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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模模糊糊中,她猶自記得那個人來到身邊,奮力將自己從海裡托出的那一瞬。那是她失去意識前,腦海裡最後一個鏡頭——那一瞬,心裡不是沒有感動。當他在怒潮裡不顧一切抓住自己的手時,她甚至以為是十年前的歲月又回來了。

而這一次他抓住了她,他們將永不再分離。

可是,一切不過是一瞬間的恍惚錯覺。

——而他,也在她醒來之前悄然離開。

是啊,怎能不走呢?他有著太多的負累和顧忌。

她想起日間在街頭人群裡看到的那個少女,明麗而活潑,在大庭廣眾之下毫不顧忌地攀在他的肩頭,親密地竊竊私語——雖然只是一眼瞥過,但她注意到那個少女的衣服上繡著卡洛蒙家的薩朗鷹紋章,是廣漠王卡洛蒙世家的象徵。而她的耳垂上戴著的,赫然是那一對慕容家世代只傳給新婦的避水珠!

原來,他畢竟選到了理想中的妻子。

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人親密地站在街頭,看著彩車上走過的自己,在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麼呢?她只聽到那個少女毫無避忌的說自己年老色衰——聲聲刺耳,態度卻坦然,彷彿只是一個孩子說出啊實情。可是…他呢?他會怎麼回答?他會怎麼向她描述他們的過往,而那個少女,又會怎樣評論她的過去和現在呢?

她默默地想著,心思如潮起落。

「夜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傅壽卻是在一邊擔心地看著她,急切道,「你年年都去海皇祭上跳舞,哪一次會出這樣的事情?那風浪也太邪門了…你還算幸運,那個男舞者,據說到現在還不落不明呢!」

「是麼?那個人…」殷夜來眼神驀地一變,剛要說什麼,忽聽有人走到了門口,劈頭說了一句,聲如洪鐘:「都給我回去!我妹子剛好一點,你們這一群娘們,別在這兒唧唧喳喳的惹人心煩。」

這話說的粗魯,然而殷夜來聽到卻忍不住微微一笑:「哥?」

「九爺?」傅壽失聲,驚喜萬分地回過頭去。

站在門口的果然是那個胖子,衣衫華美,滿身珠光寶氣,只是額頭和手臂上都綁著白帶,顯得有些狼狽不堪。

他一來,就對著一屋子的女人一臉不耐煩地下了逐客令。那些鶯鶯燕燕知道這個九爺是葉城青樓裡有名的暴脾氣,嘴裡抱怨,對殷夜來慰問了幾句,便一個接著一個地走了出去。唯獨傅壽留在最後,到門口時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心裡的關切,低低問了一句:「九爺,這幾日不見,你…你好麼?」

「嗯,」清歡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卻不看她的眼睛,「好!」

「可是…」傅壽瞟了一眼他身上的繃帶,嘴唇動了動,還是不敢多嘴,只是低聲婉轉地道:「那天九爺不告而別,真讓人擔了半天的心。」

「沒什麼,趕著有急事,」清歡越發不耐煩,「等忙完了再去紅袖樓找你。」

「那好,我等著爺來。」傅壽歡喜起來,眼睛在他臉上一瞟,輕聲叮嚀,「九爺要保重身體…有事不要強撐著。這世上錢是賺不完的,身體卻只有一個。」

「好了好了,知道了…」清歡胡亂揮著手,「別囉嗦了,快走快走。」

看得傅壽一步一回首地走下了樓,殷夜來在榻上擁著被子笑了一聲。

「笑什麼?」清歡關上了門,瞪了她一眼。

「我是笑你,心裡明明喜歡人家,非要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架勢來——擺什麼大爺架子啊?」殷夜來白了他一眼,「小心人家碰你的釘子碰多了,某一天轉了心真的不理你了。那時候你哭都沒地方哭去!」

「自己的命都快沒了,還惦記這些?」清歡咬牙切齒,然而剛一跺腳,卻哎呀了一聲,只看到一股血箭從肋下射出,登時染紅了衣服。

「哥!」殷夜來吃了一驚,顧不得什麼,從床上赤足跳下。然而剛一舉步,便因為牽動了傷口,一個踉蹌跌倒在他身側,同時也哎呦了一聲不能動彈。

兩兄妹就這樣躺在地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地笑了起來。

「怎麼搞的?你是從哪裡落回這一身傷?」殷夜來蹙眉看著他,「被人揍了麼?可別傳出去丟了劍聖一門的臉。」

「哎…真是好多年了!」清歡仰天躺著,看著屋頂,忽然一拍地板,沒頭沒腦的叫了一聲,「好多年我們兩個兄妹沒有這樣痛快地聯手和別人打上一架了!」

「聯手?」殷夜來吃了一驚,旋即明白過來,「難道也是『那個人』傷了你?」

「是。」清歡咬著牙,眼裡有猙獰的神情一閃而逝,低聲:「放心,我已經把那傢伙給宰了…居然要我們兩個人聯手才能做掉,他娘的,真是太強了。」

殷夜來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臉色漸漸蒼白。

「怎麼了?」清歡不解,拍了拍她的肩膀,「跟你說我已經把他宰了,別擔心。」

「你…」殷夜來的聲音低了下去,「怎麼能做這種事?」

「我怎麼了?」清歡莫名其妙。

「你怎麼能在對方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再殺了他?!我已經和他動過手了,你再去和他對戰,豈不是乘人之危麼?」殷夜來蹙眉,語氣不知不覺地厲聲起來,「你是劍聖啊!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如果蘭纈師父在的話…」

「去他見鬼的劍聖!」清歡不耐煩地叫了起來,打斷了她的話,「我才不管他什麼清規戒律七不准八禁止,誰要殺你,老子先殺了誰!」他用力捶著地板,結果牽動身上傷口,忍不住又哎呦了一聲,痛得臉抽搐。

「…」殷夜來本想再說什麼,然而看到他這番模樣,又沉默下去。

是的,自從兒時在碼頭上相識,清歡從本性上從來都是一個追逐金錢的商賈,而不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劍俠。哪怕他接掌了劍聖一門。何況,今天如果不是他趕來,那個神秘的鮫人一定早就在海裡把自己殺了。

「好啦,我也知道今天下午做的有點過火,但我也是沒辦法不是?」清歡語氣軟了下去,嘀咕,「其實還不都怪你?如果不是當年你不辭而別,當劍聖這種麻煩事怎麼會落到我頭上?」

殷夜來歎了口氣:「但願歷代劍聖的在天之靈原諒你。」

說到這裡,她忽地打了個激靈,似想起了什麼,霍地轉過頭看著他,眼神有些奇怪,看得清歡有些不自在起來。

「怎麼?」他摸了摸臉,「我的臉難道也被打腫了不成?」

「你前些天不是說要離開葉城去西荒麼?走之前還把這壓箱底的寶貝都給了我,」殷夜來從懷裡拿出那一本帳薄還給他,眼神犀利,「為什麼忽然又回來了?——難道你早就知道我在海皇祭上會出事?」

清歡手微笑一抖,拿過殷夜來交回的帳薄,看也不看地收入懷裡。

「那個『海皇』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殺我?」殷夜來喃喃,「這個人不是普通人——他從哪裡學來的九問?而且,他居然還有辟天劍!太不可思議了…」

聽到這一連串的問題,清歡沉默了良久,還是硬生生地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只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別想了,好好休息。等明天我送你去雲隱山莊。」

「雲隱山莊?」殷夜來吃了一驚。

——自從九百年前開始,那裡便是劍聖一門最隱秘的修煉之地。而她,自從十年前和師門斷絕關係之後,便再也不曾去過那裡。

「是的,只有那裡還稍微安全點。」清歡喃喃,「要知道那個鮫人雖然被我殺了,但難保他沒有其餘同黨——如今你我都重傷在身,哪裡是那一群人的對手?」

他一口氣說出來那麼多,顯然是早已深思熟慮過。

「哪一群人?」殷夜來卻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來的這個不是一般的殺手,分明是一等一的絕世高手!他們到底為什麼要殺我?」

「別胡思亂想了,」清歡截斷了她,「可能只是你運氣太衰,惹來凶星上身而已。」

不等她再說什麼,他把她扶回了榻上:「你好好休息,我連夜去準備馬車——等明天你情況稍微好一點,我就帶你離開葉城。」

「恐怕不行。」殷夜來愕然,咳嗽著斷然拒絕。

「怎麼?」清歡詫異。

「沒有墨宸的同意,我哪裡都去不了。」殷夜來低聲道,眼裡的表情平靜而微妙,「如果他不讓我離開,那麼就算是死,我也只能死在葉城。」

清歡大怒,剛要說什麼,忽然臉色一變,噓的一聲按住了她的肩膀,指尖錚然彈出了一縷寒光,壓低了聲音:「窗外有人。」

第五章名將之血

窗戶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開了一線,露出外面黑黝黝的夜,不時有冷風吹入。清歡握劍而起,閃電般地掠向窗戶,迅速一推,一道劍光便匹練般地劃在了外面的夜色裡。

然而,只聽叮的一聲脆響,那一擊居然被擋開了。

「誰?」清歡和殷夜來都吃了一驚——雖然清歡現在受了傷,但能擋住他一擊的絕對也是個高手了!

「都給我住手。」黑暗裡,有個聲音低聲喝止。

窗被清歡推開,冷雨斜斜飛入,令房間裡陡然冷了。窗外的露台上站著一行六人。如今已經入夜,正是葉城最熱鬧的時候,星海雲庭自然是門庭若市,人頭湧動——然而,這一行人是如何穿過大廳,來到二樓這個幽靜的非花閣的,竟似乎無人知曉。

這一行人均是個子高挑的男人,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大氅,目光冷銳,雖然沒有穿著戎裝,但一舉一動都帶著軍人的銳利沉穩。站在冷雨夜裡,風塵僕僕。最前面的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黑衣銀徽,氣度肅殺,顧盼間令人隱隱有刀兵過體的寒意,他舉手阻攔住了下屬們,在看到眼前站的清歡的時候,目光又瞬地放鬆下來。

「是你?」他淡淡說了一聲,便轉過頭再不看那個胖子,似乎對方不存在,只是對著殷夜來大踏步走過去。

「墨宸?」殷夜來不敢相信地看著那人,脫口,「你…怎麼回來了?」——穆先生不是說他要幾日後才能到帝都麼?怎麼來的如此迅速?

「我昨天下午才乘船抵達博浪角,但聽前面傳來消息,說你在海皇祭上失足落水了,便連夜趕了過來。」白墨宸翻身而入,解下被雨水打濕的大氅掛在架子上,等濕衣服除去,才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抱了抱她,低聲問,「你沒事麼?」

殷夜來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她臉上脂粉不施,受了傷,臉色益發顯得蒼白,長髮散亂地披拂下來。在他的臂彎裡簡直單薄得如一張紙——白墨宸低下頭看了又看,眉頭漸漸蹙起。

「怎麼回事?這不像是落水的傷。」他看到了她肋下的綁帶,語氣漸漸凝重,「誰幹的?我馬上派人通知都鐸,讓他立刻封城緝兇!」

「算了…那個人已經被我哥給殺了。」殷夜來歎了口氣,低聲,「帝君和藩王都還在葉城,此刻還是不要鬧得人心惶惶才好——兇手的事,等海皇祭過去了,城主和緹騎定然會去徹查。」

「好吧。」白墨宸猶豫了下,沒有拂逆她,「你快去休息。」

他扶著重傷的女子走到軟榻前躺下,又扯過被褥將她蓋得嚴嚴實實——軍人的手在刺繡精美的綢緞上劃過,粗礪的皮膚映襯著柔美的織物,有一種猛虎輕嗅薔薇的微妙感覺。

清歡不聲不響地看了一眼他們,眼神複雜。

如果外人不知曉,這兩個人,乍一看還真像是一對恩愛伉儷。

「一年到頭在外打仗,什麼也不管。」他忍不住冷冷哼了一聲,「夜來這次幾乎死在海裡,你差點就是趕回來為她收屍了——你是怎麼照顧自己女人的?」

白墨宸冷冷斜了這個胖子一眼,臉色很難看,卻無話可說。

殷夜來知道他們兩人之間多年來誰也看不慣誰:清歡嫌白墨宸位高權重氣勢壓人看不起自己,而白墨宸嫌清歡銅臭味太重,只知道好勇鬥狠,是一個十足的無賴痞子。加上清歡一直對十年前那一件事耿耿於懷,所以雖經她多次居中調停,這兩人卻連坐下來喝杯酒都難,更不用說好言好語地說話了。

「哥,你別這麼說。墨宸不是沒有留下人來照顧我。」眼看非花閣裡的氣氛開始緊張,她低聲道:「我和墨宸有話要說,你…」

她暗示得已經很明顯了:白墨宸難得回來一次,他這個第三者應該趕快知趣走人——若在平日,清歡一看到白墨宸,不用她說就會立刻拔腳走人,然而今天這個黑胖子卻沒有反應,想了一想,忽然抬起頭來,說了一句:「我有話要跟你說。」

白墨宸愕然轉頭,不敢相信這個大舅子居然第一次主動開了口。然而清歡已經走到了非花閣最偏遠的一個角落裡,對他點了點頭,眼神嚴肅。

白墨宸看了一眼,當下便走了過去,二話不說地推開了那扇窗,「出去說?」

清歡看了看外面飄著冷雨的夜,「嘿」了一聲,卻不願示弱,立刻翻身跳了出去。

殷夜來看到這兩個水火不容的男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密室,不由得在榻上出了一會兒神,心思百轉,卻想不出到底兩人之間會說些什麼。

窗戶關上後,在外面冷雨裡站定,白墨宸蹙眉:「你要說什麼?」

清歡撓了撓頭,似是不知道從何說起,躊躇了晌,忽地沒頭沒腦問了一句:「『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你聽過這個預言麼?」

「你到底要說什麼?」空桑元帥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夜來的這個所謂義兄,一直是個不通文墨的粗魯胖子,滿身銅臭,心狠手辣,做事不擇手斷,此刻忽然文縐縐地來了這麼一句,還真是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六合書.天官》」清歡一字一頓地道,「《鑒深行止錄》第六章裡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