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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這朵花凋謝前,我便會回來。」

足尖踏著從極冰淵裡寒冷的浮花浪蕊,只是一個瞬間,那個人便從大海之間消失了。

離北海極其遙遠的地方,棋盤洲的沉沙群島。

暗無星月的西海上,祝頌聲綿長起伏,無數點光芒閃耀。

——那是燈。一盞一盞,漂浮在海面上,彷彿浩瀚的星辰列陣。然而奇怪的是,任憑海濤來去,風波動盪,這些浮在水面上的光卻依舊一動不動,彷彿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釘住。

西海上熱鬧非凡,黑壓壓的一片,竟是聚集了上萬的人。

夜色如墨,一個儀式正在狂熱地進行。

火焰跳躍,沉沙群島上的這場盛會正在進入高潮。鼓聲隆隆,火光中,只見一行人面向島中央的高台,靜默地跪著。那些人不是普通百姓,每一個都穿著銀黑兩色的戎裝,行動整齊劃一,齊刷刷地匍匐時,腰間的佩劍在地上磕碰出刺耳的聲音。火光明滅之中,那一雙雙眼神如此沉穩銳利,彷彿一批即將撲出去噬人的猛獸。

那是出征前的戰士們。

而居中的高台上,坐著九位穿著長袍的人。那些人穿著奇古的衣衫,戴著高冠,手裡各自捏著一根占卜用的蓍草,長袍在海風裡飛揚,彷彿九座漂浮在大海上的奇特尖碑。

他們凝望著黑色的大海,目光深邃而寧靜,從儀式開始到現在已經坐了很久。

然而在這些一動不動坐著的人裡,卻有一隻手在無聲地在袍袖下動著:那隻手修長而靈巧,速度快得驚人,那根蓍草在指間翻飛,一會兒被編成一個麻花辮,一會兒又被折成了一個蜻蜓,彷彿編的人有一雙極其靈巧的手,甚至不用看上一眼就能隨心所欲地操縱這一根小小的蓍草。

百無聊賴玩著蓍草的是最年輕的長老,只有不到二十歲的模樣,手指動得飛快,然而臉上還是一本正經,繼續正襟危坐。

儀式已經進行到了高潮,高台的中心,一群人卻正在狂歡。

那些人都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身量單薄,面容稚嫩,尚未到達披甲出征的年齡。在鋪天蓋地的鼓聲和祈禱聲裡,那些少年穿著白色的長袍,一起圍著火堆起舞,一個個面上的表情都如癡如醉。

火光明滅中,少年們一邊狂舞,一邊傳遞著一隻巨大的酒杯。

那只杯子是純金打造的,足足可以裝下一升的美酒,沉重而芬芳。酒在杯中閃著奇異的光澤,粼粼蕩漾。彷彿那是瓊漿玉露,那些少年人瘋了似地搶奪著那隻金杯,大笑著,俯身一個人喝一口,任酒水淋漓灑遍胸襟,一邊舞蹈,一邊將杯子輪流傳遞下去。

那種酒的力道似乎霸道得超常。只喝了一口,喝過的人臉上便浮現出濃烈的酡紅色,舞動的速度陡然間加快了一倍以上,跳得幾近瘋狂。狂舞之中、開始有不可思議的事情出現:有幾個人的肢體居然會以奇特的角度彎曲——比如將脖子轉到了背後,或者用腳反過來踢到了後腦!那些舉動是如此詭異,離得近的人甚至可以聽到骨頭卡嚓斷裂的聲音。

鼓聲到了急處,甚至有人跳著跳著就到了高台邊緣,不知道被什麼樣的魔力控制,竟然面帶笑容、閉上眼睛張開雙手,彷彿飛翔般從數十丈高的台上奮不顧身地一躍而下!

那是一場瘋狂的舞蹈,觸目驚心,然而旁觀者卻安之若素。

儀式還在繼續,無論是台下的戰士們還是台上的白袍長老都面不改色。

那群少年就這樣一直跳了半個晚上,彷彿被激越的鼓聲控制,絲毫沒有疲倦,也完全感覺不到痛苦,甚至那些斷了骨頭倒在地上的人都還面露笑容。

這一場殘酷的「舞蹈」裡,不停的有人倒下去。當儀式進行到一半時,台上的人已經只剩下了稀疏的一二十個。那些「舞蹈」到此刻已經漸漸變了形,在隆隆戰鼓聲裡,少年們的肢體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扭曲著,閉著雙眼迅速地旋舞,滿面歡喜。

當鼓聲最急切、祝頌最狂熱時,奇跡發生了。

——漸漸地、舞得最快的幾個人,雙足居然離開了地面,身體凌空浮了起來!

「成功了!」當那一群少年舞者漂浮而起的剎那,人群中發出了轟然的狂喜,那只傳遞著的金盃終於停住了——那個巨杯裡的美酒已經空了,而高台上的那群少年裡已經只剩下寥寥十數人。那些孩子都懸浮在空中,猶自閉著眼睛,飛快地起舞,姿態詭異。

「好了,」忽然間,主持者低低開口,「到此為止。」

毫無預兆地、狂歡至此結束。鼓聲頓歇,如雷霆乍收。當長老們的手抬起來時,祭台上下的所有人都瞬間沉默下去了。只有濤聲迴盪在耳際,一波一波,彷彿命運之手永無休止地按著節拍。歌詠漸止,如風停水上。海面上的燈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沉入水底,等到最後的七盞燈沉沒,海面上便徹底一片黑暗。

「長老,時辰到了麼?」終於,黑暗裡有人低聲問。

「到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看著高台底下整裝待發的軍人,「去吧,戰士們——以破軍的名義發誓: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黑暗和罪惡都踩踏在腳下!」

「謹尊十長老之命!」無數人一起轟然回答,黑暗裡只見寒光閃耀,粗礪的手按在胸甲上,「我等以破軍的名義發誓,哪怕流盡了最後一滴血,也要帶領聖女去往彼岸!」

鐵甲戰士一齊俯身行禮,黑暗裡有數條船掉轉了頭,乘風破浪而去。

那些船共有七條,形狀非常怪異,彷彿一個個巨大的銀白色海螺。更奇特的是那些船竟然不是木質,發著幽然的金屬光澤,在波濤裡悄無聲息地沉浮——只是一個瞬間,便漂出了十幾丈,然後潛入了海面以下,只餘水面漩渦無聲蕩漾。

七艘船沉入水底消失後,空蕩蕩的海面上只有一物發出晶瑩的柔光來,彷彿是一輪明月從海底浮出。

——那是一艘純銀做的舟,浮在在沒有星月的大海之上,散發出一種奇特的光芒。

船很小,小到只容一人乘坐,彷彿一片銀色的葉子——沒有舵,沒有槳,沒有帆,從船頭到船尾都雕刻著繁複精美的花紋和符咒,細細看去,竟然是以「璇璣」為中心繪製的九野星斗分佈圖:天幕上七星璀璨,其中第七顆星正盛放出強烈的光芒,照耀天宇,遮蔽了日月。

在那條小小的銀舟裡,居然沉睡著一個少女。

那艘銀舟彷彿是特意為她量身而打造,船舷的弧度貼著她的肩和手,安穩地托著她。那個少女靜靜地仰躺在那裡,面朝蒼穹,闔著眼睛,雙手交疊在胸口,擺了一個奇特的手勢,彷彿握著什麼按在心口上。

她的臉上罩著一層白紗,宛如一層淡淡的霧,遮住了容顏。

那條小船被七條銀索牽引著,緩緩從群島中漂向遙遠的彼岸,轉瞬不見。

元老院的長老們坐在大海中間的高台上,凝望著船隻秘密出發的方向,低聲祈禱。

「星槎載著聖女去了。」許久,居首長老低聲歎息。

「這次真的能成功麼?」高台上的一個長老滿懷疑慮,「快九百年了,『命輪』的人一直在暗中守衛著雲荒。我們的人一批又一批地前去,卻始終…」

「此次聖女能誕生在我族之中,乃是上天眷顧。九百年的等待已經到了盡頭,」首座長老望著手心裡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球,歎息,「我們為這一日已經整整準備了一個輪迴——何況現在空桑大軍壓境,初陽島危在旦夕,我們沒有別的退路。」

「初陽已失?」其餘幾位爆發出了驚呼,顯然那是極其不利的消息。

「此刻尚未。」首座長老低聲歎息,水晶球在他掌心折射出奇異的光澤,那裡面,竟然隱約折射出各種各樣的幻影,一會兒是茫茫大海上遠去的船隊,一會兒又是隆隆炮火聲裡的戰場——而首座長老巫咸凝視著水晶,竟似能在裡面看到他想要看的一切。

他歎了口氣,語氣沉重:「但此次空桑動了真格,竟再度派出了白墨宸!——目下征天軍團處於荒廢的邊緣,兵力太懸殊,只能退守。我令戰士們守到明年末便可撤回津渡海峽,將初陽島陸沉。否則,代價太大。」

「明年…」長老們喃喃歎息,若有所思。

「是啊,到了那時,星斗的位置便可以確定。」首座長老低聲,語意深遠,眼眸裡隱約有殺戮之意,「破軍保佑。只要撐過明年,局面便能翻轉過來!」

九位長老一起抬首望著漆黑的蒼穹——北極星高懸在天宇深處,其下北斗七星凜冽錯落地排布,亙古不變。然而,第七顆星的位置卻依舊空缺。

北斗第七星,破軍。素來有洶湧澎湃、善戰披靡之意,卻也是殺破狼星系中變數最大的一顆星,意味著殺戮和毀滅。傳說每三百年它便有一次猛烈的爆發,亮度甚至會超過皓月——而被這顆星辰照耀的人,在擁有毀滅性的驚人力量同時,也注定一生漂泊動盪,孤立無援。

九百年前,冰族那個具有魔一樣力量的統帥,也有著同樣的名字。

然而,在九百年前那場戰爭裡,破軍也被敵人封印,冰族也被空桑和海國聯盟擊潰,被迫離開雲荒大陸流亡西海——數百年來,那顆象徵著洶湧澎湃之殺戮力量的星辰一直暗淡無光,彷彿沉睡一樣,任憑世間萬物盛開凋零,光陰流轉消逝。

它在等待什麼?他們又在等待什麼?

如今,已經是第三個三百年了。

漂流在西海上的子民們,何時能踏上陸地、重歸故園?

軍隊出發,狂歡過後的高台上只有海風呼嘯。

風裡飄轉著衣袂。那些少年人還在閉著雙眼狂舞,身子懸浮在空氣裡,面上充滿喜悅,竟陷入了無知無覺的狀態。除了寥寥幾個浮空的少年,另外人在鼓聲歇止後倒了一地,顯然已經從美酒的魔力中甦醒過來,有些正在發出痛苦的呻吟,而有些已經死去。

高台下圍觀的平民裡有人暗自在哭泣,卻沒有人上來將自己的孩子抬下去。

「一、二…」首座長老抬起手點數了一遍,彷彿是一個清點羔羊的牧羊人,有些遺憾地歎息,「可惜,今年竟只得了十九個。」

「是啊。」另一個長老回答:「最近的幾年裡,『覺醒者』似乎一年比一年少了。」

被稱為「巫咸」的首座長老搖了搖頭:「也難怪,我們都已經連續遴選了幾十年,有靈力的孩子就如赤金砂礦藏,也會越來越稀少。」

另一個長老提議:「是否應該加大『醍醐』的藥量?」

「不可以。」巫咸斷然否決,「你也看到了,如今的藥量已經是極限——若是再加大藥量,只怕十個裡有九個孩子會在狂歡裡因腦部溢血而死。」

「無法被選中的孩子,即便活下去意義也不大。」巫朗聲音冷酷,「冰族只需要戰士。」

「就算無法成為覺醒者,也同樣是一名優秀的戰士啊!」巫咸回答,俯下身去抱起了一個已經失去知覺的少年,默默闔上他的雙眼,「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意義——就像每個種族都有生存下去的權力一樣。飛廉將軍的遺訓,你們難道忘記了?」

聽到首座長老提及開國元勳,其他長老不敢再說什麼,紛紛沉默下去。

「我們冰族人的血管裡流的不是血,而是鐵啊!」巫咸望著高台上死去的少年們,語氣沉重,提高了聲音,「這也是我們被趕到西海這個荒僻之地後,尚能堅持到今天的緣故!這些孩子,無論是否被選中,他們和真正的戰士一樣都是無比光榮的!」

他驀然轉過頭,看著另外八名長老:「不能輕賤生命——數百年前我們是怎樣失去雲荒大陸而亡國的、你們難道忘了麼?」

另外八位長老臉色一肅,齊齊頷首,將手按在心口,「不敢忘!」

「記住,在九百年前破軍血洗帝都、破除一切規矩的時候,冰族的門閥時代便已經結束了。」巫咸沉聲提醒,「亡國之下,豈有貴族?」

「是。」其餘長老低下頭去。

「巫真,把今年的十九位覺醒者帶回去吧。」巫咸歎了口氣,對身後一位白袍女子道,「如果聖女的星槎能順利抵達,那麼,隨之而來的『神之手』計劃便要接著啟動了。」

封號為巫真的白袍女子名叫織鶯,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容顏清麗,蒼白的臉上似乎總是帶著疲倦的模樣,說話聲音很輕。看到被長老點了名,她俯身回答:「稟大人,如果加上這十九位新人,估計半年內應該有大成。」

「如此甚好。」巫咸欣慰地喃喃,「你趕緊帶這些孩子們去吧。」

「是。」巫真回身面對著高台的中心,手指動了一動,輕輕念了一句什麼。那些凌空舞蹈的少年們忽然間都停住了動作——他們懸浮在空氣裡,依舊是闔著眼睛,面容喜悅,然而雙手雙腳卻無力地垂落下來,在海風裡微微搖晃。

就像是十九具被掛在空中的木偶人。

巫真看著他們,眼裡有哀傷的表情,輕輕拍了拍雙手。「啪」的一聲輕響,那些少年彷彿被看不見的繩索拉著,齊刷刷地轉身面朝著她,依舊閉著眼睛。巫真看了看他們,拉起長袍遮住了半張臉,招呼了一聲:「走吧,孩子們。」

她腳步輕盈地走下了高台——仔細看去,她的雙足根本沒有踏在台階上,一直懸浮在地面以上一寸的地方,竟是御風而行!

在她身後,十九個少年凌空懸浮著,一個接一個地跟隨飄去,彷彿是一串白色的風箏。

「讓這些孩子的家人上來,把他們都領回去罷。」等覺醒者們離開後,巫咸長聲歎息,看著台上那些剩下的少年,「好好的安排他們的後事,巫抵。」

「是。」另外一個長老出列,領命而去。

「望舒,」巫咸忽然轉頭,叫住了另一個白袍長老,「你的蓍草呢?」

那個叫做望舒的長老其實極其年輕,膚色白皙如瓷,隱約有一種怪異的透明感覺,容貌秀美如女子,是一個有些病弱的翩翩美少年。只可惜有一些不良於行,走起路來左腳略微有些跛。他一直心不在焉,好容易撐到了儀式結束,正準備隨著巫真偷偷地溜下高台,冷不防被首座長老給揪了回來,不由愣了一下:「啊?這個…」

他的手在袍袖底下緊張地握著,身體開始微微左右搖擺。就在那一刻他手上捏著的東西掉了出來,滾落到了首座長老巫咸面前——巫咸瞥了一眼,微微變了臉色:那根元老們用來占卜天意用的蓍草,居然已經被這個百無聊賴的年輕人編成了一枚草戒指!

旁邊幾位長老都啼笑皆非,年輕長老露出了極尷尬的神色,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巫咸顯然也是知道這個年輕人又開了小差,蹙了蹙眉,居然壓住了火氣沒說什麼,只是道:『疾風弩』的設計進行得如何了?三個月後能投入戰場了麼?」

「大概、大概可以吧。」望舒喃喃,緊張地抓抓頭髮。

「不要說什麼『大概』!」巫咸厲聲,毫不留情地指責,「十萬戰士在死守津渡海峽,疾風弩早一日投入戰鬥便早一日減少傷亡!你身為十巫中的巫即,怎可繼續貪圖玩樂?」

「是。」少年低下頭去,卻不以為然。

「兩個月內,把疾風弩的分解圖交給我。」巫咸冷冷道,「軍令如山,拖延者斬!」

「是!」望舒的頭埋得更低。

「那好。」巫咸卻沒有打算就此罷休,繼續道:「疾風弩完成後,盡快把『冰錐』的最終圖紙也交出來——我們的戰士已經做好了遠赴北海的準備,只等你的圖了。」

「冰錐…」望舒遲疑了一下,「破冰問題有點難解決,尚未有良策。」

「望舒,這個計劃已經進行了五年。如今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不能再拖。」首座長老面色肅穆,「這件事比疾風弩更重要——望舒,你要記住,你誕生的唯一目的,便是繼承你父親的遺志,為帝國而戰鬥!」

「是。」望舒垂首回答,眉梢卻難掩一絲不以為然。

他又不是奴隸,憑什麼生下來就必須做牛做馬?憑什麼就要把一生用在製作這些冰冷枯燥的殺人武器上?如果有時間,他寧可多做一些木牛流馬、風車轉輪,也不喜歡去製造那些刀槍箭簇,或者風隼比翼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