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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雖然一瘸一拐,但少年卻奔逃得很快,似乎背後有看不見的魔手在推著一樣。織鶯居然追不上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跑入地下工坊,旋即重重地關上了門——那一堵合金鑄造的門厚重無比,只有望舒一個人有著鑰匙。她從沒有見過這樣失控的望舒,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麼樣的傷,只能在外面不停地拍門低喚。

女子驚惶而關切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漆黑一片的工坊內,望舒背靠著門,深深地呼吸著,緊捂著左腿的手終於一寸寸地挪開了。停頓了片刻,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他終於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左腿上的傷口。

這,還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受傷。

自從「誕生」以來,他就居住在冰族的大本營空明島上,被嚴密地保護起來,有專人負責飲食起居,根本不會出現絲毫的差錯。直到今日有刺客忽然闖入,傷到了自己——那窮如其來的一刀,不僅破天荒地第一次砍破了他的肌膚,也在瞬間震碎了他的心。

那一刀下去後,他才忽然發現了一個最重大的秘密。

地下工坊裡寂靜無比,只能聽到儀器和機械的滴答聲。

望舒在黑暗裡低下頭,看著膝蓋上那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在那個傷口裡,居然沒有流出一絲一毫的血!就像是木頭被鑿開了一道,冷冷而僵硬。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血肉的觸感就像是皮革。

看著那一道詭異的傷口,望舒的身體忽然間如風中落葉一樣顫抖起來,慢慢靠著門滑下來,無力地做到了地上,抱住了頭。不…不,怎麼會是這樣?不可能…不可能!他瘋狂地伸出手指,戳進那一道傷口裡,狠狠撕裂著。

他虐待著自己的身體,然而,痛感卻很遲鈍,近乎麻木——他用手生生撕開了自己左腿上的那道傷口,撕裂皮膚,扯開肌肉,然後,摸到了自己的骨頭。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曾看到自己流出哪怕一滴血。

忽然間,彷彿被雷擊一樣,他再也無法動彈。

少年臉色蒼白地坐在黑暗裡,面對著巨大的地下室,地下的製作工坊森冷而黑暗,無數精密儀器和機械堆積著,彷彿充滿了不可知力量的神秘森林。

五年前,他就是從這裡被發現的,在死去的天才製造者天楓公子身邊。當時工坊裡空無一人,案上只有一卷翻開的中州古籍《列子.湯問》——那是在他具有「記憶」之前的所有關於「誕生」的線索。

他是誰?他來自哪裡?母親是誰?又是怎樣長大的?

這一切,從來沒有人來告訴他,哪怕是帝國裡至高無上的長老巫咸。他只被告知自己出身顯赫,有著受人尊敬的父親和高貴的家族血統,也是族人心裡的天手少年。這幾年來,他埋頭工作,從來不懷疑這一切。

雖然隱隱的,他也覺察到了自己和旁人的細微不同。

比如,他從來不需要進食,僅靠著地下工坊裡那種神秘的液體便可以生存——而那個巨大木桶,從他有記憶開始便沒有空過。也就是說,在他被發現之前,他可能就是靠著喝那種東西活下來的。然而那個木桶也早就已經被巫咸大人加了封印,嚴密的看護起來了。他永遠不知道自己喝的那種奇特的藍紫色的水到底是什麼東西。

就如他永遠也無法查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再比如說,他雖然負責整個帝國的軍事機械製造,可以接觸最核心的武器機密,但是在其餘很多事務上,他卻是被排斥在外的——哪怕親密如織鶯,亦不會告訴他帝國正在進行什麼樣的計劃。彷彿他是一個非我族類的外人。

這種細微的不同,他本來早就該發現。

不過,因為性格裡的散漫和無所謂,他從來不對這些表示出過多的關注,也不會去主動抗議或者爭取什麼,他唯一在乎的便只有織鶯。

但到了今天,在一場猝不及防的刺殺裡,那一道拉得嚴嚴實實的帷幕,豁然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縫隙!當刺客的利刃在他身體上留下深深的痕跡時,他再也無法迴避這一切——就如他無法迴避今日織鶯穿著新嫁娘的華服,和羲錚站在一起的事實一樣。

沒有人知道他方才片刻的失控是從何而來——那不僅來自於對所愛的人的幻滅,更來自於對自身的幻滅!而這一切,卻又是緊緊相關、一環扣著一環的。

外面的敲門聲還在不停傳來,越來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只怕緊接著也會趕過來了吧?望舒眼神動了一下,踉蹌著站起,木然地走到製造台前,拿起了一塊烙鐵,直接往自己破開的傷口處壓了下去——只聽「嗤」的一聲,一陣白煙升起,他那個皮開肉綻的傷口居然就這樣被烙鐵燙得平復了!

沒有疼痛,沒有流血,就如縫補一件衣服那麼簡單。

——果然,用高溫和金屬就能讓自己恢復正常。就如他修補過千百件機械一樣!

「哈,哈哈…」彷彿看到了什麼極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望舒!望舒!你怎麼了?別把自己關在房裡,快出來!」織鶯的聲音在門外傳來,急切而關注。然而,在他聽起來,她的聲音卻彷彿在極其遙遠的地方——她…是在為自己焦急麼?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當她第一個在這個地下工坊發現自己的時候,是不是就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那麼,這些年來她對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麼呢?

望舒鬆開了摀住臉的雙手,在黑暗裡茫茫然的抬起頭來,看著桌子上那個做了一半的小東西——那是他一直在偷偷製作、準備在她生日時送給她的禮物:是一隻由木頭、像膠、金屬和羽毛混後製成的,惟妙惟肖的夜鶯。

他本來想把這做成一隻會叫、會跳、會喝水吃食的小鳥兒,讓織鶯在遙遠的出征旅途上不至於寂寞。此刻鳥兒的身體已經做好了,每一片羽毛被精心的貼了上去,染成了金色。只有頭部還沒有被接上——

那個精巧的鳥頭橫放在桌面上,無數細小的螺絲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組裝。鳥的頸腔是一個空心圓球,裡面裝了那個轱轆和一卷薄帶子。鳥的眼睛是兩顆異常昂貴的藍晶,是他在製作冰錐的分水線定星時,從多餘的料子裡切下來的。此刻,那兩顆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動不動。

那只沒有頭的鳥兒橫躺著,爪子僵直,空空的腦殼擱在一起,沒有鑲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瞬不瞬地瞪著前方,顯得古怪而猙獰。

他坐在黑暗裡,和那只做到一半的鳥兒默然相對,忽然間彷彿於丹也無法忍受,驀然大叫一聲,一把將那只惟妙惟肖的機械鳥掃到了地上!

他,豈不是和這個東西一模一樣?

「望舒!望舒!」織鶯聽到了裡面的動靜,焦急和驚恐地低呼,「你怎麼了?」

他抬起一條腿,準備把那個做到一半鳥兒踩得粉碎,然而,一聽到她的聲音,頹然坐倒在地上,後背重重靠在門上,不知所措。她還在外面持續的喚著他的名字,隔著一層門板,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擊的振動。

那種微弱的振動,一次又一次,逐漸將他的心震得復甦過來。

是的…無論如何,至少織鶯是真正關心他的。在這個冰冷而機械的世間,可能有一顆心是真正溫暖的。那樣,至少他「活著」的這些年,會存在某些意義。

在她幾乎要破門而入的時候,他忽地站起來,打開了門。

「望舒,你…」門開得太突然,她差點一個踉蹌跌到了他懷裡,連忙扶住了門框。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蒼白臉色,她卻又驚住了。望舒的眼神非常詭異,閃爍而黯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淺大相逕庭。

「我沒事,」他低道,「回去吧。」

「怎麼可能沒事!你的腿…」織鶯的目光一直盯著他的左腿。他摸了摸那裡,竭力想做出輕鬆的表情:「不要擔心——其實那個刺客根本沒傷到我,只是劃破了衣服而已。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貼身穿著鮫綃戰衣。」

然而,他顯然並不擅長說謊,這樣的話反而讓織鶯更加擔心起來。

「讓我看看!」她握著他的手臂,幾乎是命令般地。

他卻不肯放手,想把她推出門外:「我沒事。」

「望舒,讓我們看看。」忽然間,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響起來了,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放開手,讓我們看看你的傷口!」

「巫咸大人!」兩人異口同聲地失聲,看著不知何時已經趕來的首座長老。

拄著權杖的老人威嚴無比,站在門廊的陰影裡,看著這一對年輕人,眼神冷厲。織鶯下意識地轉過身擋在了望舒面前。她靠得那樣近,幾乎將單薄的肩膀貼在了他的胸膛上。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護自己,心裡湧起了一種暖流,一下子鎮定下來。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請您…」

「我沒事。真的,」望舒卻忽然在她身後開口,語氣從容而平靜,「剛才羲錚替我擋了一下,那個刺客沒傷到我,我只是劃破了衣裳罷了——大人請看。」

他終於鬆開了一直捂著的手,露出了那一道傷。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纖毫畢現:衣裳被鋒利的刀刃劃破了一道一尺長的口子,然而,破口處的露出了鮫綃戰衣細密堅韌的質地,不曾碎裂。再往下翻去,只見少年的肌膚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絲毫無損!

「哦…」巫咸鬆了口氣,蹙眉,「那你剛才為什麼跑開?」

「我、我有點被那些刺客嚇壞了…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外頭那麼亂,所以、所以我就跑回來了…還是這裡最安全。」

巫咸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然而少年湛藍色的眸子坦然而單純,一如平日。

「不好好待在船塢裡,偷跑出來做什麼?」巫咸蹙眉,聲音裡滿是警惕,「你明明知道外面非常危險,我下過命令不允許你擅自出來的!為什麼違反?」

「我…」望舒看了看織鶯,低聲,「我看到了她帶著結髮簪,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和別人結婚了?我、我實在是忍不住!」

織鶯說不出話來,低下頭看著自己光華燦爛的嫁衣,雙手顫抖。

「哦,」巫咸終於默不做聲地鬆了一口氣,手裡的水晶球光芒漸漸熄滅。他點了點頭,威嚴地看著少年,「那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織鶯今晚就要和羲錚結婚了——她本來是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的,但既然現在情況如此,我覺得也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

望舒猛然一震,似乎是一個垂死的人終於聽到了喪鐘,臉色灰白如死。

「你和織鶯是好朋友,應該祝福她,是不是?」巫咸緊緊地注視著少年的眼睛,語氣裡充滿了威壓,「等一下婚禮就要開始了,要不要一起來觀禮?」

「不…」織鶯和望舒同時失聲,然後同時看了對方一眼,臉色煞白。

「哦。」巫咸看了一眼這一對年輕人,溫和地安慰,「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擔心,殘餘的幾個空桑刺客已經全部落網,再無法傷害你。」

「嗯。」望舒應著,眼睛卻一直看著暗角。那裡,那只支離破碎的鳥還橫陳在案上,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地下工坊林立的機械。不知道為何,他忽然間覺得心肺也隱約地疼痛起來,止不住地全身微微戰慄。

在巫咸大人和元老院心裡,自己和這只機械鳥有區別麼?沒有感情,沒有溫度,不會流淚,不會流血…從不曾活過。

是這樣的吧?

所以,才會如此漠然和霸道的說:來一起觀禮吧!

少年緊緊絞著手,身體在劇烈地發抖。他只有拚命咬住牙,才能克制住自己身體裡的那種衝動——那是一種毀滅一切的衝動。那一刻,他真想衝到元老院面前,揪住這些仙風道骨的老人的領子,斥問他們究竟把自己當做了什麼。然而,他用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克制著自己,只是蒼白而沉默地目送他們的離開。

「織鶯…」他站在門後的黑暗裡,輕輕叫了她一聲。

她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腳步,回過頭看著他。她的臉色蒼白而哀傷,眼睛裡似乎蘊藏著千言萬語,卻生生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她停頓了良久,終於輕聲道,「子夜之前,我必須完成那個婚禮。」

「我知道。」少年在月光下看著心愛的女子,機械般地喃喃,「我知道。」

「望舒,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織鶯輕聲,「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們還會見面麼?」他輕聲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包含著殷切和恐懼,「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織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真的要去嫁給羲錚麼?」

他的語氣是如此無助而恐懼,宛如一個孩童的求助,讓織鶯不由得顫了一下。然而身邊的巫咸低低咳嗽了一聲,織鶯的腳步立刻停在了那裡,眼裡流露出了無奈的表情,輕聲道:「是的,我要嫁給羲錚了。請你祝福我們吧!」

「…」望舒顫了一下,只覺得喉頭堵塞得厲害。

「我…祝福…你。織鶯。」他的聲音模糊而戰慄,似乎每一個字都是從火上灼燒出來,痛徹心扉。他站在門後面,看著她跟隨巫咸一步步遠去,眼裡流露出了一種絕望。

望舒一步步退入了門後的黑暗裡,反手重重關上了門,彷彿筋疲力盡似地靠在了上面,閉起眼睛,彷彿像死人一樣地一動不動。黑暗裡只有無數機械在滴答運轉的聲音,桌子上做了一半的空心木鳥在瞪著眼睛看著他。

望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面落地的大鏡子面前,一手抓起了一把鋒利的雕刻刀,一手解開了長袍的帶子——外袍和鮫綃戰衣都簌簌落在了地上,微弱的月光下,少年裸露在鏡子裡的身體蒼白而消瘦,有一種接近大理石雕塑一樣的感覺。

然而,只是凝望了自己鏡子裡的影子片刻,望舒忽然舉起了刀,毫不猶豫地一刀插入自己咽喉下方的鎖骨正中!

「嚓」的一聲,一刀刺入半尺深,直到被胸骨卡住。

他抬起另一隻手,一起握住刀柄,用盡了全力緩緩將那一刀繼續往下切,從鎖骨、胸骨、肋骨,一路往下,破開了胸膛和腹腔,最後停在了恥骨上。望舒站在鏡子前,藉著微弱的月光看著鏡子裡被開膛破肚的自己,臉色蒼白如死。

在這一具剖開的身材裡,居然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沒有血,沒有肉,沒有骨骼,沒有內臟——有的,只是一條條極其精細而複雜的軟管,只是一個個相互關聯的機簧和齒輪!在那些交錯的精密儀器裡,他甚至還看到了十幾個薄帶卷,正在隨著他的微弱呼吸和呻吟緩緩轉動,發出和人一模一樣的聲音:呼吸,呻吟,歡笑,言語…就是沒有一滴血。

「哈…哈哈!」望舒手裡的解剖刀頹然落地,他踉蹌了一下,扶著鏡子深深彎下腰,低聲開始笑起來,到最後笑出了眼淚,全身顫抖——《列子.湯問》…本來他早就應該想到!

他的身體,原來和那個做到一半被扔在桌上的夜鶯居然一模一樣!難怪他們都說自己是那個天機公子的遺腹子…原來,竟然是這樣的「遺腹」子!難怪這些年來他始終生活在透明的屏障中,難怪元老院對他一直有所警惕,難怪他一直被軟禁、不被允許走入外面的世界!

——原來,對冰族人而言,他只是一個怪物,只是被他們圈養起來、不停製造武器的奴隸!非我族類,所以也無法獲得正常人該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不能擁有織鶯。一個不曾「活著」的怪物,怎能談得上什麼愛和婚姻呢?

外面有依稀的樂聲,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帶來一絲絲喜慶熱鬧的氣息——那是織鶯的婚禮麼?此刻,她是不是牽著羲錚的手走在長長的地毯上,接收元老院的祝福?他們都是真正「活著」的人,有父母,有親人,有屬於他們的族群。

他們將結為夫婦,從他們身體裡,將誕生新的生命。

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

望舒坐在黑暗裡,看著自己洞開的身體,斷斷續續地笑著,聲音空洞而冰冷。

「不會有結果的。」他聽到她的聲音在空中迴盪,無奈而哀傷,如同她臨別時的那一回顧,「我要嫁給羲錚了…請祝福我們吧。」

「是的…我祝福你。」他坐在黑暗裡,喃喃低語——

「但,除了你之外,我將詛咒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