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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終於,那支千斤重的筆落了下去,他看到自己的筆尖在紙上刷刷移動,寫下批示:「甩刀殺人,無心之錯,誤殺。判流刑三百里。」

那樣輕輕一筆,就將殺死賣唱女的貴家公子開脫了出去。

「夏語冰…你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章台御使放下筆,注視著批好的文卷,有些自厭地蹙眉,喃喃自語。

暗格敞開著,一疊疊送上來的銀票未曾拆封,好好地放在那裡——那些,都是各處應酬時被硬塞過來的禮金。章台御使也算位高權重,各方心裡有鬼的官員們都是不敢怠慢的。雖然他推卻了不少,但是那些青王一黨的人的面子,卻是不好駁回。

——「若是這些小意思都不肯收下,那麼便是把我們當外人了。」

在暗地裡結黨,準備扳倒曹太師的秘密商榷中,劉侍郎、姚太守他們一致勸道。青王的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看著他:「收下吧,自己人不必見外——都是一起對付太師府的,大家以後要相互照顧提攜才好。」

年輕的御使想了想,默不作聲地如數收下。

以他個人之力、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扳倒曹訓行那巨蠹的——那麼,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入另一方的勢力內,合眾人之力斬斷那遮天的巨手。而那樣斡旋和爭鬥中,以自己的能力和地位,要做到那樣的事,又怎麼可能不弄髒自己的手?

冷風吹來,地上灑落的二十萬銀票隨風而起,在以清廉正直著稱的年輕御使身側沙沙舞動。

※※※

抄起殺手蛇枯槁的屍體,剛掠出窗外,跳上牆頭,尊淵忍不住就是一愣。

「你怎麼來了?」看著站在牆上的女子,他脫口低聲問。

「嗯。」雨還在下,冰冷潮濕,慕湮的臉色是蒼白近乎透明的,搖搖欲墜,「麻煩師兄了…接著我來吧,我要守在這裡、直到他上朝。」

「不行,你身子怎麼撐的住?」尊淵低聲喝止,「這裡有我,你回去休息。」

雨水從風帽和髮梢上滴落,慕湮抬起頭看著多年來第一次見面的大師兄,眼神忽然間有些恍惚——多少年了…自從離開師父身邊,在黑暗中跟隨著語冰追逐盡頭的一線光亮,她已然獨自跋涉了多少年,日夜擔憂、絲毫不敢懈怠。

一直緊張到沒有時間關心自己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已經到了極限,不能再撐下去。

「我、我沒事的…」有些倔強地,她睜著快要墜下來的眼皮,喃喃道。然而拖著腳步踉蹌返回御使府的她、再也不能抵抗身體裡的虛弱和疲憊,話未說完、只覺腳下一軟、從牆頭直直栽了下去。

四、紅蓮夜開

好舒服…一定是又在做夢了。只有夢裡、才會覺得這樣的舒展和自在吧?慕湮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失去了重量,在半空中飄蕩。舒適得讓她簡直不想睜開眼睛。

眼前有什麼在綻放,殷紅殷紅的一點點,到處都是。

桃花…是桃花麼?是雲隱山莊後院裡那一株桃樹吧?依稀間,透過那一簇簇的桃花,她看見了鬚髮花白的師傅的臉,在樹下慈祥地微笑著,看著爬到樹上的束髮小女:「別淘氣啦,小湮,快下來!」

「師傅,我要吃桃子!」在滿樹桃花間晃著,她覺得喉嚨乾渴,忍不住嬌嗔。

「才初春,哪裡有桃子啊?」雖然身為劍聖、對於這個要求雲隱老人也無可奈何,拈鬚苦笑,伸手招呼,「乖乖的,小湮,該練劍了!」

「我要吃桃子嘛…」她不依,在花樹間鬧著,踢下漫天殷紅花瓣,一下子跳下來,蹭到師傅懷裡,拉住他花白的鬍子,「小湮渴了,就要吃桃子!」

「呀,別拉,別拉!很痛的…」痛呼著撥開慕湮的手,他無可奈何地回答著,「我去找桃子就是,你快點放手。」

「啊…師傅真好。」喃喃說著話,昏迷中的女子嘴角露出歡喜的笑,終於放開了扯著尊淵髮梢的手,將臉偎過來蹭了蹭,滿足地繼續睡去。

「真是的,一睡了就變成孩子一樣。」尊淵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靜靜睡去的小師妹。蒼白到透明的臉上有一種難得一見的安詳滿足,長長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臉上投下淡淡影子,眼睛下面有長年缺乏睡眠形成的青黛色。

這丫頭…很多年沒有這樣好好休息過了吧?一直過著暗無天日的影守生活,只怕夜行衣便是唯一的服飾,晝伏夜出的,難怪臉色都變得這麼差。

彷彿夢裡又遇到了什麼,慕湮微微蹙起了眉,咬著小手指,睫毛微微顫動。那樣恬靜單純的臉,彷彿會發出柔光來——師傅說的果然沒錯呢,「像小鹿一樣」。

掖緊慕湮身側散開的被角,尊淵笑了笑,拍拍她尚自濕漉漉的頭髮,站起。

「師傅!師傅…」忽然間,靜靜沉睡的人彷彿魘住了,驚叫起來——夢裡的桃花還在如紅雨般紛亂落下,然而她一心仰望著的慈愛的師傅,轉瞬在花樹下化為白骨支離。彷彿有人告訴她:師傅死了…師傅死了!陡然間天地都荒蕪起來,她站在那裡,山莊、桃花、師傅…一下子全不見了,空茫和孤獨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天空變得黑沉如鐵幕,將她所有前路包圍。她終於覺得膽怯,嘶聲大哭起來:「不要死!」

「小湮、小湮!」青白伶仃的手從錦被中伸出來,在空中一氣亂抓,尊淵忙忙地抓住她的手,晃著她,想將她從夢魘中喚醒。

「師傅,師傅!」慕湮大叫,然而被夢魘住了,聲音微弱,哭啞了喉嚨,「不要死…別、別留下我一個人…」

「好的,好的。」尊淵歎了口氣,將她亂抓的手放回被子裡,「不留下你一個人。」

「啊…」慕湮長長舒了一口氣,尚自不放心地緊緊抓著對方的手,翻了一個身,繼續睡去,忽然間睫毛顫了顫,一大滴透明的淚珠從睫毛上滑落,輕輕叫著一個人的名字,「語冰、語冰…」

尊淵低下眼睛,看著拉著他的手沉沉睡去的小師妹,忽然間經風歷霜的眼裡就有了一個痛惜的表情,和他凌利如刀刻般的面龐大不相同。不忍心抽出手,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摩著慕湮漆黑的髮絲,看著她沉睡中才顯得稚氣柔弱的臉,忽然間低低歎息了一聲:「夏語冰,你怎麼忍心啊…」

※※※

在空桑劍聖大弟子喃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叫這個名字的年輕御使,正在帝都的權力中樞裡、捲入了又一波險惡的狂風急流。

這一次上朝中,王座底下風雲突變。

早朝中,先是大司命出列,啟奏承光帝,說他夜間在伽藍白塔頂上的觀星台上,通過璣衡觀測到太一星光芒黯淡,附耳星大盛,顯示目前空桑王氣衰竭,奸佞作亂;而同時歸邪現於帝都伽藍上空,預示必當有貴人歸國。

彷彿是印證大司命的觀測結果,青王適時出列,出其不意地稟告承光帝,皇帝早年在北方砂之國與當地平民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已經找到。那個叫真嵐的十三歲少年、聰慧英武,相者無不稱讚其骨骼清秀、血緣高貴。

趁此機會,不等震驚的曹太師一黨發動發駁,禮部尚書和章台御使為首的十名官員聯合上書,懇請承光帝早日冊立皇太子,結束儲君之位懸空二十年的尷尬局面,以安定天下。

承光帝年老而無子,太子之位長期空置,導致歷代兼任太子太傅的大司命無法掌握實際的權力,而讓太師曹訓行趁機結黨把持了朝政,十年來一手遮天、氣焰熏人。

多年來,在是否北上迎庶出的私生皇子歸來的問題上、朝臣分歧極大,曹訓行更是以真嵐之母不過為砂之國一介平民、若冊立為太子則有污帝王之血為理由,極力反對。其實,是因為東宮白蓮皇后去世多年,曹訓行之妹曹貴妃以西宮之位凌駕後宮,非常希望能生下帝國的繼承人。曹太師一邊不停派出殺手刺殺那位庶民皇子,同時不斷獻上絕色女子以充承光帝后宮,期待生下皇子,然後讓曹貴妃收為己出,能長久掌控這個天下。

失勢的大司命無奈之下,只能暗中向青王一黨求援,希望能早日迎回真嵐、立為太子。而青王之妹嫁為白王繼室,二王在某種程度上結成了聯盟,對抗黑王赤王那一些倒向太師府的藩王。歷代出皇后的白之一族期盼早日結束太子之位懸空的尷尬情況,讓白王的女兒可以早定太子妃名分,延續共掌天下的局面。

圍繞著太子的冊立,朝廷上分成了兩派,鬥爭錯綜複雜,矛盾越來越尖銳。然而,被推在風口浪尖上的、始終還是曹太師和他多年的宿敵章台御使夏語冰。雙方唇槍舌劍、對於是否迎歸真嵐的問題上紛爭激烈。

承光帝在美人的簇擁下,似醒非醒地聽完了底下大臣的稟告。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右手上那只代表著空桑帝王身份的「皇天」戒指——那只傳說有靈性的銀白色戒指發出璀璨的光,映著帝王那張因為享樂過度而過早衰老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