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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歌聲蒼涼沙啞,透出一股慷慨雄渾的氣息來,如擊築悲歌,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琉璃吃了一驚:「誰…誰在船上唱歌?」

黎縝側耳聽了一聽,白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抹奇特的表情,低聲:「這不是空桑人的歌…似乎是是冰夷的軍歌《國殤》?」

「《國殤》?」琉璃更是驚訝,「這船上怎麼有冰夷?」

另外留下來的那位戰士剛要說什麼,卻聽得撲通撲通的連續鈍響,有什麼接二連三地墜落在甲板上,一股刺鼻的腥味瀰漫在海風裡。合唱的歌聲弱了一些,似乎唱的人在迅速地減少,然而聲音更為蒼涼,隱約透出一股絕決來。

「是什麼味道?」琉璃抽了抽鼻子。此刻潮水湧動得越來越劇烈,整個船身左右晃動起來,有什麼東西磕了一下她的腳跟,令她一個趔趄差點站不穩。琉璃下意識地轉過頭,忽地啊了一聲,直直看著甲板,說不出話來,「天啊——」

在甲板上咕嚕嚕滾過來的,居然是一顆人頭!

那顆剛斬下的人頭拖著一腔血,在起伏不定的船板上滾動,雙目怒睜、面色蒼白,撞擊了她的腳踝。隨之而來的是一大攤血,隨著船身的傾斜,從船尾方向蔓延過來,整個甲板頓時呈現出一片恐怖的猩紅色。船在風浪裡左右搖擺,更多的人頭咕嚕嚕滾動而來,彷彿血裡的骰子,被看不見的手搖晃著,向著琉璃的腳下匯聚而來。

琉璃看到這般恐怖的景象,失聲驚呼,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這…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居然會有這等煉獄般的景象!

「這是怎麼回事?!」黎縝也是心驚,一邊怒斥一邊退到了船頭。

「請大總管息怒!」船尾方向有腳步聲急促而來,一個穿著銀色軟甲的校尉軍官快步走來,踏過積血,軍靴上一步一個紅色的腳印。他來到兩人面前,一個箭步上前,單膝跪下稟告:「在下白帥麾下第三隊隊長青砂,今日剛收到命令,要就地處決這些戰俘。」

「戰俘?」黎縝望了一眼血裡滾動的頭顱,發現每一顆果然都有著冰夷的淡金色頭髮,心裡鬆了口氣,臉色卻不曾緩和,森然道,「既然不遠萬里押到了這裡,你們應該如數送入帝都敬獻帝君,為何又要在此處處決?」

大內總管聲色俱厲,青砂卻是從容上前稟告:「總管不知,這些冰夷生性暴烈,在押解的路上已有接近一半自盡身亡。白帥覺得剩下的人數太少,不堪帝君御覽,也聽剩下的那些虎狼之徒接近御前反而出事,便令屬下就地處決。不料驚嚇到總管和公主,萬望恕罪!」

黎縝從鼻孔裡哼了一聲,臉上卻沒有表情。

區區一個校尉,一介武夫,居然能不卑不亢地回答得滴水不漏,看來白帥麾下之人,果然個個都不可小覷,難怪宰輔和藩王們都對其忌憚非常。

琉璃看著船頭行刑的場面,蒼白了臉。

船上的空桑士兵押著冰族俘虜,魚貫登上最高處的那塊甲板,那些戰俘在船頭面向西方跪下,便被一刀斬下了首級。手起刀落,如割草般利落。然而,那些冰夷一個個臉上卻沒有絲毫恐懼哀求之意,反而在一起唱著那首《國殤》,赴死之時,臉上的神色平靜如常。

人頭滾滾而落,血從腔子裡噴湧而出,在甲板上四處流淌。

琉璃再也忍不住,大叫一聲:「住手!」衝過去擋在了刀手面前。

刀急斬而下,幾乎是擦著她的鼻尖頓住。行刑的空桑士卒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個外來的貴族大小姐,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琉璃轉過身看著黎縝,問:「帝君說過除了鮫綃戰衣之外,我還可以隨意挑船上喜歡的貢品,是也不是?」

黎縝點了點頭,摀住鼻口遠遠避在了一邊,小心地不讓甲板上的血污了自己的鞋。

琉璃指著剩下的那數十個冰族戰俘,大聲道:「那我要這些人!」

「啊?」黎縝和青砂一起失聲,「九公主說什麼?」

「我說,我想要這剩下的十幾個俘虜!難道不行嗎?」琉璃手指著剩下的那些戰俘,一瞬不瞬地看著黎縝,怒道,「難道你們要違抗帝君的旨意麼?」

「臣不敢。」黎縝怔了怔,知道琉璃脾氣任性,倒樂意做這個順水人情,笑道,「不過這可是一群豺狼,公主要來能幹嘛?」

「最多帶回銅宮去。」琉璃嘀咕,轉頭對剩下那些俘虜道,「你們跟我下船。」

然而,那些俘虜們依舊跪在原地,在血泊裡挺直了脊樑看著她,絲毫沒有站起來的跡象。不知道是因為困頓還是疾病,那一雙雙淡藍色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令人不敢與之對視。

琉璃頓足道:「快起來!難道想這裡送死麼?」

那個正輪到要被砍頭的冰夷顫了一下,用枯瘦的手撐住甲板,終於緩慢地站了起來,往琉璃身後走過去,似乎想要躲到她的庇佑裡——然而,就當離開她只有一步的時候,那個人忽然腳下加力,如同一頭豹子一樣的撲了過來,扼住了她的咽喉!

黎縝臉色大變,失聲:「別傷了九公主!」

不等呼聲發出,瞭望台上的神箭手一箭急射,奪的一聲將那個冰夷釘死在船舷上。

「啊?!」琉璃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然而立刻衝到了那個垂死的人面前,用手搭著他的脈,急忙地想查看他的傷勢,尖叫,「你們幹什麼要射死他!快叫大夫過來!」

然而任憑她呼喚求救,對方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手,將她的手推了開去,喃喃說了一句什麼,隨即垂下了頭去,再無氣息。

琉璃愕然良久,問:「他…他說什麼?」

青砂蹙眉,停了片刻,低聲道:「這個冰夷說,他寧可像戰士一樣死去,也不想做一個因為空桑女人一句話而苟活下來的奴隸!」

「什麼?」琉璃跺腳,失聲:「我又沒有要他做我的奴隸!」

「一樣的,九公主不曾去過西海戰場,所以不知道這些冰夷的性格有多剛烈——」青砂笑了一笑,搖頭,「這些年來冰夷傷亡數十萬,可我們總共只抓到了不到三千個俘虜。而這些俘虜在押回雲荒的路上,也會千方百計的求死,又怎麼會領九公主的這份好意?既然無福消受銅宮的富貴,還是隨便他們吧!」

琉璃聽出了軍人話語裡的譏諷,只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說不出話來。

這個白帥到底是何等人物,居然連手下區區一個校尉都那麼拽?

「好,都給我殺了吧!」青砂對著手下點了點頭,揮手示意。聽到長官的命令,空桑戰士操起長刀衝入了那些冰夷裡,毫不留情地一斬而落!

被萬里押解而來,那些倖存的俘虜們已經奄奄一息,然而到了這樣的最後關頭,卻居然沒有一個人示弱,一個人挺直了腰板,面向西方而站,不曾流露出絲毫的退縮和畏懼。人頭一顆顆掉了甲板上和海裡,卻沒有一絲哀求和呻吟,整個船上,寂靜的可怕。

琉璃站在血泊之中,怔怔地看著那些死了一地的冰族戰俘。

片刻之前,她還在望海樓的國宴上,滿目都是藩王諸侯,滿耳都是絲竹的靡靡之音,花團錦簇、歌舞昇平。然而不到一個時辰之後,在同一個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裡,她卻猝然領略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這些冰族人…在九百年前戰敗時就被驅逐出去,世世代代漂流在西海上,如今雲荒大地上過著安定生活的空桑百姓幾乎都忘記了他們的存在。然而,那些流亡者心裡回歸大地、奪回雲荒的信仰,竟然如烈火燃燒,始終不曾熄滅。

——那一瞬,她心裡的某個地方忽然深深地戰慄了一下。

是的,這些冰夷,其實和她的族人是一模一樣的。那種不惜一切也要回到故土的決心,穿越了百年千年,依舊不曾斷絕!

想到這裡,她忽然對這千百年來一直漂流海外的冰族油然而生出一種同情。

剩下的俘虜不過數十人,片刻便處決完畢。青砂揮手令手下戰士們迅速將屍體拖走,接著從海裡提上一桶桶的水來,將甲板沖洗乾淨。近百顆頭顱在血海裡翻滾,血水四溢,從船舷上順著船體流入大海,一時間竟然將木蘭巨舟周圍的海面都染成了微微的緋紅色。

血的腥味撲鼻而來,令人窒息。

「嚇到九公主了吧?」青砂對著琉璃笑了一笑,笑容有諷刺也有安慰,做了一個手勢:「公主要不要下艙去看看鮫綃戰衣?」

琉璃這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勉強點了點頭,轉過了身。然而就在那一瞬,忽然聽到岸上傳來一片歡呼,金鼓聲響徹天地。

「哎呀!大潮來了!」琉璃一震,驚呼了一聲,轉身撲到了船頭。

差一刻便是申時,轟鳴從天地盡頭傳來,如滾滾春雷,漸近。

聞名天下的葉城大潮,隆隆逼近。那一線白色急速地推進,漸漸擴大——海天交界處的騰起了迷霧,隱約中似乎有一道巨牆升起,不斷地升高、飛散、崩潰、又重新升起…漸漸地逼近。

驚濤從天盡頭生成,從遙遠的碧落海上迢迢而來,洶湧澎湃,彷彿九天之上有無數戰車飛馳而過。即便是在港灣裡,都能感覺到整個天地都在微微的震動。風浪聲隱隱猶如雷鳴。浪頭上無數海鷗追逐而飛,其中還盤旋著一對黑色和赤色大鳥。

「阿黑,阿朱。」琉璃趴在欄杆上,撅起嘴唇打了個呼哨。那一對大鳥聽覺似乎萬分靈敏,雖然處於浪尖轟鳴之上,在遠處略一迴翔,便展翅向著落珠港飛回。

「來了!來了!」琉璃忘記了方纔的血腥,驚喜萬分地趴在欄杆上,「你看看!」

連青砂這樣的軍人都有些動容,眼神裡露出一絲驚喜,轉頭看向南方海天交界處。黎縝也從船艙裡返回,回到船頭和她一起並肩看去。

然而,首先來的不是潮水,居然是兩知龍舟。

這兩條船被裝飾得極其華麗,船頭雕刻著騰龍花紋,披掛著綵緞,在海風中獵獵飛舞。操槳的顯然也是高手,在這般驚濤駭浪裡居然還駛得穩當,這兩條船如葉子一般在巨大的浪頭上起伏,順著潮水的力量從遠處朝著望海樓如飛掠來,超出了後面其他船隻十幾丈遠,並駕齊驅,相互之間船頭的距離差距居然不超過一丈。

「龍舟奪標!」琉璃拍手大叫起來。

那正是為了慶祝海皇祭的龍舟船隊,數百年來海皇祭傳統的節目之一——當大潮來臨的時候,便有數十條船從羅剎島出發,藉著潮水的力量飛躍過深達萬尺、遍佈熔岩地火的鬼神淵,飛抵葉城。而當先一條抵達落珠港碼頭的船,便會獲得帝君賜給的重金獎賞。

眼見港口在望,鼓聲更急,十幾條船乘風破浪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裡,聲勢驚人。

當先那一條龍舟衝入了岸上圍觀者的視線——只見高高的桅桿上,凌空十幾丈的地方垂落一片小小的檀香木板,兩端繫著白紗。風浪太大,船速又疾,那片檀香板在空中不停輾轉翻飛,幾乎如一片葉子般不受力——然而,卻有一個女子高高地站在那裡,居然就在那一片小板上長舒廣袖,踏浪而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幾乎以為是錯覺,「那是什麼?」

「殷仙子的舞蹈。」大內總管黎縝回答,瞇起了眼睛,「可真是絕枝啊。」

兩隻比翼鳥本來已聽到了主人的召喚,轉身飛回,此刻卻在浪上不住盤旋,似也被這般絕世的舞姿所吸引,戀戀不捨。琉璃撲在船舷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不住口讚歎:「她可真好看!真像是我家鄉壁畫上那些女神一樣!」

那條船飛速而來,檀香木板在風裡翻飛,舟上女子展袖回眸,翩然起舞,舞衣璀璨如霞光,長髮如緞飛舞。水袖舒捲,白綾一道道拋出收起,如浪潮裡的流雲。

琉璃知道,她演的是海皇蘇摩化為潮水返回雲荒、和白瓔郡主訣別的那一出。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幹枯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里,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死離別,來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

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 不動聲色的

繼續走下去。」

大潮裡,隱約聽到有人在歌唱,聲音淒美縹緲——那是《潮汐》,鮫人的歌。

以前每一次海皇祭開始之前,葉城城主都會從天下最負盛名的優伶舞姬裡遴選出一人來演《魂歸》,歷屆中選者無不是舞藝絕倫、身姿輕盈的高手。然而在海潮上歌舞畢竟極其危險的事,為了防止從船頭跌落,每個舞姬都會在腰後繫上一根細細的長索。

但從八年前開始,每年都是殷仙子來扮演白瓔郡主,她舞藝絕世,據說不用細索也能在高空歌舞自如,舞到極處,幾欲乘風飛去。

「真美!」琉璃由衷讚歎,「誰來扮演海皇?如今這世上,哪還有蘇摩那樣的人?」

在兩人議論裡,潮來得很快,浪上飛舟轉瞬便到了離落珠港不足一里之處。岸上歡聲雷動,鼓聲暴雨一樣響起,無數百姓在黑石礁上揮著手,看著弄潮兒操舟飛速而來。落珠港的港口懸掛著一道錦標,大紅的錦緞簇成一朵薔薇花,內裡襯著金光燦爛的金箔。那是帝君設下的綵頭,第一條到來龍舟若是奪到了,便有高達千金的賞賜。

「咦?」黎縝忽地脫口低呼了一聲——錦標下,站著的居然是慕容雋?!

方才缺席十二玉樓御宴的葉城城主,海皇祭一開始,居然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來到落珠港的碼頭上,正在民眾的簇擁下看著兩條龍舟划開雪浪,你爭我趕地飛速前來。

在龍舟馳近的時候,他們終於看到了另一條龍舟上的「海皇」。

和殷夜來那條船並駕齊驅的另一條船頭,桅桿上也凌空懸著一塊檀香板,同樣站著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那個伶人束著高冠,頭髮染成了鮫人特有的藍色,穿著一襲黑色紋金的長袍,上面隱約透出蛟龍的圖騰,在海風裡獵獵飛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張大了眼睛。

不止是她,岸上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震驚地屏息。

太像了!雖然距離遙遠,海濤飛濺,看不清那個伶人的面目,但只是那麼遠遠一瞥,便讓所有人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在歌聲裡,潮水湧向雲荒,那一刻,彷彿站在龍舟上乘著大潮返回的,就是九百年前傾倒天下的海皇蘇摩!

「這個人是誰?」琉璃心裡陡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片刻間,兩條龍舟你爭我趕地疾馳,向著港口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