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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如果不能完成『冰錐』,元老院裡也不會有你的位置了。」巫咸歎息,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竭盡你的才能去做吧!巫謝他會輔助你。」

少年的眉梢不易覺察地動了動,再度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如果不是為了方便見到織鶯,誰稀罕呆在元老院?

「盡力而為。」望舒想了想,還是低聲回答了一句,「不過就不必麻煩巫謝大人了,他在軍工坊那邊監管的事情也很多——不如讓織鶯來幫我吧。」

「哦?巫真對機械製造可是一竅不通。」不知想到了什麼,嚴肅的老者竟是忍不住笑了一笑,「況且她在負責訓練新一批覺醒者,也未必見得有閒暇。」

「可是…」望舒有些失望,抓了抓頭,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好了好了,」巫咸笑了起來,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我知道你在動什麼心思,望舒。那就讓織鶯每天下午來幫你吧——這樣說不定你還多一些靈感,是不是?」

「…」望舒開始拘謹,搓了搓手,卻滿眼歡喜。

那邊,台下的人們紛紛湧上高台,蜂擁著去認領自己的孩子——那些平民裝束的人們顯然是剛才那些狂歡少年的父母,雖眼含淚水,卻沒有一個人失態哭泣或者號叫。屍體一具具地被認領。那些父母們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默默抱起自己的孩子,向著十長老恭謹地行了一禮,便無聲地走了開去。

巫咸帶領著元老院諸位長老一起向著那些平民鞠躬回禮,臉色嚴肅,回頭凝望著少年的眼睛:「看到了麼?這就是我們鐵血的族人——為了國家和民族,這些父母在獻出自己的兒女時沒有任何猶豫!」

望舒默默點頭,彷彿這才有點觸動,修長的手指握在一起。

「即便他們的孩子沒有成為覺醒者,白白送了性命,他們也不曾後悔和埋怨。」巫咸低聲,語氣低沉,「望舒,你的先祖曾在危難之際拯救了整個冰族——作為他的嫡系後裔,你也應該不辜負他的光芒才對啊。」

「大人放心,」聽到對方又抬出先祖來,少年歎了口氣,不情不願地表了個態,「我定在一年之內將『冰錐』造出來,不會耽誤了這次的大計!」

「好,」巫咸重重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望舒,記住,你可是飛廉少將的後裔啊!」

飛廉將軍。聽到這個名字,少年卻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自己要是那個人的後裔呢?雖然榮耀,卻也是一種束縛。

快要九百年了,當年那個衝破空海兩國圍剿,帶領全族離開雲荒、在西海上重新建國的先祖,如今已經被視為成為帝國的開創者,和「破軍」並稱雙璧,成了所有流亡海外冰族人神一樣的信仰。

然而,九百年了,一直無法奪回那片土地的族人到底又在期待著什麼?

難道,真的是在等待「破軍」的再度降臨麼?

儀式終於徹底結束。

等到那些存活下來的少年被一個個地帶走,高台上便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幾個留下來值夜的人開始打掃這一片狂歡過後的場地,將酒杯和鮮血清理乾淨——

等高台上的血跡和酒漬清掃完畢後,黑夜裡便沒有任何聲音。

十巫之一的巫禮親自帶著戰士們駕舟離去,在西海的風浪裡隱沒——海的那一邊就是雲荒大陸,他們冰族人數百年前失去的故土。蒼穹下依稀有巍峨巨峰聳立,和空寂山脈的南麓相接,橫亙在沙漠和大海之間,宛如一道沉睡的屏障,將雲荒大陸和西海隔開。

那便是他們冰族人的神山。那座山裡燃燒著不滅的火,巨大的力量還在山的深處沉睡。

「輪迴永在,魂兮歸來!」

首座長老巫咸老凝望著東方盡頭隱約可見的高山,闔起手掌,默默祈禱:但願上天保佑,星槎順利抵達彼岸,讓諸天星斗歸位。否則滄流危矣!冰族危矣!

在他掌心,那枚水晶球折射著幽幽的冰冷光芒,裡面彷彿有一縷煙霧凝聚了又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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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海之外的雲荒大陸上,萬籟俱寂。

風從海上來,吹向一座高聳入雲的白塔。那座塔位於大陸中心的鏡湖之上,從帝都伽藍城拔地而起,高達六萬四千尺,彷彿一道白虹凌駕於九霄,萬古不變。

白塔的頂端設有神廟,廟裡黑沉沉的沒有絲毫燈火。

神廟下三丈處,設有天象台,有天官日夜守望。

當海面上的七星璇璣之燈無聲沉沒時,天空裡有一顆星辰也不易覺察地移動了一個微妙的角度——從璣衡裡的窺管看去,那顆光芒柔和黯淡的星辰正好落在了西北方的分野,和那一顆缺失百年的星辰位置重疊。

那是一顆「幽寰」,諭示著亡者歸來的不祥之星,正落在北斗中「破軍」的位置上。那一瞬,那顆黯淡已久的破軍彷彿忽然間重新煥發出了光芒!

「什麼?」觀星者從璣衡旁失聲驚呼著站起,震驚地看了又看,「這、這是…」

是的,目下幽寰還沒有真正落在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然而它的光芒已經照射到了那顆破軍星上!按照這個軌跡推算,不出一年,這兩顆星辰便能完全的重合!

到時候,那就意味著…

「神啊!」鬚髮蒼白的值夜天官狂呼著奔去,幾度在高高的石階上跌倒——

「破軍!破軍再度出現了!」

「魔君出世,天下要大亂了…要大亂了!」

在值夜天官踉蹌著離開後,白塔頂上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神殿裡黑沉沉的一片,許久,只聽簌簌一聲響,一雙枯槁的手拂開了簾子。

一線皎潔的月光穿過重重簾幕,照射在簾後蒼老的容顏上。那是一個年老的女巫,頭髮已經雪白,眼眸深陷,彷彿兩點跳動的幽幽火光。她從一面水鏡前站起身來,穿過黑暗裡的帷幕,來到窗前,凝望著黑暗裡的天和地。

又是一個六十年。又是一個三百年。屈指流年,斗轉星移。

破軍奪日之相又現。宿命的輪盤,又要開始轉動了。

她在黑暗荒涼的神廟內微微苦笑:天官把這個噩耗告訴白帝后,空桑的皇帝又會有什麼反應呢?說不定,還是會如同以前那樣斥之為蠱惑人心的妄言吧?畢竟空桑光明王朝開創已經九百年了,這樣不祥的天象出現了不止一次,每次天官都會跑到帝君面前,叩首流血,用恐懼之極的語言描述著上天即將降臨的災禍:

「破軍復甦、天下大亂,血流漂杵,蒼生塗炭。」

當第一次出現這種不祥的天象時,正是光明王朝開創後五十九年,在位的是第二任皇帝西恭帝朔望。為了證明這個預言的真實性和嚴重性,當時的天官鑒深甚至不惜用人頭擔保,血諫帝君必須採取行動,否則,千年前冰族入侵的亡國之難便要重演。

聽到德高望重的神官發出那樣嚴厲的警告,空桑上下為之震撼,西恭帝立刻下令六部藩王立刻齊聚帝都伽藍城,陳兵百萬於狷之原的迷牆下,嚴防滄流冰族從西海上重返大陸,整個雲荒大陸也開始了新一輪備戰,無數能人異士奔赴狷之原,齊心協力防止災難的蔓延——

然而,在預言「大天災」到來的那一日,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幽寰在移到破軍位置之前忽然消失了,夜幕深沉,那一顆象徵著殺戮災難的破軍星依舊黯淡,毫無爆發的跡象。而雲荒大地上一切如舊,毫無異常。

枕戈待旦的軍士們大嘩,朝野輿論也刮起了一陣風暴,所有人都有了被愚弄的感覺。西恭帝雖然沒有責備天官,然而鑒深無法解釋自己的謬誤,狂亂和羞憤之中一頭撞向璣衡,血濺占星台,在不解和震驚之中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這一場風波過後的第十一年,西恭帝駕崩。

然而,事情並未隨之結束。隨之而來的九百年裡,每隔六十年,這種奇特而不祥的天象都會出現在天宇——不過令人欣慰的是,無論天官和占星者說得多麼危言聳聽,每一次的「災難」最終都是安然度過,並未發生任何令人不安的事。

冰族還是被驅逐在西海上,破軍依舊暗淡無光,空桑人主宰的雲荒依舊繁榮興旺。

已經九百年了…到了如今,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有誰還會相信這種虛妄的預言呢?這次,就算值夜天官跑到皇帝面前去進言,只怕也得不到什麼重視吧?

蒼老的女子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然而,這片大地上的芸芸眾生並不知道,當這個聳人聽聞的故事被傳了九百年後,這一次,狼恐怕真的要來了。

她站在黑暗裡,默默地望了那顆缺失的破軍星很久,忽地伸出手,向著虛空抓了一抓。她的手指映照在簾幕縫隙裡投下的月光裡,顯得枯槁而蒼白。這隻手裡掌握著能左右天下的力量——然而,當手抓緊的時,指間依舊只有空氣。

黑夜裡更漏迢迢,隱約傳來一聲歎息:

「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這一次,只怕預言會成真啊。」

第二章 長冬夢旅人

五個月之後,西方砂之國,艾彌亞盆地的西南角。

日落前的一個時辰,照舊是狂風從西邊捲來的時刻。這種風被牧民們稱為「黃毛風」,幾百年來每個月的十五日下午從狷之原那邊吹來,準得如同帝都白塔上的鐘聲。

剛吃完午飯,娜仁便早早地將牲口栓好,把曬在外面的羊皮捲起,再俯身挪動石塊,把帳篷的四角都死死壓住——這帳篷是去年剛重新搭建的,用整整一抱粗的木頭釘入了沙漠一丈,做成了撐柱,六十根撐桿都是手臂粗細,毛氈也是用的最好的三層牛皮。論堅固、在整個部落裡也算是數一數二,對付這黃毛風不成問題,只要防止那些什物被風捲走。

然而,奇怪的是今天的風卻來的比往日稍微早了一些,不等她將這一切做完,便看到風呼嘯著從空際之山那邊捲了過來。娜仁連忙匆匆躲進了室內,對著門外還在玩耍的八歲兒子呵斥:「德力格!還不進來!小心大風把你捲到山那邊的鬼洞裡去!」

小孩子正用碳條在一塊薄石板上畫著,聽得「鬼洞」二字,被嚇唬得變了臉色,連忙抱了薄石板就往回走。一轉身,眼角卻瞥到了什麼,忽然驚喜萬分地叫了起來:「姆媽!快看,樹!那邊有會走路的樹!」

「別胡說,沙漠裡哪有樹!」娜仁不耐煩了,探出身來,「快進來!」

「真的是樹!」孩子卻是不依不饒,「會走路的樹!」

「嘿,笨沙娃子。」娜仁笑了,一把抱起兒子:「你都沒有看到過什麼是樹!你爹今天去齊木格賣羊皮去了,你可別給我瞎鬧騰。風砂就要來了,還不進來!」

「不是!真的是樹!和我畫的一樣!」孩子卻揮舞著手裡的薄石板,上面果然畫著一棵「樹」——沙漠裡的孩子自然沒有見過森林的模樣,只按照大人們的描繪,歪歪扭扭地畫了一顆上大下小佈滿了分岔枝椏的棒子。

然而,剛撩開厚重的氈幕抱起兒子,娜仁的眼神忽然間凝固了。

孩子的手直指西方——

那裡,沙漠和天的交際處,在一片鋪天蓋地捲來的蒼黃色風暴裡,竟然真的可以看到一大片正在往這邊移動的、巨大的樹林!

黃沙籠罩下,那些「樹」的影影綽綽。遠遠看去,它們從大漠上拔地而起,上大下小,一棵棵都高達數百尺,直至壓頂的暗雲中。奇特的是它們真的在動!彷彿長了腳,從空際之山方向「走」來,成群結隊地被風驅策著往前——在那些「樹」的周圍,狂風和閃電聚集著,飛沙將周圍數十里都模糊成一片蒼黃。

娜仁脫口「啊」了一聲,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擦了擦眼睛——

這回她看清楚了,那些不是樹,而是一股股拔地捲起的狂風!

「天哪…」娜仁回過神來,手一軟,幾乎把兒子扔到了地上,失聲,「薩特爾!這…這是薩特爾?死亡之風來了!」

那些狂風在沙海之上游弋,相互聚攏又分開,捲起黃沙。它們組成了可怖的巨大森林,所到之處,遠處的帳篷和圍欄被一一拔起,彷彿一張輕薄的紙片一樣被捲上了半空,轉瞬扯得粉碎。一切都被夷為平地,無所存留。

那一瞬,娜仁聽到沙漠深處傳來低低的吼聲,彷彿有一頭巨大的怪獸在地底醒來。她再也顧不上別的,抱起孩子就往帳篷裡衝去。

那些奇特的「樹」,正在以緩慢卻無堅不摧的姿態,一步步的逼近牧民們的村寨。

耳邊已經可以聽到摧枯拉朽的聲音,娜仁用顫抖的手一把拉開了地窖的門,粗魯地將德力格塞了進去。地窖是搭建帳篷時一起挖的,用來儲存冬天的雪水,此刻已經乾涸見底。這個地窖不過兩尺見方,孩子手裡還抱著畫畫用的石板,手肘抵住了地窖口,無法進去。

「還不扔掉!」一貫溺愛兒子的母親粗暴地劈手奪去石板,厲叱著將孩子迅速塞到地窖裡。德力格嚇得大哭起來,卻看到母親跟著一躍而入,在地窖裡蜷起了身子,迅速將厚厚的木板扯過了頭頂,死死蓋緊。

那一瞬,黑暗籠罩了這一對母子。

德力格蜷縮在母親的懷裡,聽到了一陣陣奇特的震動——那不是母親凌亂激烈的心跳,而是來自於大沙漠的深處。一下,又一下,彷彿有什麼在地底隆隆走近。

「薩特爾…那是薩特爾的聲音!」孩子忽然想起了大漠上的傳說,失聲尖叫,「是死亡之神又來了!」

「閉嘴!」母親厲聲呵斥,然而她的聲音也在發抖,「小心被聽見!」

「薩特爾」在西荒語言裡是「放牧者」的意思。傳說中它居住在比空際之山更西的狷之原上,是那些惡獸猛狷的主人。它三年一次的從狷之原走出來,帶著狂風深入大漠。每一次薩特爾出現,部落裡總要有數十人和不計其數的牛羊被風捲走,從此再無消息。

有人說,那是因為狷之原上有一座魔山,在那座山的深處沉睡著一個魔王。他是萬魔之王,所有黑暗和殺戮的源泉,只要他一睜開眼,整個雲荒便會陷入動盪和戰爭。

而薩特爾便是他的使者,為他尋找血肉的祭品。

母子倆蜷縮在黑暗的地窖裡,聽著頭頂狂風呼嘯而來的聲音。頭頂縫隙裡的那一線光忽然消失了,彷彿黑暗已經到來,大地在劇烈的顫慄,耳邊不停地傳來辟里啪啦的斷裂聲,伴隨著轟然一聲巨響,應該是帳篷已經被摧枯拉朽般地被從地面上扯走。

就在一板之隔的頭頂上,他們的家園已經在一瞬間被可怕的力量化為齏粉。

「天神啊…」娜仁顫慄地喃喃,用力扯住頭頂那塊蓋板的吊環,不讓狂風捲入這個小小的地窖,不停地反覆著一句話,「天神啊…天神啊!」

然而吊環上的力量越來越大,彷彿外面有一股巨力在吸著,要將這塊厚板掀開。娜仁不得不鬆開了孩子,用兩隻手臂一起拉住吊環,用盡全力地維護著這一方地窖的安全。

「姆媽!姆媽!」德力格哭叫起來,然而風聲之大已經將他的聲音完全掩蓋住。孩子只能死死地扯住母親的衣襟,將小臉埋了進去,「我害怕!」

娜仁顫慄著安慰:「不要怕…天神會保佑我們,不要怕。」

然而,話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吸力猛然而來。那突如其來的力量是如此可怕,她甚至來不及掙扎,手裡的那塊蓋板就被掀了開去!娜仁身不由己地被扯出了地窖,還沒有等回過神來,眼前一晃,身子已然已經被狂風吹起在半空。

一股黃色的旋風就在她們所在的地窖口上,轉瞬將這一對蟄伏地下的母子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