡的迦樓羅金翅鳥,眼眸裡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然而,他選擇了沉默,琉璃卻還是不依不饒地打破沙鍋問下去:「傳說劍聖不但在破軍心口刺下了五芒星,還用后土神戒上的『護』之力量克制了他體內的魔性——這樣的雙重封印,就算海皇蘇摩和光華皇帝真嵐復生也無法解開,又還有誰能復甦他?」

溯光沉默了許久,才輕聲道:「解鈴還需繫鈴人。」

「嗯?」琉璃一時間沒回過神來,「誰?」

「慕湮劍聖。」溯光低聲。

「什麼?」琉璃愣了一下,脫口,「開什麼玩笑?劍聖仙逝已經幾百年了,還不知道轉世到哪個角落去了呢!她怎麼會令破軍復甦?」

溯光沒有回答,只是走向那座巨大的「山」。當琉璃以為這個奇怪的鮫人又會毫無預兆地中止這次的談話時,他卻抬頭望著迦樓羅,忽然開口了:「不,或許不是劍聖會來令破軍復甦…而是破軍在等待她的前來罷了。」

「為什麼?」琉璃詫異不已,「他要幹嘛?等著報仇麼?」

「報仇?」溯光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彷彿不知道從何說起,「你知道麼?破軍在童年時曾被本族遺棄,是慕湮劍聖將他從絕境裡救回,後來又收他做了關門弟子,悉心傳授劍技——你在古墓裡看到的那一卷字,也是破軍昔年所留下。」

「什麼?」琉璃再度驚呼起來,「破軍也是劍聖門下?他、他不是個冰夷麼?」

「原因很複雜。或許在慕湮劍聖看來,民族之間的仇恨並不是那麼重要吧?」溯光不想多解釋,淡淡,「總之,他們之間的緣分從破軍還是一個八歲的孩子時就開始了,直到死亡來臨還不曾了結。」

「哦,我明白了。」琉璃恍然大悟,「是最後劍聖大義滅親,清理了門戶?」

「大義滅親?」溯光苦笑,搖了搖頭,「在九百年前的最後那一戰裡,破軍並沒有反抗,甚至極力克制著體內魔性的反抗,聽憑慕湮劍聖封印了自己。」

「啊?」琉璃更是詫異,「為什麼?」

「為什麼?」晨風凜冽,暗夜退去,明霞璀璨。在漫天的光影裡,那個鮫人回過頭去望著迦樓羅金翅鳥,低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這些句子如此耳熟,讓琉璃不由楞了一下,片刻後才記起這是在空寂之山劍聖古墓裡找到那卷草書上的詩——上面是男子的筆跡,凌厲縱橫,氣勢如虹,然而卻似乎滿懷心思地塗抹著這一首纏綿悱惻的詩,字跡凌亂反覆,令當時看到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是誰會在女劍聖的古墓裡留下這樣的詩呢?

「你不明白麼?溯光聲音忽地變得低沉,「那是因為破軍深愛著自己的師父啊…」

「什麼?!」那一瞬,琉璃驚得倒退了一步,說不出話來。

剎那間,古墓前那塊石碑上那一幅「劍聖誅魔」的浮雕又閃電一般地浮現在腦海裡——上面那個年輕的冰族統帥,被光劍貫穿了心臟,卻始終面色不變。在被封印的瞬間,他只是凝望著白衣女劍聖,目光是如此深邃而複雜,宛如看不到底的夜。

原本她從未往這個方面去想。

然而此刻被這個人一戳破,那凝固的一刻裡隱藏著裡面種種洶湧澎湃的情緒,那些難以言表的複雜情愫,忽然間就清晰無比地浮現出來了。隔了幾百年,依舊昭然若揭。

「深、深愛?」她結結巴巴地開口,「自己的…師父?」

「很驚訝麼?」溯光低聲,轉過頭看著她,「這一切和史書記載裡的完全不同,是不是?破軍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魔物,劍聖也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在成為傳說之前,他們都不過是普通的芸芸眾生,有著屬於自己的恩怨情仇。」

「別瞎說!他們不是師徒麼?」琉璃還是不敢相信,「在破軍只有八九歲的時候,慕湮劍聖就已經活了一百多年了!」

「是啊,『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溯光輕聲笑了一笑,「『時間』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的確是完全不對等的東西。這就是破軍畢生的遺憾吧?」

——在第一次為她所救時,破軍是一個瀕死的孩童。在第二次相遇,他是一個被族人放逐的孤僻少年,拜在她門下學藝。而當他成為破軍少將,重返西荒之時,卻已是最後一次見到她了。在他成長的過程裡,她先後以慈母、恩師和所戀慕的女子的形象出現在他生命裡。但無論怎麼樣變幻身份,她始終是他在人生每一個時期裡最重要的人。

「我想,破軍戀慕劍聖之深,應該不在當年海皇蘇摩對白瓔皇后之下。」溯光淡淡地應,「只可惜他們出身不同的民族,到了最後,終究不免血刃相見。」

最後的結局是如何,雲荒上誰都知道,因為已經被記入了史冊——在兩族的最後決戰裡,慕湮劍聖親手將光劍刺入他心口,封印了冰族人的統帥。

那一戰,成就了如今空桑的光明王朝,也直接奠定了今日雲荒和七海的局面。

「最後那一刻,破軍並沒有反抗,」溯光低聲,「當時,他身負破壞神的力量,已經是一個可以只手毀滅天地的魔——然而他卻克制著體內魔性的本能,聽憑師父封印了自己。」

「真是一個瘋子。」琉璃嘀咕,「他的民族和國家呢?就被這樣拋下了麼?」

「當然不止那麼簡單,一個國家的覆滅,不會只在一個人的轉念之間。」他微微苦笑,「滄流帝國的統治本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內外矛盾重重,就算他們不曾失去破軍,崩潰也是遲早的事情。」

「這種論調倒是和史書上寫的一模一樣。」琉璃沒好氣地應了一聲,「真沒意思。我寧可你說滄流帝國是因為一段不倫的師徒戀而葬送的,還比較聳人聽聞。」

「呵。」溯光笑了一笑。

「好吧,我們繼續說破軍…」琉璃生怕他不再說下去了,連忙道,「為什麼你說能令他復甦的唯一可能,是慕湮劍聖?」

「因為數百年來,破軍一直有心願未了,」他看著迦樓羅金翅鳥,「他們在前世擦肩而過。而這一生,他希望能在輪迴裡與她完美地相遇——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完美的相遇?」琉璃不明所以。

「是的。在她轉世後,等到最好的年華,沉睡的破軍就會在冥冥裡開始召喚她。她身上染有他心口流出的那滴血,無論身在天地間的何處,都能感覺到這種宿命裡的呼喚。」

琉璃怔怔聽著,愣了半天,忽地吃吃笑了起來。

「怎麼?」溯光蹙眉,有些不悅。

「我想,你是不是在編故事呀?人人都說破軍是魔,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他就變成情聖了?」琉璃看著那個迦樓羅金翅鳥,嗤笑,「沒道理啊!照你這麼說,如今已經快九百年了,十幾個輪迴了都——難道破軍還沒有等到她的到來?」

「是的。」溯光淡淡回答,「因為他不可能等到。」

「為什麼?」琉璃更加詫異。

溯光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緩將手從劍柄上鬆開,眼神一瞬雪亮。朝陽已經快要從海面升起了,霞光從他身後衍射開來,他轉過身去望著那座山,忽地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什麼?」琉璃以為自己聽錯了,失聲,「你說什麼?」

「我說,」溯光一字一句地重複,「那是因為九百年來,慕湮劍聖一直無法轉世!」

琉璃大吃一驚:「為什麼?」

「因為我們,因為『命輪』的存在。」

「命輪?」琉璃大惑不解,她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了,「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一個暗殺組織的代稱。」溯光淡淡,「存在了九百年。」

「暗殺組織?」琉璃吃驚地看著這個人,「你是個暗殺者?…你殺了多少人啦?」

「很多。有十幾個了吧,」溯光歎息,「或者說,只有一個。」

「一個?」

「命輪要殺的所有人,說到底只有一個。」他看著迦樓羅,低聲,「所有犧牲者的被殺,也只因為一個原因:因為那些人可能會成為某個人的轉世之身。」

「轉世之身?」琉璃更加震驚,「誰的?」

溯光的語氣凝重而肅殺,一字一頓:「空桑女劍聖,慕湮。」

琉璃吃驚得往後跳了一步,不可思議地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她怔怔望著晨曦裡的巨大機械,恍如夢寐,忽然間恍然大悟。

——原來,一切都是因為這樣?

那一刻,她想起了那個被釘在金座上的鮫人,想起了那個一直在等待卻一直不曾醒來的魔。難怪她等到青絲如雪淚落成海,卻始終等不到要等的那一刻,而金座上被封印的年輕軍人,身負毀滅天地的力量,在黑暗深處寂寞地沉睡那麼多年,卻始終沒有人來喚醒他。

——原來,他們要等的那個人,已經永遠不能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