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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山巔依舊是寸草不生,陡峭的山巖上有一個黑黝黝的洞穴入口,深不見底。洞裡隱隱透出奇特的幽藍色光芒,浮動不定,似乎通向深海的海底。然而,這個一丈高、三尺寬的洞口,卻已經被橫七豎八的屍體堵住!

那些屍體還是清一色的滄流冰族軍人,和山下山腰上看到的一樣。

然而不同的是,這次的屍體都是清一色的頭部朝外,身體仆倒在洞穴口上,似乎是在裡面遇到了極大的驚恐,返身奪路奔跑,卻在踏出洞口的一瞬間被一種奇特的力量齊齊抽走了生命,一瞬間同時死在洞口。

溯光終於點了點頭:不錯,在六十年前,他就看過一模一樣的死狀!

看來沒錯了,一定又是裡面那個東西的傑作——如此說來,這一行冰族人也夠倒霉的,只怕全部已經死在了山的最深處吧?溯光不作聲地歎息了一聲,想了想,還是動手推開了堆在洞口的屍體,清理出一條可以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空隙,持劍走了進去。

無論如何,即便是不可能有人倖存,他也必須要確認一下這裡面的情況。

「啊——!」然而剛進去,冷不丁就聽到最深處傳來一聲驚叫。

那竟赫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冰族的軍人裡,怎麼會出現一個女子?難道,在裡面的就是那個所謂的「星槎聖女」?

溯光臉色一變,立刻朝著洞穴最深處急奔而去。一路上他經過好幾道門。每一道門都厚達數尺,不知是用什麼金屬澆灌而成,閃著幽藍色的冷光。那些門原本是在六十年前由他和明鶴親手一道道鎖上、並依次加了封印的——然而現在那些門都已經被打開,有些甚至是被人強行撬開,金屬的鎖和扣扭曲掉落了一地。

更令人吃驚的是,連那些門上封印都已經被人破解。

——看樣子,這一次闖入的冰族人估計有三十幾人之多,而且其中不但有武學高手,更有術法精深的巫者隨行!

溯光不敢大意,凝聚起了全部的精神氣,握劍急行而入。

這條通道一開始非常狹窄,只容兩個人並肩行走。然而越往裡走,空間越大。不知道岩層裡有什麼成分,通道的四壁居然微微發出淡藍色的光澤來,映照得一切都影影綽綽。在通道的盡頭,有隱約的光亮,

急奔了約三十丈後,山腹一下子空闊起來,一個巨大的密室出現在眼前。

那個地方足足有五十丈見方,彷彿一個空曠的大殿。然而,這個地方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奇特而冰冷的,散發出金屬般的冷光,完全不似在一座山的腹中。空曠的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上百具屍體,每一個身上都穿著冰族軍人的戎裝,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猙獰詭異,卻不見有一滴血流出。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風迴旋在這個巨大的密室內,嗚嗚幽怨如鬼哭。有一道光從穹頂上射落,發出幽幽的藍色光芒,映照著所有一切。

光柱裡,似乎有什麼在不停的旋轉。

彷彿對這些詭異的景像極其熟悉,他根本沒有分神去看一眼,直接就朝著光柱照耀下的一個人衝了過去。那個人跪在光之中,雙手向天,仰望穹頂,似乎在做著無聲的祈禱。看裝束也是滄流冰族,然而他穿著的不是軍人的戎裝,而是一件繡著九翼的白袍!

十巫!這個成功來到了神山最深處聖殿的、居然是冰族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溯光心裡巨震,正待上去查看,卻又聽到了一聲驚叫:「救…救命!」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極其恐懼。

是誰?居然出現在這個山腹密室裡!

他飛快衝過去,果然看到了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已經踏入了那道光柱的邊緣,半個身子沐浴在光下,一邊驚呼,一邊拚命掙扎,想要從光下抽身退開——然而彷彿被某種奇特的力量控制了,無論如何掙扎後退,身子卻反方向地前行,不由自主朝著那一道穹頂籠罩下來的光柱中心飄去。

是的,那是「飄」!

就像是冥冥中有一隻無形的手凌空在攫取著一樣,那個女子一寸寸地被推動,一直走向光芒中心跪著的白袍巫師。

那一瞬,溯光來不及多想,掠過去一把將她從光柱里拉了回來!

這個一拉看似簡單,卻已經用盡了他幾乎所有的力量。當他伸手進入那道光的時候,辟天劍猛地跳躍了一下,發出了一聲低吟。他閉著眼睛,盡力伸展手臂,竭力讓身體不進入光裡——然而等他從光裡縮回手時,整條左臂上的衣衫已經完全的化為齏粉,簌簌落地!

灼燒的感覺蔓延在他冰冷的肌膚上,那個星槎聖女還在繼續痛呼,不停掙扎著隔著重重衣衫也能感覺到女子的身體非常炙熱,彷彿某種力量已經點燃了她,要將她由內而外化為灰燼——紅蓮烈焰是地獄的魔之火,凡是闖入這裡驚動了破軍的人幾乎都難逃此劫。

這個女子算是運氣好,沒有完全被煉爐融化之前被他打斷。

溯光回手死死摀住了她的嘴,把她按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不讓她繼續呼喊,從懷裡拿出一粒東西,彈入了女子嘴裡。

——無論如何,他得先把這個所謂的冰族聖女救回來,才能問出一個所以然來。

那是一粒用從極冰淵冰晶提煉出來的寒魄,足以抵消一切熾熱。一接觸舌尖,那一粒冰晶迅速融化,沁入她四肢百骸。痛苦的叫聲終於嘎然而止,那個女子無力地跌倒在他懷裡,微微喘息,整個身體蜷成了一團。

她個子嬌小,用一個純金做的新月形髮簪壓著栗色的頭髮,頸中掛著一個玉璧,看不出容貌,半張臉彷彿已經在光裡融化了,皮膚一層層地起褶,五官一片血肉模糊,幾乎都皺在了一起,乍看上去顯得分外可怖。他一看之下,微微吃了一驚:奇怪,無論從髮飾上還是服裝上,這個人都不似是冰族的打扮。

然而,除了星槎聖女,又有誰會來到這裡?

他心下猛然一驚,手動得比腦更快,毫不猶豫地一把撕下了那個少女的後背衣服!

「啊!」那個人驚叫起來,全身縮成一團,眼睛裡露出恐懼不安的表情,卻無力挪動一下下,只能任憑對方一手扣住自己的咽喉,強行扳過的身體。

溯光的視線閃電般落在對方的後背上,左手已經握緊,指縫裡透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來,眼中殺氣凜冽——少女的後背非常光潔,如同上好的象牙。然而,雙肩卻與與常人有些不同,肩胛骨微微凸出,頂得皮膚顯得特別薄,幾乎要破骨而出,甚至可以看到皮膚下淡藍色的血脈和琉璃一般的骨骼。

然而,在那裸露的背部上,卻完全看不到有紅色硃砂痣的痕跡。

他鬆了一口氣,眼裡的殺氣瞬間消失,放開了抓住她咽喉的手。那個少女頹然落到地上,拚命用手去拉上被扯掉的衣服,眼神又是憤怒又是狼狽。

「你是…」他忽然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蹙眉想了想,忍不住伸出手抹了一下她的臉——那一剎,她臉上的整層皮膚忽然間掉了下來,黏在了他的手指上!

「果然是你!」溯光歎了口氣,將手上那張人皮甩到地上。

那一層融化的面具掉落後,露出了闖入者的真容。她已經被那道光所灼化,面具後的臉血污一片。他俯下身,小心地擦了擦,發現她臉上的傷並不深,心下不由驚詫。

那個蜷縮在地上的女子不過雙十年華,容貌明麗,五官秀挺,有著深褐色的長卷髮、明亮的蜜色皮膚,流露出一種健康明快的氣息,顯然是西荒縱馬放鷹的沙漠少女。

什麼星槎聖女?這,分明就是剛見過面的某人!

溯光無奈地搖了搖頭,下意識地看向她的袖口。果然,只見有一條小蛇從女子的袖子裡露出腦袋,望著他威脅地吐了吐信子,又懨懨地垂下頭去,顯然也是受了重傷,已經無力保護主人,對這個外人發起襲擊。

他從腰間解下水囊。顯然方纔那一霎體內被灼烤得非常厲害,她閉著眼睛,下意識地伸著脖子一口氣灌下去半袋,彷彿是得了瓊漿玉液一樣嘖嘖有聲。

「嗚…」她的意識漸漸凝聚回來,發出痛苦的低呼,動了一動,握緊了手。溯光視線一掠,看到她的手心裡捏著一個金色的羅盤,上面指針一動不動的凝定著,直直指向那一道從穹頂射落的光柱,在黑暗裡劇烈地跳動。

看到那個羅盤,他心裡微微吃了一驚。

這個東西是罕見的寶物,難道這個人是…

「真見鬼…怎麼、怎麼又是你啊…」此刻,那個少女終於能夠說出話來,吃力地睜開眼,脫口便是熟悉的語調,「該死!在這種地方,居然還…還能碰上你?神啊…你無所不在無所不能麼?」

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雖然已經改了裝束,換了聲音,然而眼前這個少女,赫然便是日間在迷牆附近遇到的那個空桑士兵!

以他的修為,對方若是用了幻術多半會被當場識破。然而這個人偏偏用的卻是最普通的易容術,墊高了肩,束平了胸,還不惜堆起了一臉的疙瘩痘子修改臉部輪廓,再加上刻意尖銳的嗓音,活生生便是正處於發育期的少年兵,完全看不出破綻。

「你的易容術真是不錯。」他歎了口氣,「連我也瞞過了。」

「嘿嘿。」她虛弱地笑了笑,不知是得意還是赫然。

她在改裝扮作空桑士兵時顯得矮小黝黑,不想此刻一改回女裝,竟然是一個如此明媚的女子,烈艷颯爽,宛如沙漠上的紅棘花。

不知為何,這個乘坐比翼鳥離去的丫頭竟然出現在了這種地方。而且奇怪的是,方纔她明明已經半身沒入了那道光裡,如果換了普通人早就被灼烤得不成人形,然而這個丫頭居然還得以全身而退,連皮肉都未曾手上,的確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溯光打量了她一眼,發現她脖子裡的那一塊玉璧正在慢慢的「熄滅」。

是的,那是「熄滅」——那塊兩寸長的玉璧被雕刻成一對翅膀的形狀,在沒入光柱裡的時候,瞬間發出了奇特的藍色光芒,籠罩住了那個少女。然而此刻一旦遠離那道光,玉璧上的光芒便又自動慢慢消失,恢復成了古樸溫潤的模樣。

他暗自蹙眉:這個女孩子,真是不簡單。

然而此刻身處險境,他沒有時間再和她多費唇舌,一發現認錯了人,他便立刻朝著光柱走去——那個白袍的冰族巫師還跪在那道光裡,雙手向天祈禱,身形一動不動。

「別過去!」少女在後面大叫起來,「小心那光!會吸走人的魂魄!」

「我知道。」他卻只是淡淡道,毫不停頓地繼續往前走,在光柱外一步之遙站住,抬頭往上看去——眼前的景象令人畢生難忘。

光柱從穹頂上射落,彷彿一道來自天庭的閃電。在光裡,迴旋著許許多多的東西。乍一看似乎是許多灰塵在漂浮,然而細細看去,卻令人出了一身冷汗。

那,居然全是鬼魂!

是的,仰頭看去,只見無數的鬼魂在光柱裡上上下下地飛舞,就像是一隻隻灰色的蛾子在燈下盤旋。那些鬼魂一縷一縷飛舞著,色做淡灰,在光影裡若有若無,彷彿深海裡的魚類隨著潛流游弋一樣,在光芒裡密密麻麻地飄著。

每一縷魂魄都保留著一張人臉,那張臉上凝固著張大口痛苦吶喊的表情。

溯光站在光柱之外僅僅一步之遙的地方看著,臉色鎮定,顯然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那些鬼魂在不停旋轉,猙獰可怖,時時從他身側掠過。他只是看著光柱頂端,彷彿判斷著什麼,不做聲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這次的闖入者並沒有帶來太大的破壞。

「這…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那個少女這時候已經喘過氣,看著那一道詭異的光柱低語,「好邪門。」

「這是煉爐。」溯光淡淡。

「煉爐?」那個少女顯然是好奇心極強的人,方纔這樣九死一生,此刻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在離開那道光一丈之外站住,細細看著在光裡迴旋的鬼魂。

「是,這道光可以收集和提煉成千上萬的魂魄,凝聚出強大的靈力。」溯光道,彷彿對這一切瞭如指掌,「不過,自從九百年前破軍被封印之後,這些魂魄無處可去,只能永生永世地在光裡迴旋。」

少女聽得半懂不懂,然而一抬頭,卻看到四壁光滑如鏡,折射出金屬般冷酷的幽藍色光——在四壁上,到處殘留著隱約的人形,一具一具都是扭曲掙扎的模樣,形態逼真惟妙惟肖,似乎是一瞬間被烈火焚燒後留在金屬壁上的殘像。

這個地方肯定死過很多人。這一點,她心裡也是明白的。

少女不敢再亂動,只用眼睛四顧,忽地又看到了方才死裡逃生的那一道光。她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在溯光身後探出手指點了一點:「那個人…」又飛快地縮頭回去,怯怯,「他怎麼了?還活著麼?」

「死了。」溯光簡短地回答,指了指頭頂,「他似乎試圖在這裡舉行什麼儀式,召喚破軍——但是可惜失敗了,自身的魂魄已經被吸了出來。」

「啊?死了?」少女抬頭往上一看,果然看到一個巨大的灰白色鬼魂正一動不動地浮在光柱的上空,怒視著下面潰敗的軀殼,形態可怖,不由嚇了一跳:「我以為他還活著呢!你看,他雖然坐著,但身上衣服都一直在不停的動!」

「那是鬼魂在體內吞噬他。」溯光淡淡,「它們不知多少年沒獲得血肉了。」

空桑少女再度從他肩膀後探出頭看了一眼,立刻倒退了幾步,臉色很是難看。啵的一聲,那個巫師的額心真悄然破了一個小洞,似乎裡面有什麼東西啃噬著,很快那個洞擴大開來,依稀可以見到他的身體裡已經整個空了,充斥著無數灰色的遊魂,翻滾糾纏,吞噬搶奪。

她只看了一眼便看不下去,轉過頭去,摀住了嘴。

「不用擔心,那些鬼魂無法從光柱的範圍裡逃出來。」溯光已經轉過身開始清理地上的屍體,提醒,「只要不踏進去就是安全的。」

空桑少女卻好奇地問:「那…如果踏進去了呢?」

溯光看了她一眼:「自己試試就知道了。」

「…」她被搶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轉開了話題,冷冷:「卡洛蒙家族的人,不好好的呆在烏蘭沙海的銅宮裡稱王,平白無故的闖到這裡來做什麼?」

「啊?」聽到對方忽然喝破自己來歷,少女下意識地往後一跳,「你、你怎麼知道?」

卡洛蒙家族屬於西荒牧民的一支,世代居於帕孟高原的烏蘭沙海之上。傳說在九百多年前這個家族曾經以盜墓為生,出身並不高貴。直到後來,家族中出了一個名為「音格爾」的少主,他高瞻遠矚,在亂世中和空桑人結盟,舉全族之力參與了那一場推翻滄流帝國的戰爭。冰族戰敗後,光華皇帝將整個帕孟高原都賜予了卡洛蒙家族,並封音格爾為「廣漠王」。

傳承了九百年,卡洛蒙一直是雲荒上最富有的家族之一,獨立於空桑帝國管制之外,和六部藩王平起平坐,與葉城的慕容世家一樣權勢顯赫。

被一語道破來歷,少女嚇了一跳:「你…難道會讀心術?」

「要什麼讀心術?」溯光看了一眼她的右手,「這『魂引』分明是銅宮裡和『黃泉譜』並稱的兩件鎮宮之寶,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還不夠明顯麼?」

少女一怔,望著手心捏著的那個黃金羅盤,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看到了這個!真倒霉…本來我和你一樣,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再出去,不讓任何人發現的。結果還是被人逮到了。」

她說的很坦率,撅著嘴,神態裡甚至帶著幾分天真,令人油然而起憐愛之意。然而溯光的臉色並未因此放鬆分毫——在狷之原上他已經見識過這個丫頭的狡猾多變,這個盜寶者之女年紀雖小,卻是天生會演戲的胚子,表面一派天真明媚,心機卻動得比誰都快,若是一個不小心便要著了她的道兒。

「你果然是卡洛蒙家族的人?」溯光蹙眉看著她,「第六還是第九?」

「我叫琉璃,最小的阿九。」她看著他,伸出小手指,「現在你也知道我的一個秘密了,我們扯平啦。喏,我不把你的事情說出去,你也不許把我今天來過這裡的事說出去!」

「九公主?喔,那你應該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溯光看了她一眼,脫口喃喃,彷彿顧忌什麼又頓住了口,臉色微妙地搖了搖頭,「難怪。」

「傳說中的什麼?」琉璃卻忽地柳眉倒豎,「別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想什麼!」

那一瞬,她彷彿一隻受到攻擊的小獸,露出了自衛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