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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可惜,輕狂無知的少年往往要歷經挫折艱辛,才會明白老人們諄諄教誨的良苦用心。

而那時候,往往又已經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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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空寂之山下來時,他看到了古墓前的人群——那是一群西荒的牧民,拖兒帶女地自發前來祭掃這座荒涼的墓,個個風塵僕僕。朝覲的人們將陳列好供品,沒有美酒羔羊,竟是一籃籃的鮮美桃子。大人們牽著孩子,手把手地細心教導他們應該如何舉杯,如何跪拜,如何向墓裡的女仙祝頌祈願。

孩子們學得非常認真,一絲不苟地跪拜,小小的臉龐上有光澤閃現。

傳說中,數百年前,空桑的女劍聖慕湮曾隱居大漠的這座古墓裡。當時她雖重病在身,卻依舊斬殺邪魔保護了一方安寧,被牧民們視為神靈——如今百年過去,當持續興盛的空桑人都幾乎忘記這位挽救過國家命運的女劍聖時,大漠上誠樸的牧民們卻始終將這個異族女子銘記在心,世代不忘。

旅人看著那些孩子們澄淨的眼神,心裡微微震動。

——童年的信仰,本來就是這個世上最珍貴堅定的力量。正是因為世間有這樣的心靈力量在召喚,命輪才會在數百年裡一直轉動下去吧?那一瞬,他眼裡流露出了極其複雜苦痛的光,默默握緊了左手:這隻手上所做的一切,墓裡的那個人若是在天有靈,到底是會讚許,抑或阻止?

「奇怪,你們看!」一個牧民陳列好了貢品,用柔軟的皮革擦著古墓上的石頭,忽然嘀咕了一聲,「這個高窗上怎麼會有個手印?——看樣子還是新近印上去的,難道有人進過女仙的墓?」

「誰敢驚擾女仙?說不準是有人已經先我們來祭拜過了。」另一個牧人回答,小心地從石頭縫隙裡拈出三根不到一寸的小梗子,「你看,還有人來點過香!」

大人們面面相覷:古墓荒涼,居然還有別的人惦記著墓裡的女仙?

「拜完了女仙,該去拜明王了吧?」孩子們興高采烈,彷彿這一場漫長的朝覲只是一次快樂的旅行,「明王會給我們摩頂吧?他可厲害了,還剛殺了一隻薩特爾!」

「胡說!你怎麼知道就是明王殺的?」

「當然了!齊木格附近除了明王,哪裡還有這麼厲害的人呀?一定是他!」

「哼…我聽說最近有個藍頭髮的妖人也來了齊木格,他打敗了拉曼,還殺了薩仁琪琪格公主!——說不定這只薩特爾也是他殺的呢!」

「胡說,那個妖人是壞蛋,壞蛋和薩特爾都是一路的!怎麼可能是他殺的?」

他隱身於一旁,默默地聽了一會兒,轉身離去。

自從那一場曠世大戰結束,神的時代已經過去。九百年了,破壞神被封印、龍神歸於龍塚,真嵐白瓔去往彼岸歸墟,海皇蘇摩也化為藍天碧海上的長風。那些擁有神一樣力量的人終究歸於虛無,如今的空桑恢復了人治,在凡俗的生活裡漸漸重新繁榮。風砂埋沒了那些過往——那些頑劣的孩童不知道,那些虔誠的大人也不知道,那座墳墓裡究竟埋葬了怎樣的傳奇,幾個輪迴以來,這座古墓又是怎樣牽引著宿命的線,讓無數人在百年後還被深深地羈絆。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照耀在墓碑上,溫暖而冰冷。

那種溫暖,那些死去的靈魂、和活著的死靈魂,能夠感受到麼?

「紫煙…」他仰起臉,在大漠的清晨裡凝望湛藍色的天空,右手溫柔地撫摩著劍柄,用一種奇特的聲音喃喃,「我們又要去狷之原了…一百二十五年前,我們就是在那裡相遇遇的——你還記得麼?」

劍柄上的那顆明珠閃爍著晶瑩的光華,沉默而溫潤。

[注1]:這首《仲夏之雪》是我在沈瓔瓔那個版本上重寫而來的。原版本可參見《滄浪紀》

[注2]:《搜神記》:「吳王夫差小女紫玉悅童子韓重,欲嫁之,不得,氣結而死。重遊學歸知之,往吊於墓側,玉形見,贈重明珠,因延頸而作歌。重欲擁之,如煙而散。」後來比喻少女辭世為「紫玉成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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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機械師望舒

當旅人在雲荒大陸的風砂裡萬里獨行之時,遙遠的西海上卻是皓月當空,戰船如雲,風帆遮蔽天日,一場慘烈的血戰已經接近尾聲。

四處火起,炮聲隆隆之中整個島嶼都在震動。今晚是最後的一夜,空桑人的船艦在擊毀了靖海軍團的一整個分隊後艱難挺進,當先的小艇已經駛入港灣。在炮火掩護下數百條跳板放下來,成千上萬的士兵從艙裡迅速撲下,踏上了初陽島的土地。

守島的冰族士兵已經是強弩之末,長達數月的抵抗令他們筋疲力盡,留駐此處的鎮野軍團原本有兩萬人,而如今在今夜尚能握起武器的、已經不足三千。

「將軍,左軍已經擋不住了!」有士兵飛馳回報,血流滿身,只剩下一隻手臂高高地擎著將旗不放。冰族將領從城頭霍然轉身,厲聲:「右軍呢?右軍在幹什麼!無論如何都要把對方再拖上一個時辰,這邊的人還沒有撤完!」

「右軍…」士兵遲疑了一下,低聲稟告,「右軍昨夜在側翼和空桑登陸的軍隊交戰,到四更之時,已無一人倖存。」

「什麼?」將領微微詫異,「那耀玖將軍呢?」

「…」士兵低下頭去,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連他也死了麼?」萬霖將軍沉默下去,低聲喃喃。

就在沉默的片刻裡,又一聲轟然的巨響傳入耳中,整個島嶼都猛烈地顫慄,幾乎讓城上指揮戰役的冰族將領無法立足——那是城寨被火炮轟裂的聲音。這個方圓不足三里的小島,在長達數月的攻守戰後早已面目全非,滿目瘡痍。木蘭巨舟組成的船隊封鎖了怒海西側,空桑人的旗幟遮天蔽日,上百門火炮輪流發射,一明一滅的火舌映襯在冷冷的海面月光裡,映照著登陸作戰的空桑戰士的臉,彷彿是浸透了鮮血般可怖。

那樣的氣勢,竟讓人覺得彷彿是六千年前一統寰宇的星尊帝時代重新到來了。

「好,都來吧!怕什麼?」許久,萬霖將軍忽然惡狠狠地笑了起來,臉上的傷口撕裂開來,血流滿面,眼神猙獰,「白墨宸,就是血戰至最後一人,也算死得其所!」

窮途末路的冰族將領在日出的城牆上放上大笑,遠望著船隊裡懸掛著白色薔薇花旗幟的巨舟,船頭上飄揚著「宸」字軍旗——那,正是此次帶兵進攻的空桑統帥所在的旗艦。

如今空桑的第一名將:白墨宸,白族人,不過三十四歲,卻已經是統領天下的元帥,深得白帝倚重。他擅謀略善用兵,八年怒海征戰,伏屍百萬,那面薔薇旗所到之處,不知道有多少冰族戰士浮屍海上,一步步將滄流帝國逼到了絕路。

「白墨宸!」將軍切齒喃喃,抬頭看了一眼海平面上躍出的一輪紅日,忽然間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扔下了城上的防禦指揮,大踏步地離去。

「將軍!」士兵看到他轉身走下城牆,不由焦急,「您要去哪裡?」

「回中軍帳。」萬霖將軍頭也不回,扔了一塊令牌過去,吩咐,「你替我傳令,島上的鎮野軍團一概撤退,立刻由靖海軍團和征天軍團接應,盡快離開初陽島!」

「是!」士兵拿著令牌奔下城牆,忽地想起什麼,「可是,將軍還要留在這裡做什麼?羲錚少將已經駕著風隼來接您走了,元老院也命您在子夜便可棄島撤回,切不可死守!」

「我自有打算。」萬霖將軍沒有理會,只是揮了揮手,「快讓其他人等撤離!」

「可是…」士兵喃喃。

然而,沒有等他回過神來,將軍的身影已經走遠了。

外面兵荒馬亂,中軍帳裡也已經沒有一個人。在昨夜寅時危急關頭,所有還能拿得動武器的戰士,包括自己的貼身侍衛都已經被他派遣了出去。萬霖將軍一個人回到了帳下,坐到帥椅上,望著帳外明滅的火舌和烈烈燃燒的城寨,面色冷肅,毫無表情。

沙漏在簌簌滑落,他看了一眼,默默握緊了刀柄。

初陽島的戰役已經撐了五個月了,犧牲了大約一萬的戰士,將空桑軍隊主力牽扯在這裡——如今,星槎聖女一行應該已經順利繞過空桑人的防線,抵達雲荒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麼,他的使命也已經結束。

火舌在帳外不停明滅。子時差兩刻,城破。

炮火將初陽島映照得通明,冰族殘留的人馬在靖海軍團和征天軍團的接應下迅速撤退,留下了一個遍佈屍體的島嶼。空桑人的軍隊如潮水一樣衝入了初陽島,在血與火的廢墟上搜索著——然而就在那一瞬,那些如狼似虎的戰士都驚住了。

曲聲!居然有曲聲,響起在這樣一個血肉模糊的修羅場上!

樂聲錚然,凌厲縱橫,似金戈鐵馬颯踏而來,凜冽無畏,一時間讓衝上初陽島的空桑戰士震驚莫名——因為曲聲傳來的方向,竟然是冰族人的中軍帳。

莫非,裡面居然還有伏兵?

空桑士兵一時間都小心起來,手握兵器,按編隊從四方包圍過去,小心翼翼地將中軍帳層層圍住。領隊的裨將上前,用長刀挑起了門簾,側身往裡看了一眼。

中軍帳裡沒有點燈,昏暗異常,空空蕩蕩不見一個士兵。然而帳下卻有一人獨坐案前,面沉如水,膝前橫一鐵箏,正從容而彈。鐵箏沉重冷硬,在軍人粗糙的手指下迸射出冷硬的音符,一字一句彷彿是刀兵利箭般刺人心肺,凜冽絕決。

「是冰族人的將軍!」認出服色,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一語出,立刻便有戰士踴躍上前,想要斬獲敵軍將領首級來領功。然而卻被裨將一把攔下:「小心有詐!不可擅動,立刻上船回稟白帥!」

眾軍戀戀不捨地後退,只留下一小隊看守。然而退不了十丈,只聽帳內曲聲越來越激越慷慨,調子一聲聲拔上去,幾乎刺破人的耳膜。遠遠看去,只見那位滿身是血的冰夷將領手揮鐵箏,居然面帶微笑——最後重重一撥,手揮之處,二十多根琴弦登時齊齊斷裂!

「這個人瘋了麼?」空桑士兵捂著耳朵嘀咕,「死到臨頭還…」

然而話音未落,腳底下猛然便是一震!

剛開始的一瞬,他們還以為是己方的炮火不小心落在此處,然而接下來的一瞬間,彷彿這個小島忽然裂開了,地底透出了血紅的火舌,所有人被猝不及防地拋起幾丈高——煙塵沖天而起,湮沒了整個初陽島。這座珊瑚礁小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裂,剎那間四分五裂,裂縫裡有熊熊的火光透出,彷彿一朵綻開的妖艷蓮花!

剛登陸的空桑軍隊甚至來不及奔逃,就被可怖的力量連著島嶼一起撕碎。

初陽島在一瞬間消失了。連帶著消失的、還有方圓一里內的所有船艦。

激烈的海流在一個時辰後才稍微平息,海面上浮起巨大的漩渦,無數屍體和木板浮上來,其中有冰族的、也有空桑人,在月夜的海面上浮浮沉沉,猙獰可怖。

「什麼?」遠處的旗艦上有人扶舷而望,變了臉色,「又是陸沉?」

斥候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稟告:「元帥,初陽島…」

「我知道,不用說了。」白袍元帥揮了揮手,「放棄登陸,善後。」

「是!」斥候得命而去,船頭轉瞬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不足三里外,島嶼在轟然巨響裡灰飛煙滅,逐漸沉入大海——月下的海是深紅色的,沉浮著無數殘肢。

眼前的情景慘不忍睹,然而殺場血戰多年,三十許的男子已然心如鐵石。空桑統帥默默望著那個沉沒的島嶼,臉上的線條冷峻利落,清冷的月光灑落在他的白色盔甲上,折射出微微的光芒,彷彿是一羽矯捷的白鷹。

白墨宸走下船舷,在浮動的棧橋上默默地看著在一瞬間被摧毀的島嶼,帶著護腕的手輕輕敲擊著欄杆。旁邊有侍衛想要說什麼,看到白帥的臉色,又不敢開口。

那些冰夷實在是瘋狂,長達數月的攻堅戰後,付出了這般代價,到最後居然得到這樣一個灰飛煙滅的結果,想來此刻白帥的心情也是非常差。

然而,白墨宸看了海面半日,忽地俯下身從棧橋邊的海水裡撈起了什麼東西,放在手裡看了半天,眼角微微的瞇了起來。

那是一支紅珊瑚,色澤艷麗非常,枝條疏朗秀麗,是罕見的珍品。可惜只有小小的一截,在不足一尺的地方齊根而斷,彷彿佳人美麗的殘肢,想來是被方纔的爆炸從海底衝出的。這樣上等的珊瑚,只生長在遠離雲荒的七海最深處,只有鮫人才能潛水到達的地方。如果拿到葉城裡出售,只怕價值也不下百金吧?

這般艷麗,宛如人的鮮血染成。

白墨宸輕輕拭去了珊瑚上的水珠,遙想著什麼,唇角微微含笑。

「元帥!小心!風隼!」他正微一出神,身後卻傳來侍衛的驚呼,頭頂的夜空驟然黑暗,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呼嘯而來,遮蔽了海上的明月。

白墨宸反應極快,手一撐船舷,立刻點足掠回艙裡——背後勁風襲人,只聽奪奪數聲,一連排的勁弩從半空落下,追逐著他的身形如雨而來,每隔三尺一發,每支箭都由精鐵鑄成,居然穿透了一尺厚的甲板!

一邊的三位侍衛撲上來,拔刀替他格擋,然而從半空射落的勁弩力道巨大,精鐵鑄造的長刀一擊便被攔腰震斷。其中一個侍衛退得稍微慢了一點,勁弩震斷了他的刀後直射入肋骨,登時將他釘穿在了甲板上!

「元帥快走!」被射穿的侍衛一時未死,竭力揮舞著斷刀,厲呼。

然而身側風聲一動,一個人影去而復返,一把將他拉了起來!

「走!」白墨宸冒著箭雨返回,一手拉起侍衛,另一手握刀急速揮去,頓時將那支釘住他的勁弩截斷。白帥一把將重傷的下屬橫背在肩上,沿著棧橋飛奔。

停了那麼一下,半空中那巨大的黑影已經再度迫近,帶著死亡的呼嘯聲,新一輪勁弩如雨落下。白墨宸不曾再回頭去看上一眼,只是竭盡全力朝著旗艦飛奔,身後密密地傳來棧橋浮板被一塊塊擊碎的聲音,越來越近在耳側。

「保護元帥!開炮,快開炮!」旗艦上有人嘶聲力竭地大喊,戰船猛烈一晃,右舷忽地冒出了一朵紅光,砰然巨響中,十門火炮依次發射,織成了火網——半空掠過來是一架巨大的機械,由金鐵和木殼構成,外形很像一隻鷹隼,從棋盤洲沉沙群島方向呼嘯而來,一個俯衝襲擊了空桑人軍隊的旗艦。

「元帥,快!」副將玄珉拉開了艙門,探出身急速喊,「快進來!」

位高權重的元帥身手依舊矯健,一個單手支撐,背負著傷者飛快地跳上了甲板,側身滾入,抬手便拿起了架子上一桿丈八長的長槍,回身一掃,登時將最後兩支勁弩拍飛出去。

勁弩橫飛,插在了艙壁上,尾羽錚然搖曳有聲。

「快叫軍醫來!」白墨宸放下背上奄奄一息的侍衛,厲聲吩咐,「快!」

「是!」另外兩位侍衛立刻領命,飛奔了下去。

「元帥,剛才太危險了!屬下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副將玄珉擦了滿額的冷汗,「萬一您為了這麼一個小小侍衛而出了什麼事,屬下…」

「我不會扔下我的屬下不管,」白墨宸壓低了聲音,眼神如刀,「打了那麼多年仗,『宸字軍』的名聲是怎麼來的?還不是都靠著這些兄弟?——剛才你也看到了,這孩子是拼了一死在救我啊!」

副將的眼睛紅了一下。他也是從一個普通士兵開始,跟著白帥一路血戰升上來的,自然也明白主帥在軍中無與倫比的聲望從何而來,又為何會有那麼多戰士為他肝腦塗地。

白墨宸死死地按住侍衛肋骨間那個巨大的傷口,血噴濺了他半身。然而,不等軍醫趕來,在談話之間那個重傷的戰士卻已經漸漸停止了呼吸。死去的人手裡還緊握著半截軍刀,眼睛圓瞪著,似乎還要拚死守衛自己的主帥。

白墨宸怔怔地看著那個死去的戰士,忽然間以手掩面——

這個侍衛還很小,不過十六七歲,不過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