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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於他霍然一驚。「我要死了,龍…所以,請你現在不要離開。」她在他懷裡輕聲道,斷斷續續,「這是我一生中最後的請求。」

溯光有些無措,只能點了點頭。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鶴一樣,鳳凰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守望,為了守護命輪,為了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榮,在黑暗裡默默耗盡了一生。

「不,不是這樣的…」彷彿是洞察了他的心思,鳳凰虛弱地笑了一下,喃喃,「這些年來,支撐著我在每一個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只是,只是能再度見到你。」

她的聲音微弱卻清楚,令身邊的人震了一下。

「鳳凰?」溯光愕然喃喃。

然而,彷彿生怕自己這口氣一斷就再也說不完這些話,垂死的女子沒有容他說下去,繼續低聲喃喃:「鮫人的宿命,是一生只能愛一次的…我知道無法靠近你…所以只能守著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度的歸來。」

「我只能這樣等著…等著。」

她微弱的語氣裡帶著自嘲的苦笑:「對一個陸上人類來說…八十二歲,已經太老太老了…就算麒麟不殺我,我也該壽終正寢了。可是,沒有見到你,我怎麼甘心死呢?」

溯光因為震驚而無法說出一個字,低下頭,定定凝視著懷抱裡的女子——她的臉枯槁而蒼老,白髮如雪,然而眼裡卻有少女一樣的憧憬和閃亮,令他不由得見之心驚。

這些年來,他沉湎於紫煙離開的哀傷之中,從來不曾注意過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們之間只見過兩面。就算在她韶華鼎盛的時期,他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同伴的模樣,然而,她卻在黑暗裡等了他足足一個輪迴!

太晦澀了…這從何說起呢?

她為他耗盡了一生,他卻毫無記憶。過去短暫的幾次相逢裡,她是否對他說過一些什麼暗藏深意的話語?是否曾經給過一個隱忍而深情的凝望?這些都無從回憶了…他只記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面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鮫人的一生那麼漫長,可是我們人類只有幾十年…我用盡了一生,也只能見你兩次啊…龍!」鳳凰用盡全力,抬起手輕輕觸摸著那一張夢幻中的臉,「可是,在我死的時候…你卻正好在我身邊…這是天意麼?」

蒼老的女子臉上忽然出現了奇特的紅暈,從胸臆裡吐出最後一口氣:「吻我一下吧,龍…」

溯光微微震了一下,然而身體卻是僵硬在那裡,沒有辦法動一動。

「就當是送別一個同伴。」鳳凰虛弱地喃喃,「可以麼?」

黑暗的神廟裡,鮫人的呼吸輕而紊亂,顯示著他的猶豫不決。感覺到懷裡的女子氣息逐漸微弱,溯光暗自握緊了拳頭,緩緩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觸到冰冷的額頭之前,他卻停住了,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力量攔住了他。

黑暗裡有淡淡的微光,那是辟天劍上鑲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煙臨死前的模樣在他眼前晃動,她也在對他微笑,對他說話,苦苦的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邊迴響,刺痛他的心肺,令他無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緊了那把辟天劍,無聲地頹然搖頭。

「啊…連這樣也不行麼?」懷裡的鳳凰輕輕笑了一聲,微弱地喃喃,「原來,我們一生的緣分僅止於此而已…但願下一世,我能轉生在你們鮫人裡,會為你而選擇成為女子…不知道那時候,你還認不認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低聲:「會的。」

「呵,我知道你是在騙我…龍。」鳳凰微微地笑了起來,語音蕭瑟:「你不會再認得我了…幾百年來,你眼睛裡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紫煙…」她用盡全力抬起手伸向虛空,一寸一寸地,終於觸到了他的臉頰,忽然聲音轉為決斷而清晰…

「但願生生世世,再不相見!」

那一句後,黑暗中的聲音終於停頓了。溯光怔在了那裡,一動也不能動,直到枯槁的手指頹然從他臉頰上滑落,懷裡蒼老的女子再也沒有了呼吸。

神廟空寂而冰冷,只有巨大的孿生雙神像在高處靜靜俯視著他們,金瞳和黑眸深不見底,宛如看穿了時間和空間。外面有風瑟瑟吹來,寒冷而空蕩。

她最後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裡回落,震動了他的心。這一刻,在紫煙死後一百多年後,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不朽的死亡和不朽的愛。那種震憾直抵他的靈魂深處,令他無法抗拒地感覺哀傷和痛苦。

忽然間,他聽到門外有人輕輕歎了一口氣。

「誰?」他失聲,抓起了身側的辟天劍,抬頭看去。

黎明的天光裡,巨大的比翼鳥無聲無息地停在神廟的屋簷上,那個追蹤他而來的少女站在洞開的門檻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高空的風吹動她的衣袖,獵獵如飛,彷彿一群雪白的鳥兒鑽進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卻是複雜而空洞的,宛如蒼老了十歲。

「琉璃?」他失聲。

她,是追著自己來到這裡的吧?這個丫頭為什麼總是這樣追著自己不放呢?難道是因為…彷彿有一道閃電劈下,心裡一亮,他忽然間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來是這樣!

紫煙離開後的一百多年裡,他的軀殼雖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然而靈魂卻早已游離在外,只活在虛幻的過去裡。然而此刻鳳凰的死,彷彿猛然推開了他心裡那一扇緊閉許久的門,另一個世界的風開始颼颼地吹進來了,凍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著這個活潑明媚、敢愛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種無法面對的感覺。

然而,琉璃在神廟外定定凝望了他片刻,卻沒有說什麼,甚至沒有踏入神廟,就這樣掉轉頭躍上了比翼鳥的背。

「琉璃?」他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朱鳥留給你。」少女頭也不回地低聲道,然後彷彿逃也似地逃了出去。

溯光下意識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掃過,卻忽然怔了一下:神廟的那個角落已經空了,重傷昏迷的麒麟已經不在原地,只有一線血色從柱子後延伸出去,拖著越過了窗台,消失在黎明裡——就在他因為鳳凰而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脫了!難道剛才他的垂死昏迷,其實都是裝出來的麼?

真不愧是闖蕩江湖多年的老滑頭。

他蹙眉,轉過身走入神廟,將鳳凰的遺體從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頂底下女祭司平日靜思用的神台上,讓她保持著盤膝而坐的姿態,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這裡安眠吧,」溯光抬起那只刻有命輪的右手,輕輕按在了她的額心,低聲,「我會替你報仇,也會繼續守護命輪的誓約——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後,我將和星主帶新的『鳳凰』來這裡。到時候,你將得到徹底的解脫。」

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穿過穹頂大塊的水晶將清澈的光線射入神廟。八十多歲的女祭司在死後反而顯得分外的美麗,枯槁的臉舒展開了,如同一朵乾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潤著綻放,沒有痛苦,只有寧靜。

那一瞬,他幾乎都忘記了她是在一場殘酷的戰鬥裡被殺的。

「不用替我報仇…龍。」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那個聲音來自死去之人的顱腦中,從他掌心的命輪裡傳入。

「鳳凰?」溯光愕然地看著她。

死去的人額心尚有餘溫,竟是用殘存著的一點點念力將最後的話傳遞給他,聲音隨著魂魄的消散,卻越來越微弱——

「麒麟是為了他所愛的人而戰,就如我們為命輪而戰一樣,只是各自立場不同,並無絕對的對錯。」

「在活著的時候,我竭盡全力,守護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後,便讓一切都成為飛煙吧…不要再延續仇恨了。」

溯光看著三魂六魄漸漸從死去之人的軀殼裡散開,化作一道道銀白色的流光飛向天宇——她的靈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沒有一絲滯重污濁。沒有了愛和恨,沒有了一切執念,才能這般飛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應你,不再為此找麒麟復仇——」他終於輕聲歎息,將手從她額頭放下,「不過,一旦星主再度下令誅殺第五分身,我必然不會手軟。」

「無論追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殺了殷夜來!」

黑色的神鳥展開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閃電衝下雲霄。琉璃怔怔地伏在鳥背上,任憑天風在頰邊掠過,忽然間無聲地哭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哭泣——只是覺得只到他和那個垂死的女人的最後對話,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就像是一種長久以來隱藏在心裡的不詳和不安霍然間被證實了,令她如墜冰窖,身心俱冷。那種寒意甚至凍得她無法呼吸,更不敢再看他一眼。

是的…這個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個蒼老的女人用一生驗證了她的揣測,讓她明白了自己那點念想是何等的虛妄和不實際——鮫人是因為愛才變身的,這種愛,至死都不會改變。哪怕你用盡一生去等待,也無法換取一個哪怕是撫慰的吻。

那個女祭司用盡了一生,也無法觸及所愛的人的心。

而她呢?她,哪裡又有「一生」的時間來等待?

琉璃伏在玄鳥背上呼嘯著衝下了白塔,任憑冰冷的雨水和天風擦拭著雙頰,拂去不斷墜落的淚水。那一刻,她哭得像個孩子。

「…」慕容雋在她身側看著這一切,忽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輕聲道,「至少你喜歡的人,他還活著。」

比翼鳥展翅翱翔,將這一對青年男女帶離了交織著血火和權欲的帝都。烏雲很快被拋在腳下,陽光從九天射落,明亮而溫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污濁都遠離他們而去。烏雲之上,是純淨的青空,宛如透明美麗的大塊琉璃。

後世之人不會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樣漫長的一夜。

伽藍大雨,入冬驚雷,天下格局一夕傾覆。

僅僅一夜之間,帝都驚變。帝君被殺,宰輔喪命,白帥被圍,緹騎出動、驍騎闖宮…在錯綜複雜的局面下,各方勢力輪番上台,一環套著一環、一個陰謀牽連出另一個陰謀,蟬、螳螂、黃雀、獵人依次出場,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後世公開記載裡的,卻只有寥寥幾句話: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擊光華殿。帝都大火,死傷累千人。次晨,白帝燁駕崩宮中,女祭司攜神諭從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悅意為女帝。百官朝賀,六王均服。史稱『劫火之變』是也。」

——《六合書.本紀》

第十五章空心之人

當空桑的心臟上發生一幕幕驚心動魄的變故時,遙遠的西海上卻是難得的風平浪靜,百萬大軍對峙海上,雙方均引而不發,停戰已經十多日。

空桑方面雖然佔據了優勢,離滄流帝國的本島已經只有一步之遙,然而因為主帥返回雲荒面聖,龐大的軍隊只能暫停了攻勢,暫時駐紮在了初陽島附近的海域上,由副將玄珉帶領,等待白帥的一下步指令到達。

由於空桑內部的不和,這短暫的間隙便成了冰族休養生息的絕好機會。

已經是三更了,空明島的船塢裡依舊一片燈火通明。上千名工匠連夜趕工,聲音聞於內外。長達上百丈的冰錐靜靜地停在船塢裡,外形簡潔,線條流暢,類似一個梭子的形狀,彷彿一條深海裡游弋的魚類,銀色的金屬外殼在燈光下呈現出珍珠貝母一樣的光澤。

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站在冰錐尖端,「噠」的一聲,親手釘上了最後一塊短板,嘀咕了一聲:「好了…終於算是完成了。」

旁邊的匠作監總管一直提著一口氣,直到最後一錘子落定才落下冷汗來,顫抖著伸出手,撫摩著那一塊紋絲合縫的金屬,讚歎不已:「太厲害了!——那麼大的一個機械,十萬多塊的小殼子,拼接到最後一塊的時候居然一絲縫隙也沒有!」

「不是我厲害,是你手下的那些工匠們厲害,按照圖紙做得毫釐不差。」望舒抬頭看了一眼冰錐的最前端,摸了摸合金鑄造的外殼,皺眉,「不過這個外殼似乎比預計的厚了一厘。這樣一來冰錐的重量增加,就要多帶一些銀砂和脂水來做動力了。」

「可是…冰錐的承載力設置最多也只有一萬石啊!」匠作監有些為難,「再多帶燃料,只怕在水裡就要沉下去了。」

「這個我來想辦法,」望舒搖了搖頭,「問題不大,肯定能按時交付。」

「有巫即大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匠作監終於吃了定心丸,擦了擦冷汗,「軍令如山,如果月底萬一弄不好,在下就要掉腦袋啊!」

「怕什麼!」此刻望舒心情頗好,手掌在下屬脖子上一橫,笑,「就算你真的掉了腦袋,我也能給你再做一個安上去!」

「哎呀!」少年的手很涼,令匠作監縮了縮腦袋,吐舌笑:「屬下不敢懷疑大人的能力,只是還是更愛自己這顆原裝的腦袋罷了。」

「哈哈!」望舒大笑著轉過身,在冰錐艙室裡巡查看著自己迄今為止製作的最高成就,志得意滿:真是完美…織鶯看到這一切一定會非常開心她,她會怎麼誇獎自己呢?想到這裡,望舒唇角就露出了一絲孩子般的得意的笑。

「對了,這裡是不是還缺了什麼?」匠作監指著一個位於操作席上方的空蕩蕩的架子,上面垂落一根細細的金色鏈子,查看了一下設計圖紙,詫異:「怎麼回事?圖上沒有這個東西!」

「噓,別大驚小怪,」望舒抬起手,豎在了嘴唇上,低聲,「這是我自己添加的,用來放給織鶯的生日禮物,不會影響冰錐的性能——你可得替我保密,別去向十巫通風報信!」

「是。」匠作監知道這個總機械師的乖僻脾氣,連忙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