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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九公主不要多心,」許久,她才輕輕歎了口氣,「我和他的事,已經過去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夜來身為卑賤的風塵女子,絕不會再有什麼癡心妄想——九公主和鎮國公才是天生的一對璧人,配得起那一對傳家的避水珠。」

她的性格一貫清冷孤高,甚少這樣低聲下氣委婉地和人說話。然而琉璃卻只是張大了嘴巴,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她…她在說什麼?她居然說自己和慕容雋才是一對?呸呸!琉璃撇了撇嘴,剛要說什麼,門外卻傳來一聲輕叩,是緹騎在門外敲門:「九公主?」

「還沒好呢!」琉璃沒好氣,「催命啊?」

「九公主,求您賜一下解藥吧!」緹騎的聲音卻在發顫,低聲下氣地哀求,「樓下被蛇咬了兄弟們都快…」

「啊!」琉璃一拍腦袋,跳了起來,「完蛋,我居然把這回事忘了!」她二話不說地拉開門,急速衝了出去:「不會已經有人死了吧?」

這個少女風風火火地出去後,殷夜來凝視了她的背影片刻,輕聲歎了口氣,忽然對著半開的窗戶低聲道:「窗外的貴客,等久了吧?」

聲音落處,窗戶無聲無息地打開。外面的屋脊暗處,居然無聲無息地站著兩個人!那些人並不是樓下那些緹騎,不知道是從何處冒出來,殷夜來卻沒有吃驚,只是淡淡道:「你們是穆先生派來的,對麼?」

那兩個人沒有否認,只是微微鞠躬:「還請仙子跟我們走。」

「穆先生果然神機妙算。」殷夜來冷笑了一聲,卻道,「但我不會跟你們走。」

那兩個人臉上有為難之色,低聲:「可穆先生交代的是…」

「我知道,」殷夜來冷笑一聲,「他想讓我秘密潛入帝都禁宮去保護白帥,對麼?——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沒想到帝君下手也這般迅速,已經找到星海雲庭來了吧?」

那兩人再度鞠躬:「還請仙子跟我們走。」

「麻煩你們去告訴穆先生,我是不會這樣扔下姐妹一走了之的。」殷夜來揚起了眉:「其實都一樣——我秘密潛入固然可以搶得先機,但堂而皇之地跟隨緹騎奉召入宮,也一樣可以見到白帥。我既然折返了,就絕不退縮,他不用命令我該如何做。」

女人的語氣斷然,窗外兩人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返身退去。

房間內重新寂靜起來,只聽得見風吹窗紙的聲音。那聲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個深宮血夜,當一切殺戮停止後,站在滿殿屍體裡聽到的簌簌風聲。

她以為,從十年前開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進那種地方一步了。原來,這個綿延了半生的噩夢,對她而言遠未曾結束。

殷夜來歎了口氣,抬起手,最後將那支鳳釵抽出,調整了一個方向,重新插入雲鬢——那一串紅珊瑚珠子從她額上直垂下來,在烏黑的發上搖晃,宛如血滴。

片刻後,盛裝的女子拉開了門,出現在緹騎的視線裡,一步步走下樓梯來。

「堇然!」慕容雋居然還在樓綈轉角處的暗影裡等著,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彷彿再也無法壓抑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聲,「不能去!」

「哦?」她側頭看著他,笑了一聲,「如果城主敢駁回帝君的命令,讓我留在葉城,夜來就不奉召入宮了——這樣如何?」

他一震,眼神複雜地變幻著,抓住夜來的手,就僵在那裡。

「果然,你不敢。」殷夜來的視線從他臉上緩緩掠過,輕輕笑了一聲:「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你都不曾改變。」她的眼神明亮而銳利,深深地劃過他的心,語氣卻淡漠:「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游!所以你剛才才會問我為什麼要回來這裡——你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白。」

那幾句短短的話,彷彿是匕首刺中了心臟,慕容雋臉色死去一樣蒼白。殷夜來一根一根地掰開了他的手指,轉身走下樓去,再不回頭。他顫抖著雙手,只覺得手指上那個微小的傷口重新疼痛起來,強烈而尖銳的痛楚感一直鑽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請殷仙子啟程!」都鐸大喝一聲,一頂精美的宮轎應聲抬了過來。

殷夜來沒有猶豫,一彎腰便坐了進去。

「等一下!」琉璃卻忽然跳了出來,攔住了轎子。都鐸吃了一驚,以為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又來鬧事,卻只見琉璃彷彿想起了什麼,探頭進轎,再度問:「差點忘了,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你一件事的!」

殷夜來點了點頭:「九公主儘管問。」

琉璃看著她,低聲:「那天的海皇祭,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演海皇的鮫人,你認識他麼?他是誰?」

「什麼?」殷夜來卻是一驚,反問,「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鮫人?!」

她問得敏銳,琉璃啞然無語,「我…」

「要小心那個人。」殷夜來只來得及說那麼一句,轎子就被抬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著殷夜來在緹騎的護送下離開,許久才歎了口氣。這口氣,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樣大為不合,似乎包含著無限的心事。

「我真為她擔心,」她輕聲道,「皇帝可是個老色鬼啊。」

她側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慕容雋:「你不擔心麼?」

慕容雋沒有回答,轉身進了方才殷夜來梳妝過的那個房間,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四顧,忽地俯下身,撿起了一塊絲絹——那塊絲絹上濺滿了殷紅的血跡。尚自溫熱。他拿在手裡靜靜地看著,臉色蒼白得可怕,另一隻手從懷裡又抽出了一塊折疊得好好的絲絹——那塊絲絹上也印滿了暗紅色的血跡,是前幾日她秘密拜訪梅軒時掉落的。

不到短短十日之間,她竟然已經兩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歡殷仙子——不過沒有辦法,她喜歡的好像是白帥呢!」琉璃同情地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絮絮叨叨,「我剛才也勸她別去來著,白帝那傢伙實在不好對付。可她說她的男人在那裡,哪怕是龍潭虎穴,她也必須回到他身邊。」

一語未落,「啪!」一聲脆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慕容雋沉著臉,又一掌拍在牆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驚呼聲裡,他卻似感覺不到徹骨的疼痛,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疾步走下樓去。

「城主!」東方清大吃一驚,追了上去——跟隨了城主十幾年,這個忠心耿耿的家臣還從未見到公子如此沉不住所過。然而慕容雋頭也不回地抬起一隻手,擺了一擺,阻止了下屬們的跟隨,腳下越走越快,旋即衝出了星海雲庭。

「喂!你去哪裡?」琉璃卻跟了出去,在身後追著,「等一等!」

慕容雋彷彿根本沒聽到她的話,只顧埋頭疾走,面色蒼白,嘴唇緊咬——他的眼神在閃電般地變幻著,似乎心裡埋藏著一股怒火,即將要爆發出來。

「你怎麼啦?」琉璃有些不安,緊緊跟上。

「夠了!別跟著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條巷子的盡端,慕容雋忽然間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惡狠狠地盯著她,不耐煩之極,「我已經夠煩了,你就別在我耳邊再囉囉嗦嗦說個不停——閉嘴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琉璃一時間被驚嚇到了,說不出話來。

他…居然對她吼?居然要她滾?這個人,不是一直處處逢迎著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歡心的麼?——認識那麼多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一直帶著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討好她,也不再遷就她,彷彿只是一隻被逼到了絕路的困獸。

他,原來也會生氣,也會憤怒的麼?

他生起氣來,原來是這般模樣!

「別這樣啊…我們一起想辦法吧!」在盛怒的他的面前,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來,反而跟在他後面一路小跑著,小聲道,「我也挺喜歡殷仙子的,和你一樣。」

慕容雋冷冷地看著她,搖了搖頭:「你不懂的。」

「什麼?」琉璃不解。

慕容雋咬著牙,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我愛她十年了…已經十年了!可這十年來,我卻不得不看著她被別的男人奔走,輾轉於權勢之手,卻完全沒有辦法——這種感覺,你一個小丫頭能明白個屁!」

琉璃張大了嘴,第一次面對著慕容雋這樣的表情,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麼?他居然說了粗口,居然罵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種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憤怒,黑暗而猙獰,就像是大地忽然裂開,熔岩帶著可以毀滅一切的氣勢噴湧而出。

許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我…我知道了。但是…現在你是在為她落到帝君手裡擔心呢?還是在為她『自願』入宮而生氣?」

彷彿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雋臉色蒼白,霍地轉過頭去。

「喂喂!你要去哪裡?」琉璃小跑著緊跟在後面——記憶中,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追著慕容雋跑過,似乎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追在她後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顛倒了。

「不知道。」慕容雋不耐煩地搖頭,呵斥,「讓我安靜一會兒!」

「好吧。」她氣餒地閉上了嘴,怏怏地走開。

身後再也沒有聲音,世界終於清淨了。慕容雋一邊疾行,一邊蹙眉默不做聲地想著什麼,臉色陰睛不定,不知不覺就走過了數條街道。暮色轉瞬四合,耳邊的濤聲越發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個葉城,來到了落珠港的碼頭上。

他在海和陸地的交界處站住了腳,凝望著蒼茫的大海,手指默默握緊。

十年前,就在這個地方,他曾經和她失散。十年後,他又遇到了她,卻不得不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她從身邊擦肩而過!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已經偏離了他原來的設想——一直以來,他所設定計劃很順利,在他的暗中運作之下,諸方力量圍合,一步一步地將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令他沒有料到的是,在板倒對手的過程中,一個他最心愛的女人也被牽連了進來,同時置身於最險惡的漩渦之中!白帝是什麼樣的人,他心裡最清楚不過。堇然一介弱女子,早已被人垂涎三尺,如今孤身入宮,等於是羊入虎口,哪裡還有活路!

慕容雋手指微微顫抖,竭力理清腦海中紛雜煩亂的思緒。

到底要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

他猛力搖了搖頭,只覺得心亂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經多少年沒有嘗到這種滋味了?自從堇然離開他後,就再也不曾有這樣的掙扎了吧?忽然間,以前那個叫孔雀的遊方和尚說過的話浮現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怎麼辦…」他喃喃,頭痛欲裂,頹然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抱住了頭。一個大浪拍上岸來,他不閃不避,頓時渾身濕透。大浪中,他頹然仰身,重重倒在了礁石上。巨浪在他頭頂轟鳴,千堆雪充斥了視線,彷彿天地剎那一片空白。

漲潮時分到了,海濤聲聲拍岸,如飛花碎玉亂濺,打濕了他的全身,然而這個平日注重儀表的貴公子卻似乎全然不覺,只是埋首苦思。停頓了片刻,還是茫無頭緒的他忽然發出了一聲極其苦悶的大喊,在空曠的海邊遠遠傳了出去。

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

身後一個聲音忽然問:「喂,你沒事吧?怎麼躺在水裡?」

他霍然回過頭。在暮色裡,看到那個西荒少女正站在他身後,彎下腰來,正用明亮而同情的眼神看著自己——那眼神溫柔清澈得似乎要將人融化,有一種安撫和洗淨的力量,他想叱她走開,但不知為何卻沒有力氣,話在喉嚨裡嘀咕了一下就沒有聲音。

琉璃走過來,蹲在他身邊,平視著他的眼睛。

他忽然覺得不舒服,轉開了視線,不敢和她對視。

「怎麼躺在海水裡啊?整個人都濕透了。」她輕聲問,抬起手替他擦了擦滿臉的水跡。慕容雋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卻沒躲過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溫暖而柔軟,掠過他冰冷的臉頰——那一瞬,他想起了堇然是怎樣留下了一句話而決然遠處。那一瞬間,他心裡的長堤忽然崩潰,猛然打開了琉璃的手,扭過頭去背對著她,用力咬住了距,生生將胸臆中的聲音按捺下去。

「怎麼啦?」琉璃擔心地湊過來,「你臉色很差的樣子。」

她想湊到他面前去,然而他背著身,怎麼也不肯讓她看到自己的正面。

「天啊…你哭了麼?」琉璃忽然間明白了,喃喃,「原來你真的那麼喜歡她呀?」

慕容雋沒有回答,因為他需要用全部的精神才能克制住此刻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在這個少女面前大失儀態地全然崩潰。琉璃也沉默下去,似乎在體會著什麼,語氣忽然變得柔軟起來,喃喃:「你們人類真是古怪…你明明那麼喜歡她,卻還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帶走?你是葉城城主啊!難道覺得自己打不過緹騎麼?」

他埋首沉默了許久,才從指縫裡擠出聲音:「我不會扔下她不管。」

「啊?真的?」琉璃眼歡呼了一聲,「原來即便她不喜歡你,你還想去救她的?——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好人!」

她從背後俯過身來,用力拍他的肩膀。

少女身上帶著一種木葉的清香,彷彿是來自遙遠的彼方。那種香味包圍了他,令他慢慢平靜下來。這個少女真是神奇,她身上有著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居然能抵消他心中不斷增長的負面能量,讓陰鬱混亂的心恢復冷靜。

慕容雋深深吸了口氣,忽地道:「公主在說什麼呢?」

「咦,我在說殷仙子啊!你是不是打算去救她的麼?」琉璃看著他,目光裡第一次褪盡了厭惡與戒備,對他伸出手來,「喏,我可以幫你!真的。」

「九公主別開玩笑了,」他用擦了一下臉上的海水,笑了一聲,語氣波瀾不驚,「你我都不過是空桑子民,怎敢冒欺君犯上的大罪?更何況此次仙子入宮只是為了獻舞而已——即便是被帝都看中臨幸,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說什麼?」琉璃愕然地看著他,「福分?」

「是啊,」慕容雋淡淡道,「青樓女子能蒙受天恩,不是福分麼?」

「你瘋啦?」琉璃幾乎一個巴掌甩到他臉上,憤然:「這是人說的話麼!」

「在下不敢違抗帝君命令。」慕容雋語氣平靜,「我勸九公主您也不要再莽撞了,要知道卡洛蒙家如今在雲荒也是異族,勢單力薄,切莫了把柄在六部藩王手上。」

葉城城主坐在落珠港的碼頭上,周圍暮色四合,海風捲起她的長髮和白衣,翻湧如雲——只是短短的片刻,他的眼神又恢復到了她所熟悉的模樣:平靜、死寂而深不見底。就如重新戴上那一張面具一般。

「喂,別和我裝腔作勢呀!」琉璃忽然覺得有些頭大,「你不是覺得我是個什麼都不懂、只會到處亂闖禍的丫頭?…你這麼說,難道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幹?」

慕容雋眼神微微一動,似乎驚愕於她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丫頭,看似什麼都不懂,但有時候卻敏銳得令人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