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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永別了,夜來。」

白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夜。

一年一度的海皇祭已經結束了,鎮國公府內外也稍微安靜了些。

「唉,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海皇祭也已經過去三天了,客人還一點不見少!」粗使丫鬟們打掃著杯盤狼籍的廳堂,累得直不起腰來,「聽說城主興致大發,要留所有貴客在城裡再宴飲七天!我的娘呀…這一個月幾乎天天夜裡宴請各路客人,不到三更四更根本不散,還讓不讓人活了?」

「小丫頭,你還敢說累?」旁邊有個年長一些的同樣不屑,「好歹我們還能輪班休息,看看楓夫人還有城主,那才叫一天都閒不得——我看這一個月,城主喝的酒夠挖個小水塘,花掉的錢也可以鑄一個金屋。真是可憐。」

「可憐?」小丫鬟們有些詫異。

「你們沒看出來,其實城主一點也不開心麼?」那個老僕人喃喃,「連著楓夫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喏,你們看。」

一群丫鬟抬起頭,正好看到那個嚴肅蒼白的女子從廊下匆匆走過。

楓夫人是鎮國公府的管家,從老城主開始就侍奉慕容氏,到如今五十多歲,已經執掌了二十多年的內務大權,將內外打點得井然有序,僕從無不心服口服——此刻遠遠看到她過來,所有人都避在一邊,彎腰行禮,大氣都不敢出。

「臉色很不好呢,」等她走過,有人竊竊私語,「走路也比平時快了很多。」

「聽說這次海皇祭風浪太大了,出了一點意外,扮海皇蘇摩和白瓔郡主的兩個舞者掉到海裡去了,救起來了一個不見了另一個——不過除了這個,其他都做得很不錯。」

「那楓夫人的臉色為什麼這麼難看?」

「噢,我想起來了,有人昨夜看到大公子去帳房裡,想支一筆錢用,結果沒有得手,便在那裡借酒裝瘋大吵大鬧起來。楓夫人過去勸了半天,給了一百個金銖打發了他,然後整個下午都待在帳房裡,連吃飯都沒出來。」

「真的?這大公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前幾天還聽說因為一個青樓妓女和人爭風吃醋,派府裡的家丁打了人,差點鬧出事來。沒想到城主剛責怪過他,安分了沒兩天,居然又出去胡天胡地了!」

「唉…」有年紀大點的丫鬟歎了口氣,「大公子以前不是這樣的。」

「是麼?」

「對啊,大公子以前比城主還溫文爾雅呢!長得也俊秀,脾氣也好,除了不愛讀書喜歡遊冶,倒沒有現在那麼愛胡鬧,簡直是個混世魔王——我記得清清楚楚,他是十九歲娶了夫人之後才變成這樣的。」

「為什麼啊?」侍女覺得奇怪,「夫人是富家出身,人又安靜溫順,像個紙人兒似的,說是中州人講究什麼『三從四德』,她就算是典範了。大公子有什麼不滿意麼?」

「不知道,反正就是從過門那天就鬧開了,」老侍女歎了口氣,「聽說當時大公子不從,還往外跑了好幾次,最終把老爺給惹惱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大公子的嫡長子地位被廢除了,老爺開始越來越多地看重城主了。」

「那也應該,城主比大公子可沉穩能幹多了!」

「幸虧城主繼位後,對這個不成器的哥哥還是很照顧,一貫大公子要多少就給多少,從不皺眉頭。」老侍女蹙眉,「所以我這次才覺得奇怪——怎麼只給了一百個金銖,估計還不夠大公子三天的花銷呢!」

「奇怪,難道府裡的帳面有問題麼?」

「什麼?你可別嚇我啊,我上個月的月錢都還沒領呢!」旁邊聽的侍女嚇了一跳,「楓夫人一直說因為海皇祭太忙,帳房來不及管這些小事,等海皇祭過了再一併發放——你可別說府裡是發不出來啊!」

「我可不敢亂說話,只是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丫鬟們竊竊私語,看著楓夫人疾步走向後院的梅軒。

梅軒還是沒點燈,一片黑暗裡,冷雨簌簌地下,雨氣裡隱約有縹緲的清冷香味——那是梅林在冬季綻開,時有幽香飄散了林間。

「公子。」楓夫在門外站住,對著黑沉沉的房內輕聲稟告。然而房間裡沒有人回答,窗戶都開著,只有風吹帷幕,發出輕輕的簌簌聲。

「公子?」楓夫人有些驚訝,方才公子還在宴席上和宰輔素問大人推杯換盞的應酬,大醉嘔吐,回到梅軒摒退了侍從一個人靜坐,關上門後便再無出去。可如今房內沒人,外面又下著雨,卻是去了哪裡?

她心裡陡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忍不住走入房內:「公子?」

她在房間裡點起燈來,四顧。房內一切都如常,沒有外人進入的跡象,所有東西都放在原位置上——唯獨不見了此地的主人。

「公子!」楓夫人心裡的不安到了極限,便要出去叫人。

「怎麼了,楓姨?」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背後懶懶說了一句。

她一驚,霍然回過頭去,看到了一個幽靈般出現在軟椅上的人——他是不知道何時出現的,正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懶懶地用手撕扯著一支梅花的花瓣。可是,分明片刻前她看到時,這個屏風後的椅子上分明還空無一人!

城主又是從哪裡忽然走出來的?

「你…」驚詫於對方這樣神出鬼沒,她頓了一下,將方纔的那種焦急也緩了一下,低聲把一物放到了桌子上,「公子,這是廣漠王那邊退回來的聘禮。」

慕容雋「哦」了一聲,看也不看那對避水珠,吐著酒氣喃喃:「玩夠了才退回來,這種事,還真只有那丫頭才做得出來。」

「和廣漠王那邊的婚事,看來真的是成不了。」楓夫人低聲歎了口氣,「公子還是死了這條心,另尋良配吧。」

「哈。真可笑啊…當年,大哥抵制這種聯姻,非要逃脫,父親卻一次次把他押回這個牢籠。可現在,我主動自覺的要政治聯姻,卻居然沒人要我?」慕容雋笑了一聲,喃喃,「呵呵,楓姨,我…我難道有那麼差麼?」

楓夫人看著他蒼白的臉,眼裡露出痛惜的表情。

「公子怎麼會差呢?」她歎息,「多少女子夢想著要嫁給你這樣的人。」

「是麼?」慕容雋發出了一聲冷笑,喃喃,「再多又有什麼用?從小到大,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始終不會選擇我。哈…」

他將臉埋手掌裡,許久沒有再說話,似乎又醉過去了。

楓夫人沉默了許久,彷彿不知道說什麼好。想要退出,然而到了門邊,忽然一頓足,終於低聲道:「公子,這一次…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怎麼?」慕容雋醒了過來,吐著酒氣,「還有什麼事?」

「最後的一百個金銖已經被大公子拿去,庫房裡已經一分錢也沒有了。到了明天,等債主一上門,鎮國公府要名聲掃地了!」楓夫人將袖中厚厚的一卷帳本放到他面前,聲音發抖,「按公子吩咐,為了海皇祭不失了慕容家的顏面,我在外頭借了一大筆錢來周轉,光分發粽子一項就用了一萬金銖——明天第一筆還款就要到期了。怎麼辦?」

「哈,原來是為了這個啊…」慕容雋醉眼朦朧地掃了一眼帳薄,笑起來,「怎麼辦?一百萬金銖,除非把這座府邸賣給裕興錢莊才夠…噢,或者還不夠?」

「公子!」聽到他這樣無所謂的語調,楓夫人臉色蒼白。

「把葉城賣了,估計就夠了吧?不知道有多少藩王想買呢!」彷彿真的是醉了,慕容雋哈哈笑了起來,敲著桌子,「看啊…那些空桑人,幾百年來敲骨吸髓,貪得無厭,終於把慕容氏這個外族給搞垮了!」

「公子!」楓夫人嚇了一跳,連忙提醒他小聲。

「還有什麼可以賣的呢?」要不就把我的靈魂賣給魔吧…」慕容雋搖了搖頭,喃喃:「如果慕容氏家破人亡了,楓姨,你該怎麼辦?還有我那個不爭氣的哥哥,又該怎麼辦呢?他除了玩女人,什麼都不會…」

他喃喃說著,語聲越來越低,伏在了案上。

楓夫人看著他孩子般的睡相,說不出話來。這些年來,作為一個外來的異族,慕容氏雖擁有葉城,卻承受著來自各方的巨大壓力。空桑的六部藩王覬覦這座城市,個個巧取豪奪,將慕容氏作為取之不盡的金錢源泉,稍有不滿足便要設法刁難。

為了支持這個表面風光的大家族,這些年來公子實在是用盡了心血。

可是,難道到了這一次,是真的過不去了麼?

「楓姨,別發愁…」忽然間,伏在案上的人喃喃說了一句,「好好睡一覺吧。等明天去庫房…一切都會解決了,一切都會解決了…」

「什麼?」她以為他是喝醉了說的胡話。

鎮國公府已經欠下了巨額債務,連府邸都已經抵押出去了。在明年新一批貨物進城繳稅之前,府裡沒有任何新的款項來源,怎麼能還清那麼大一筆欠債呢?

然而她不忍心推醒沉醉的人,只是從架子上拿起一襲輕裘,披在了他肩膀上——這些年來他已經太累了,就讓他好好地睡一覺吧!

當楓夫人靜悄悄地退出去後,梅軒裡爛醉的人忽然間動了一動,抬起了頭。黑夜裡,年輕城主的雙眼亮如星辰,閃著令人畏懼的寒光,毫無醉意。

「啪,啪,啪。」他抬起了手,輕輕擊掌三下——三下之後,梅軒窗外出現了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形,對著他深深一鞠躬:「公子,冰族的使都已經到了。」

「請。」慕容雋一抬手。

只聽微微一陣風聲,身側忽然多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戎裝的軍人,有著冷冷的灰藍色眼睛,右頰有一道刀疤,是冰族軍隊裡常見的那種冷硬如刀的表情。那個人鞠了一躬:「在下是滄流少將牧原。巫朗大人讓在下親手把這封密函交給公子,並轉告公子:您所提出的所有要求,在密函中均已得到回復。」

——那一封信是用特殊的紙張製成,封口上加蓋著元老院的火漆,上面是象徵著冰族最高權力破軍星的徽章,在暗夜裡奕奕生輝。

他撕開了封口,從裡面拿出薄薄一張紙,用袖口上的夜明珠光芒照了一照。

那是一張金邊鑲嵌的絲絹地圖,上面用硃筆劃了一個圈和一條線。圈裡,是未來劃給中州人的土地,而那一條線,是專辟的供中州人移民和商貿用的航道和商道——硃筆將這一切一一標出,並加蓋了元老的朱印。

「滄流帝國元老院呈鎮國公台鑒:

「經諸元老聯席商議,滄流慎重承諾:從復國之日起,帝國將對中州人一視同仁。即刻廢除十二律,開放慕士塔格至天闕一線的驛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與自治領。封爾為王,世襲罔替。免卿九死,子孫三死——立此為證,若有違者,破軍辟之。

「滄流帝國.元老院,首座巫咸攜十巫謹立。

「滄流歷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約的下面,是十個用鮮血畫成的符咒——他認得那是血咒裡的誓咒,對立約的人具有絕對的約束力,違背所立的誓言必然會遭到反噬。

那一瞬,慕容雋閉了一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血開始在軀體裡燃燒著,煎熬著他的神智和理性。慕容雋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然而手卻還是有一絲微微的顫抖。當握住這一份沉重的承諾時,同一個瞬間,一個聲音在他內心的最深處響起來——

「堇然,總有一天,我要讓中州人挺直腰板,在雲荒的青空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是清徹明亮的少年的聲音,縈繞在耳畔——那是多少年前的那個自己,指著伽藍白塔,對身側少女許下的諾言?十年?還是更久?在他有生之年,這個誓約能實現麼?

如果他能板倒白墨宸,那麼,就能從權貴之手裡奪回她的人。

如果他能實現昔年的諾言,那麼,她的心,也會回到自己身邊吧?

如果是這樣,那麼,賭上性命、甚至賭上天下,那又有什麼可以畏懼的!

一個扭轉了雲荒局面的重大決定,在一瞬間作出。

「轉告巫朗,說我答應他!」他霍然轉過頭,一字一句地許諾,「我將助你們除去白墨宸,滅亡空桑,奪回這個天下!」

「多謝公子。」那個軍人深深一鞠躬,「只是口說無憑,在下需要一個回執。」

「回執?」慕容雋有些愕然。

「是的,」牧原的表情冷酷而平靜,「我們帶來了兩百石黃金和朱印誓約,而公子給我們滄流的卻只是一句話,是否有些不大公平呢?」

慕容雋有些不悅,拂袖而起:「那你們想要什麼樣回執?」

「只要公子一滴血。」牧原深深一鞠躬,從懷裡拿出了一個東西,雙手遞了上來——那是一個奇異的水晶球,裡面旋舞著一種奇特的光,似乎是一道道有生命的物體,在裡面聚了又散開,然而仔細看去,卻不過是一種奇怪的淡淡灰塵般的東西。

「這是什麼?」慕容雋下意識地覺得某種不詳,倒退了一步。

「這是言靈之珠。」牧原靜靜道。

「言靈?」

「是的。這是巫咸大人給予的指示,也是元老院開出的對價條件:」滄流的少將道,「當我們付出了公子要求的一切後,也需要對我們做出一個有約束力的承諾——在下斗膽,要求公子將一滴血注入這個言靈之珠,並對著它許下諾言。」

「一滴血?」慕容雋默不做聲地吸了一口氣,看著那顆詭異的水晶球,沉默了許久,才笑了一笑:「這是一個咒術麼?如果我將來沒有守住誓約,後果會如何?」

牧原抬起頭,冰藍色的眼裡沒有表情,淡淡回答:「如果一年後公子沒有實現諾言,那麼,言靈的咒術立刻反噬,您的魂魄將會被吸入其中,永遠不得解脫。」

「…」慕容雋長久地沉默,手指慢慢握緊。

水晶球裡遊走著一道道光,苦痛而掙扎,是否都是昔年未曾完成誓約的靈魂?

「販賣天下,本來就是搏命的買賣,」牧原淡淡地笑,將那顆水晶球收了起來,「沒想到公子雄才大略,到了這一步反而膽怯了。」

「啪」,在他轉身之前,一隻手忽地伸過來,按住了那顆言靈之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