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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這個匣子裡面裝著不少東西:一張古舊發黃的契約,一張身份丹書文牒,一本厚厚的帳簿,帳簿底下還壓著一個不足一尺長的纖細銀色圓筒。

契約是十年前立下的,紙張脆黃,她按下的那個手指印卻依舊鮮紅奪目:

證明身份用的丹書文牒是新的,上面寫著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安堇然;

帳薄她認得,那是清歡的命根子,密密麻麻記錄了一筆驚世的龐大財富;

——而那個像簫一樣的銀色圓筒上,刻著劍聖門下的門芒星徽章,卻正是昔年她離開師門交還給蘭纈師父的那把光劍!

她一樣樣地翻看著,每看過一樣,便覺得胸口如受了重重一擊。

在匣子的最底下,有一雙孩子的棉鞋,上面精緻地繡著虎頭,卻是陳年舊物。鞋子下壓著一封信,上面的字跡正是她所熟悉的。殷夜來站在船頭,將信迎風展開,一行行地看著,看到後來,竟連站都站不穩,忽然身子一晃,一口血嘔出!

「姐姐!」安心失聲驚呼。

殷夜來的臉色死去一樣蒼白,默然地看著手裡的那一封信,任憑唇角的鮮血一滴滴地滴落紙上,慢慢地洇開——她忽然間抬起頭,望著蒼茫天幕,低低笑了一聲。

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如果仙子知道這些年白帥都為您做過些什麼,定然不會再說這樣的話。」

穆先生的話又在耳邊迴響,漸漸越來越響,竟如同雷霆敲響在她心靈的上空,令她失了神——這封信上的話,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口吻,然而此刻從白紙上看來,卻彷彿是聽到他在耳邊親口低聲陳述。

風從北方來,凍徹心肺,殷夜來默默靠在船頭,手一抖,那一張信紙被北風瞬忽捲走,掉落在水面,隨著滾滾青水迅速逝去,再也不見。

方才穆先生暗示她應該返回葉城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拒絕了。那個瞬間,她並沒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著什麼。直到看完了這最後的一封信,她才霍然明白過來。

——是的,她害怕這個轉身之後,便要面對真正的自己。

多年來,她一直對自己說:之所以留在白墨宸身邊,只是因為最初的契約,只是因為他買斷了她的人生、控制了她的家人——在這樣的一個不可抗拒的借口之下,她從未試圖從他身邊離開。可是這一刻,當所有的借口都已經逝去的時候,如果她還要不顧一切地返回牢籠,返回他的身邊,那麼,她將不得不第一次摘下面具,面對真正的自己。

是的,她是愛他的。

——她所恐懼的,其實也就是這一點。

「下雨了,仙子請回艙裡休息吧!」北戰聽到安心的驚呼,連忙從前面過來勸導。然而殷夜來沒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看著那一張信紙消失在波浪裡,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然後將匣子裡的那些東西一件一件地收入懷裡。

她的手指,最後握住了那一支銀色的纖細圓筒。

在手指握緊的那一瞬,她眼裡掠過一絲凜然的冷芒,竟讓北戰這種身經百戰的軍人都退了一步——這個弱不勝衣的女人,眼裡竟然能爆發出這樣可怕的氣息來!

她轉過頭來對他深深一禮,低聲:「夜來想拜託足下一件事。」

北戰肅然回禮:「仙子請儘管吩咐。」

「請將軍好好照顧我的家人,平安地將他們帶到雲隱山莊。」殷夜來的聲音平靜,一字一句地吩咐,「保護他們,不要讓他們再受到外來的任何傷害。」

北戰有些驚愕:「這也是白帥的命令,我們必然捨命維護。」

「是麼?那就好…我再無牽掛。」殷夜來笑了笑,抬起手摘下了掛在船艙上的鳥籠,將那只白鸚鵡放了出來,低聲:「雪衣,去吧!」

那隻鳥兒懵懂地跳出了籠子,在主人的手腕上站了片刻,不明白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直到殷夜來將手臂往上一送,那只鸚鵡才知道主人的意圖,撲拉拉地借力飛起,展開雙翅,轉瞬在遼闊的青水上。

「天空海闊,能飛多高就飛多高吧!」

她低聲笑了起來——此刻,她的心境一片澄明。不再猶豫,不再畏懼,也不再退縮。無論是不是被安排或者計算了,她還是要回到他的身邊去,再次充當十年前的那個角色——哪怕前方是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再不回頭。

因為這一次,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

「心兒,康兒,你們要好好聽娘的話。」她走回艙裡,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兩個孩子的頭頂,柔聲道,「姐姐要出去一趟,過幾天就回來。」

弟妹們有些愕然,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哪裡?」

「一個必須去的地方。」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說什麼,左手一按船舷,整個人從船頭便輕飄飄地掠起,如同流雲般掠過蒼茫的青水,轉瞬消失在茫茫的蘆葦叢中。只留下北戰震驚萬分地站在船頭,看著那個如天外飛仙一般消失在江湖間的女子。

——方纔那一瞬,她顯露出的身手足以卓絕天一下!

穆先生曾私下叮囑他,如果這個女人看了信之後無動於衷,那麼,十二鐵衛就必須按照白帥原來的安排繼續送她北上。然而,如果她選擇了離開,那十二鐵衛也絕不能阻攔——這一切如有違逆白帥命令之處,所有責任由他承擔。

穆先生作為白帥的心腹智囊,心計深沉,所做的一切無不有原因。

可這個女子,到底是誰?

青水無聲流逝,穿越了整個東澤,從天闕山上西向注入鏡湖。水面上那一張紙載沉載浮,墨汁和血淚一點點的洇開,終究漸漸沉沒。

「夜來,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已經永別。

「此刻我準備孤身趕赴帝都,說服帝君放棄撤軍西海,轉而發動內戰的意圖,卻不知道最終會得到什麼樣的結局——他或許會殺我,或許不會。而我也必不會束手待斃。這一切只是一場賭博。

「權謀的事情就不多寫了,畢竟這些都和你無關,也與我要和你說的事無關。原諒我在最初和最後都欺騙了你,甚至連最後的告別都不曾和你當面說過,就這樣把你送上了離開的旅途。

「如今你正在一邊的榻上因為藥力而沉睡,而我在燈下寫這封信——事實上,作為一個軍人,我或許是勇敢的,但一直以來,作為一個普通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十年了,我始終無法向你清楚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說,我並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我的想法。

「而這樣看著你沉睡的面容,在寂靜的夜裡寫信,卻能讓我更好的面對自己,更加簡單而直接地說出真正的想法,而不摻雜任何的情況因素。同時,也更徹底地作出決定。

「夜來,我是愛你的。這一點無須懷疑。

「或許你會為此感到驚訝: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很不尋常,不曾有好的開始,更難有可期待的結局——或許,你一直在猜疑為什麼我昔年在計劃完成後沒有殺了你吧?

「如果我說是因為我真的愛你,所以無法殺你,你一定不信。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

「我並不是一個寬厚仁慈的人,在這個世上活著的三十多年裡,我從來只為自己而戰。直到我遇到你。從此你成了我的一切:伴侶、情人、妻子和妹妹——

「是的,妹妹。每一次我吻你額頭的時候,就會想起你之於我的另一種身份。

「請你原諒我多年來一直對你隱瞞了實情。那個女人,你喚作『母親』的女人,事實上不僅是你的繼母,安家兩弟妹的母親,同時也是我的母親——是那個數十年前因為家貧被人販子買走,從此下落不明的親生母親!

「我曾經暗自查訪過她的下落,卻因為她被轉賣數次,終究無法查到——直到那一天,我跟隨你回家,看到你把那一袋買你性命的金銖放在她的床。那一瞬,我認出了那個蒼老的女人,也洞察了冥冥中一切的因果。你不能想像那一瞬間我的震驚,我是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沒有當場和你們相認——因為那時候,我自己正處於一個極其危險的陰謀裡,絕不能暴露任何事。

「但那個時候起,夜來,你對於我的意義便已經截然不同。

「對於一個拼了命在保護自己母親的陌生少女,誰又怎能下得了殺手?——你是為了救我的母親和弟妹,才出賣了自己的整個人生。而這些,本來是應該作為長子的我來做的!可這些年來我都做了一些什麼呢?

「夜來…夜來。我無法再寫下去了。時間已經不多。

「世事艱難,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你和家人,希望能夠平安地相守到死去。然而這只是奢望——我知道我們之間終須有一別,而這一刻就是現在。事實上,我應該更早地放你走,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貪心和恐懼,你本來不該在客種齷齪的煙花地待那麼久。

「十二鐵衛是我最信任的屬下,他們會帶你去往最安全的地方。我已經做好了一切安排,能令你們一家人天涯團聚,從此平安——那是我最大的心願。

「即便這樣的天倫之樂,已經不會再有我的位置。

「請善待我的母親和弟妹,但不要告訴他們我的存在——但願他們只是一群普通人,過著我曾經擁有,如今卻再也回不去的平庸安然的生活。

「夜來,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找了一人嫁了。遠離那些野心勃勃的名利追逐者和勾心鬥角的圈子——我和慕容雋這樣的人其實都並不適合你,而你,也不應該和我們中的任何一人在一起,你應該擁有和你相配的人生和伴侶。

「如果某一天你還能見到清歡,請向他轉達我的歉意:他曾經慎重地把你托付給我,可如今我自身難保,已不能實現那個承諾。他留給你的財富,足夠保障你們一家人的畢生,而我,卻更希望你能重新提起這把光劍,回到十年前那個斷點上,把本來該屬於你的人生延續下來——

「你本來就不應成為殷夜來,而該成為空桑的女劍聖安堇然。

「再見了。」

當女子握劍從船頭一躍而下,掠過蒼茫水面向著葉城方向疾奔時,遠處的蘆葦蕩裡有人發出了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穆先生隱身在長長的枯草裡,望著殷夜來頭也不回地奔向南方,眼裡露出了雪亮的光芒。

果然,一切都如自己的計劃。

她畢竟還是不能無動於衷——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就讓重獲自由的女人心甘情願地離開闊別的家人,不惜一切返身回到了龍潭虎穴,為那個男人赴湯蹈火。這些女人,無論有著怎樣的美貌和身手,畢竟都是太容易為感情沖昏頭了啊…

穆先生揮了揮手,伏在青水兩岸的人迅速撤退,追隨殷夜來的方向而去。

在雙方對壘,勢均力敵局面錯綜複雜時,他們這一方需要走一步險棋。而殷夜來至今秘而不宣的身份和猝不及防的出現,或許會傾覆整個微妙搖晃中的天平——深宮險惡,諸方博弈,忽然出現在棋盤上的她,將她成為一顆誰都料想不到的「變子」。

既然白帥不願攜劍入宮,那麼,自己便必須設法給他遞上一把利劍!

這種手段當然見不得光,或許還會冒著擅自作主被斬首的危險。然而這個世界上,有光就有影,成就霸業,哪裡只能靠一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呢?而且,為了讓白帥君臨天下、成為雲荒之主,這些小小的犧牲全都是微不足道的。

穆先生看著殷夜來運去的背影,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怎麼,先生似乎有些難過?」旁邊有人說了一句,蘆葦簌簌分開,一隻快艇撐了出來,舟上是一個年輕人,「您不是一向不喜歡這個女人麼?」

「不,你錯了,」穆先生搖了搖頭,眼裡掠過冷光,淡淡,「不能說我對她懷有任何私人的憎惡。不過我希望白帥能成為一個無懈可擊、沒有弱點的霸主——而只有把她除去,白帥才能成為真正的強者!」

「說到底,先生還是覺得這個女人是個禍害。不過駿音統領也不喜歡她。」那個在蘆葦蕩中駕舟接應的年輕人笑了一聲,「我們都覺得這個女人太麻煩了,身處青樓卻不知道安份守己——如果換了是統領,早就把這樣愛惹事生非的女人給踹了。」

統領十萬驍騎軍的駿音將軍是青族人,出身高貴,性格倜儻風流,灑脫不羈,是和沉默寡言的白帥完全相反的另一類人。昔年在西海上兩人曾並肩和冰夷作戰,結成了刎頸之交。後來駿音調回大陸執掌驍騎軍,白墨宸則繼續留在了西海前線。兩人雖然從此分道揚鑣,但駿音依舊對白帥推崇倍至。

獨獨在這一點上,他卻持反對態度——男兒到死心如鐵,為區區一介青樓女子羈絆,實在是辱沒了天下名將的風範。

「是麼?」穆先生笑了一笑:「我和你們統領真是聽所見略同。」

「不過,」駕舟的年輕人看著殷夜來的背影,不自禁地露出一絲敬佩,「我還真沒想到這個女人有那麼好的身手!這真是太令人吃驚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和白帥的事,並非外人能想像。」穆先生看著消失在天地間的那個女子背影,眼神中掠過微微的一絲悲涼,歎了口氣,「不過,無論如何,駿音統領可以放心——她這一去,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哦?」駕舟的年輕人微微一驚。

「她最近幾年身體很差,已經不能像年輕時那樣獨闖龍潭虎穴。這一點,我估計她自己心裡也很清楚。」穆先生歎了口氣,喃喃,「這個女人對白帥居然是有真心的…想到這一點,我有點難過。」

「真心?」駕舟的年輕人愕然,「一個青樓女人…」

「阿芒,你還是太年輕了。」穆先生笑了一下,「還不瞭解男女之間的事。」

那個叫阿芒的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頭,嘀咕:「先生不也沒老婆?」

「年輕的時候有過。父母幫忙娶的,很漂亮。」穆先生淡淡道,看著遠處,「我們新婚不足一年,我就被上司充軍西海——聽說我離開不滿半年她就有了新的相好,打掉了腹中屬於我的孩子,跟人跑了。」

「…」阿芒說不出話來,神色有些尷尬。

作為駿音統領的貼身隨從,多年來他和這位潛伏在葉城的白帥首席幕僚打過不少交道——在他的記憶裡,這個老謀深算的青衣文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智近乎妖,城府極深,冷靜縝密如一塊鐵板。今天忽然說出這些,是受了什麼刺激了?

「後來呢?」他不知道怎麼接對方的話,訥訥。

「後來?沒有後來。」穆先生淡淡,「後來我就不再相信女人了。」

阿芒停頓了片刻,知道對方不願意再說下去。但畢竟是年輕人,還是忍不住不知好歹地問了一句,「那…先生發跡後,她回來找你了麼?」

「沒有,」穆先生笑了一聲,「覆水難收,她早已棄我如鄙履。反而是我去找過她。」

「…」阿芒抓了抓腦袋,不知說什麼好,「那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