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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頭頂的海面還在翻騰洶湧,然而琉璃在水下潛行,卻是安然無恙。

她佩戴著避水珠的耳墜,因此在落入水裡的一瞬,身周的水面便如同被利刃分割一樣的悄然退讓,讓她得以緩緩下沉,彷彿在陸地上一樣的自在。

一入水,她顧不得欣賞從未見過的海底奇觀,只是焦急地四顧:那個落入海裡的「海皇」扮演者在哪裡?他和殷仙子同時被風浪吹落大海,殷仙子已經獲救,那個人又怎麼樣了?會不會受傷,是不是溺水?——會有人去救他麼?

那個人,和自己日前在八井坊看到的鮫人,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呢?

她越想越焦急,四處搜尋對方的蹤跡,卻一無所獲。

落珠港是一個深水港,港口的海域依舊有一百多丈的深度,她在水裡緩慢下沉著,一時間居然還沒有落到底。在下沉中,頭頂明亮的光線越來越暗,顯示著水域深度的變化。當沉到港口海底的時候,身側已經是一片幽暗的藍黑色,幾乎看不見一丈之外的任何東西。

忽然,琉璃感覺自己的腳踩上了柔軟的東西,那是沉積在腐土和海苔。

落珠港是葉城入海口,平時潮水洶湧,因此海底的堆積物尚不多,只陷到她小腿——她在海底踉蹌走著,不時看到有奇形怪狀的魚類順著潮水游弋而過,在她身側留下一抹抹淡淡的鱗光。還有失事的船隻殘骸傾斜在海床上,被海水銹蝕得只剩下伶仃的骨架,佈滿銹斑,艙門黑洞洞的如同死去的人深陷的眼睛。

潮水在呼嘯來去,穿過這些殘骸,發出陸地上聞所未聞的詭異聲音。

琉璃看著這一切,有些好奇又有些恐懼——難道,自己還沒有真正飛上過天空,卻先來到了海底麼?

已經潛到了海底,四下裡還看不到那個人的影子。

琉璃只覺得心裡咯登一下,又是慌亂又是恐懼,在幽暗的海底摸索著潛行,想喊叫,卻發現至今為止自己還不知道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甚至連他到底是鮫人,是空桑人,還是冰族都不知道。

她在幽藍色的海底往前走,又焦急又無措,不知道去向哪裡——然而,就在她走過一個海溝的瞬間,她感覺有什麼東西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似乎是一隻虛無而冰冷的手從海水裡伸出來,輕柔地拉了她一下。

琉璃瞬地回頭,眼角首先瞥見了一抹奇特的光華。

——那一瞬,她在海底失聲驚呼。

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子,就這樣憑空出現在海水深處,靜靜地凝望著她,雙手緩緩合攏在胸口,對自己深深行了一禮。

那個女子穿著一襲紫衣,有著奇特的銀色長髮和紫色的眼眸,身姿輕盈——不知道為何,在看到的一瞬,琉璃心裡忽然湧現出一種奇異的熟稔感覺,似乎在不知何處的夢境裡曾經與她相見——不,不是鮫人。她就這樣輕輕地懸浮在海水深處,沒有呼吸的跡象,甚至沒有生命的跡象,就如一個觸手即碎的蒼白水泡,美麗得不真實。

「誰?」她脫口,「你是誰?」

那個紫衣女子默默地看著她,忽然將手指豎起,指了指某一個方向。

「什麼?」琉璃莫名地問。

紫衣女子沒有回答,轉過身,逕直向著海溝的深處飄去——然而,就在那一瞬,琉璃再度驚訝地脫口叫了起來。她的後背!

那個女子的後背,竟然是空的!

彷彿被什麼吞噬過,她的整個軀體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殼,裡面的血肉都已消融殆盡,沒有五臟和骨骼——潮水在空空的軀體裡迴旋流轉,發出一種奇特詭異的微聲。

琉璃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裡,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

彷彿知道她的感受,那個紫衣女子回過頭來,對著她微微笑了一笑。她的笑容非常美麗,竟然不遜色於艷絕雲荒的殷夜來,然而卻更多了一種淒涼婉約的味道——她指了指琉璃胸口掛著的那塊古玉,合起了手掌,忽然對著她再度恭謹地深深一禮。

「怎麼了?」琉璃吃了一驚。

——這個女人行的,居然是她們族裡的古禮!

就在那一瞬間,彷彿是水泡的破滅,那個虛浮在水裡的女子幻影忽然消失了。

「等一等!你…」琉璃脫口,往她消失了的那個地方奔了過去,急切地伸出雙手——然而水流穿過她的手指,那個幻影如同流光一樣的泯滅了蹤影。

怎麼…怎麼回事呢?這個女子,到底是什麼來歷?她要告訴自己什麼?

琉璃站在海溝的邊緣發怔。忽然間,她的眼角瞥見了一絲微微的光——那是一抹奇特的光華,和海底游弋的魚類完全不同,在海溝最深處的凹角里,隨著水流一明一滅。

她連忙朝著那個方向奔過去,然而卻什麼也沒有。海溝的最深處,只有叢生的海藻,茂盛得直到人腰,在幽暗的海底順著洋流起伏,彷彿是海之魔女披散著長髮,緩緩梳頭。

尋覓了片刻,她終於發現了光的來源——那是一把斜插在海底的劍,劍柄上鑲嵌著一粒紫色的明珠,發出幽幽的暗彩。

「劍?」琉璃詫異,吃力地撥開那些纏繞的海藻走過去。

那果然是一把黑色的長劍,彷彿是從海面上墜下,斜斜地插在海床上。長劍入手沉重,不知用什麼材料鑄成,漆黑無光,古樸鈍拙——劍脊上鑲嵌著兩個錯金的古體字:辟天。

「辟天劍?」琉璃失聲驚呼,知道這是空桑皇帝才持有的神物——這把劍,不是數百年前在西恭帝駕崩之後,就消失在雲荒了麼?怎麼會沉入了這落珠港的海底?此刻,一股潛流湧來,水藻的深處漂浮起一絲微微的藍色,她順著看過去,忽然睜大了眼睛——她踉蹌走過去,用劍胡亂地撥開那些纏繞的水藻,俯下身看去。

大海的深處靜靜地躺著一個人。

那個人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斜臥在海底,只有長髮漂浮在蒼白的頰邊,就如同一縷縷藍色的霧,將他的容顏襯得虛幻如夢。那是一個鮫人。不知道在這冰冷的海底躺了多久,海砂堆滿了他蒼白的指間,似乎要將他慢慢埋葬在大海深處——他是如此安靜而美,彷彿是沉睡在光陰深處的大理石像,或者是她在故鄉神殿壁畫裡看到的神「 」。

只看了第一眼,她便遇雷擊。

是他?是他麼?是那個她一直追逐的背影麼?

琉璃怔怔地看著,往前走了一步,湊到他面前,俯視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蒼白寧靜的臉,忽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唇上傳來冰涼而柔軟的感覺,彷彿親吻到的是一面冰牆——那一瞬,她終於「啊」了一聲:

是的,是他!他終於找到他了!

這就是那個八井坊偶遇的路見不平的男子,也是那個坐在樓頭飲酒的客人,更是那個風浪中和殷仙子對舞一曲《魂歸》的舞者!就是她一直以來苦苦追尋的這個人。

琉璃在懷裡摸索著,摸到了那一滴鮫人淚,用手指捏著,輕輕放在了他的眼角。那一粒明珠在他蒼白的面容上閃爍,就如同一滴凝固的淚水。

那一瞬,又有奇怪的片段在她腦海裡閃過——

大漠的風沙,爐火溫暖的小屋,黎明的窗前,一個低聲訴說著什麼的側影,以及幽暗的光線折射出的那一道淚痕…這一切是如此的模糊而遙遠,彷彿被潮水沖散的沙灘城堡,在她腦海裡浮浮沉沉,卻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形狀——到底是哪裡見過呢?為什麼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如此熟悉,彷彿是夢裡相見或者前生相識?

多麼可笑啊…前生?人類,或者鮫人的生命,和自己怎會相干?

她就這樣站在海底,失魂落魄地看著這個鮫人,甚至忘了去確認眼前的人是否還活著。直到有一蓬淡淡的紅籠罩在那個人的身側,琉璃才回過神來,變了臉色——她這才留意到他受了傷,那個傷口之大,幾乎貫穿了整個胸口。

「糟了!」琉璃再也顧不得什麼,將辟天劍斜插在背後,俯下身,將那個鮫人吃力地橫抱起來——有水的浮力,他顯得很輕,輕到幾乎沒有重量,她一動,立刻用力過猛,幾乎抱著他摔倒在海底。

「怎麼…怎麼那麼冷啊?」剛一接觸到,琉璃猛然一顫,一意識地一鬆手。

鮫人的血是沒有溫度的,這她並不是不知道——然而,懷裡的這個男子卻是如此的冰冷,彷彿是用冰雕出來的塑像,令她的血脈幾乎凝結。這種冷意,完全不屬於鮫人一族、甚至不屬於任何活著的生命!

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這種徹骨的冰冷,對她來說都是那麼似曾相識。

「不管了,先弄上岸去再說!」琉璃遲疑了一下,撕下衣袖,在手掌上厚厚纏了幾圈,咬著牙,重新將那個人從海藻叢里拉了起來。

她吸了一口氣,腳尖一踩海底,整個人便輕飄飄地往上浮了起來。

估計現在是退潮的時候了,頭頂的光漸漸增強,顯示著上方海水的厚度在變薄。她隱約看到幾具屍體在海裡浮沉,有些是溺斃的百姓,更多的卻是沒有頭的軀體,腔子裡還在不停地滲出一縷縷的紅色——想來那是軍艦上被斬首的冰夷的屍體,隨著傾覆的船滾落到了大海,充斥了港口。

琉璃抱著那個鮫人,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浮沉著的屍體,加快了速度。

頭頂漸漸可以看到幾大片的黑影,那是一些翻覆、或者停棲著的大船,還有無數的小舟穿梭其間,不停地有繩索拋下海面,有人影潛入水下搜尋。

琉璃遠遠地繞開了那些人,從港口外的一片荒僻淺灘處浮出水面。已經是十月的冬天,雖然佩戴了避水珠,入水不濕,然而一出海面還是覺得瑟瑟發抖。她吹了一聲口哨,只聽撲拉拉一聲響,頭頂天空驟然變暗,兩隻巨大的黑鳥和朱鳥飛臨,盤旋在她身側的海面上。

「阿黑,阿朱,我們回去。」

她把那個昏迷的鮫人努力地托上黑鳥的背,然後自己跨上了朱鳥。

無論緹騎統領都鐸和葉城城主怎樣小心謹慎,步步防備,盛大的海皇祭最後還是以一片混亂收尾——在海國的使者面前丟了面子,白帝有些掃興,臉色很是難看,不等海皇祭徹底結束,就帶著新歡天香回了行宮。其他藩王看到鎮國公辦砸了這次海皇祭,都有些幸災樂禍:為了賠罪,只怕這次慕容雋又要破費不少了。

鎮國公府立刻出動人手清查現場,到處尋找剩下的那個落水的男舞者,也搜了冬郎所在的戲班——然而,結果卻令人震驚:那個應該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掉落在海裡的男舞者,居然還好好的在戲台角落裡躺著昏睡。

鎮國公府的人把他推醒,厲聲喝問,結果冬郎卻似什麼也不知道,一個勁地說自己剛在集市裡唱完了戲,剛準備去碼頭參加海皇祭的舞蹈,居然不知為何就困得不行,一睡過頭,只怕要耽誤了海皇祭的演出——說著就連忙站起來往碼頭跑,渾然不知道外面海皇祭早已結束,並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

這一切看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這世上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唯獨海國來的使者,搖光島主溯源,看到這一幕卻臉色凝重,想了一想,帶著隨從來到落珠港碼頭前,反覆地搜尋著,看著海面。

「島主,怎麼了?」隨同前來的海國侍從忐忑地問,「您在找什麼?」

「沒什麼。」搖光島主淡淡回答,咳嗽著轉過身,「我們回去吧。」

侍從們擁上來,連忙抖開一襲皮裘裹住島主——島主有著三代之內的人類血統,所以生命是一般鮫人的三分之一,如今才二百餘歲,已經是相當於普通人的七十歲了,身體衰弱多病,在冬天被北風一吹,不出問題才怪呢。

搖光島主咳嗽著上了馬車,最後回顧了一眼那片空蕩蕩的大海。

——看來冒充舞者混入海皇祭的溯光,到此刻已經順利走脫了…也中,作為一個鮫人,海國的皇太子怎麼可能會因為掉落大海而出事呢?

他望著潮水漸漸退去的海面,有些詫異:

此刻溯光不是應該在遙遠的從極冰淵,和暗鱈一起守護著龍塚麼?他為什麼要扮成海皇蘇摩,出現在海皇祭上?萬年迢迢,離龍神的「換形」已經只有一年不到的時間,在這樣的關鍵的時刻,作為海國皇太子的他為什麼會忽然來到雲荒大陸?

——龍神轉生在即,皇太子卻離開了龍塚,這件事非同小可,必須盡快稟告給伏波海皇。

殷夜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星海雲庭的柔軟床榻上。

純金的小簾鉤還在蕩著,紗帳外,隱約看到春菀和秋蟬忙碌的身影,還有一大幫姐妹簇擁在床頭,旁邊老鴇不停地碎碎念著什麼,走進走出地使喚下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彷彿是從地獄忽然間又回到了人世。

「夜來!」看到她一睜開眼睛,有人大喊了一聲抓住了她的手。她吃力地看向那個淚眼朦朧的女子,不由得微微一笑,咳嗽著低聲:「傅…傅壽?」

「你醒了?」傅壽喜極而泣,「你醒了!」

登時嘩啦啦一圈人圍上來,珠圍翠繞,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美人兒,個個握著手帕擦眼淚,口裡嘟囔著:「夜來姐姐醒了?真的?沒事了吧?嚇死人了…」

這些都是葉城青樓裡數得著的紅人兒,無不受過殷夜來的照拂。除了國色樓的天香沒有來之外,幾乎是十大花魁全到齊了。平日如果要宴請這些女人,只怕沒有上萬金銖一場都請不齊全,此刻卻是不約而同地濟濟一堂,鶯歌燕舞,好生熱鬧。

「姐姐真是福大命大,」那些美女七嘴八舌地圍著殷夜來,「我們都嚇死了!」

「那個浪,真的太嚇人了…居然那麼高!」

「是啊!如果不是城主跳下海把你救起來,姐姐只怕凶多吉少了呢。」

「是麼?」殷夜來蒼白的頰上浮起一個莫測的笑,「城主真是好人。」

「是啊,姐姐昏迷了一夜,城主就在榻邊衣不解帶地守了一夜,」絳珠卻語義深長,望著她,掩口一笑,「不過,當聽御醫說姐姐傷情好轉,即將醒來,他卻又偏偏早早的回去了,連留下見一面都不肯——還真是奇怪呢。」

殷夜來默默地聽著,不置可否地咳嗽著,就著春菀手裡喝了一口藥,剛一動,肋下便是一陣劇痛。她探手摸了摸,那兒的血已經止住了,但是卻有一種寒意,一直牽連到她的五臟六腑,令她體內的氣脈紊亂無法凝聚。

她剛喝了一口藥,就猛烈地咳嗽起來,連忙拿過布巾摀住嘴。

「小姐!」春菀驚呼著上前,「你…」

「我沒事,」殷夜來均勻了喘息,微弱地笑著,示意她別在那麼多姐妹面前驚慌失措,然後把那塊布巾收到了床底——布巾上沾染的藥汁中,夾雜著點點的褐色血塊。

經過這一場劇烈的搏殺,自己病勢看來又惡侖。這個在十年前就壞掉了的身體,還能支撐多久呢?如果不是因為他,可能今天就會長眠在那一片碧海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