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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要再喝蘇薩珊給你的酒。」在最後一次把他打飛出去之時,他聽到沙曼華咬著牙低低說了一句,「不然我打斷你的脊樑骨!」

他自知理虧,毫不還手。心裡想著一切都完了,她看到了。

然而在扶著他回房休息的時候,他最好的朋友壓低了聲音:「傻小子,星聖女喜歡上你了——你昨日去了天國風流快活,她今日便打翻了醋罈子。」

一向聰明的他這才回過神來,忍不住縱聲大叫,驚得旁邊所有殺手回顧。

「哦,我知道了——你們一定是到了一個和鶯巢一樣的秘密花園。」聽到這裡,霍青雷那樣的粗人也明白過來了,煞風景地提前點破了迷題,「那個什麼日聖女給你們喝的,應該就是這種叫極樂丹的迷藥吧?」

「呵呵。是啊。那是『慈父』對我們的慈愛——極樂丹是以大麻精加入曼陀羅、迷迭香等東西配成。只要人服用下去、就會感覺不到自身肉體上的傷痛,只覺得極度恍惚歡樂。」公子舒夜冷笑起來,看著外頭自己所有的黃金琉璃世界,喃喃,「我聽了沙曼華的囑咐、再也沒有喝下迷藥,只是假寐。我清醒地看到蘇薩珊帶著人進來,將迷醉不醒的同伴抬起,五到十人一組的抬入秘密花園。」

迷藥產生的幻覺將所有美化,變得不真實:感官變得敏銳、傷口疼痛消失,身體飄飄然如入仙境。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安逸、如此甜蜜、如此令人迷戀,讓所有人都沉醉不醒,縱情狂歡——只是三到五次這樣的體驗,迷藥和天國的夢幻就征服了所有人。光明界裡殺手們再也不懷疑明尊的力量,不懷疑天國樂園的存在,虔誠無比地跪倒在教王玉座前。他們離不開那樣的美夢,更離不開那樣的藥物。

慈父只是許給了少年們一個美輪美奐的夢,就收買了他們的靈魂。

那些才十幾歲的殺手視教王為明尊在人間崇高無上的化身,將他的每一句話當成神諭,他們再也不畏懼死亡、輕賤自己的生命——想著死後就能回歸於那個樂園,甚至把死亡當作一件盼望已久的事情,因此在每一次刺殺中奮不顧身,在失敗或被捕之前毫不猶豫地自盡,死去的時候臉上尤自帶著微笑。

那樣的死士讓西域所有國家都驚駭不已,不敢輕易違背明教的任何意願。

而此刻敦煌城的秘密花園裡,想像著無數少年面帶微笑就死的景象,霍青雷卻禁不住地怒意上湧,脫口罵:「好惡毒!這不是騙去人命麼?幸虧公子沒有被蒙蔽——公子就是明白了這個真像後、才不顧生死地逃出來的吧?」

然而公子舒夜搖了搖頭,沉默許久,終於道:「我是為了沙曼華才逃出來的。」

霍青雷不解地看著他。公子舒夜抬手撫摩著胸口那個傷痕,靜靜道:「我不怕修羅場。那時候我們相愛…只要有她在、地獄也變成了樂園——然而我接到的任務越來越危險,沙曼華總是擔心我會在下一次行動中就死去;而我變得顧惜性命、下手也不如以往絕決凌厲。若不是墨香暗中救助、我只怕早死了好幾次。」

長長歎了口氣,彷彿回憶起了當年的情事,公子舒夜喃喃:「沙曼華每日擔驚受怕、日漸憂鬱消瘦——她本是拜月教的人,對明教忠心有限。於是最後決定,隨我離開大光明宮。她偷偷告訴我:穿過後山那個樂園、有一條絕密的小道可攀上崑崙的萬仞絕壁,通往外界。翻過了絕頂,便是廣漠。」

「她要和公子一起逃走?」霍青雷這才吃了一驚。

公子舒夜微笑點頭,顯然多年後依然對沙曼華那時的決定感到欣慰不已,繼續道:「我們約好在九月初九的子夜時分,一起逃回敦煌去。這事情自然極端機密,我只告訴了墨香一人——他是我兄弟,我不能扔下他,我想要他和我們一起逃離。然而,出乎意料的、他並沒有答應。」

「沒有答應?」忍不住,霍青雷驚訝地問了一句,「後來呢?」

話一問出,他隨即住口,因為公子胸口的傷痕回答了一切。

她沒有和他一起逃出來…公子被縛在奔馬背上馳入敦煌時,胸口貫穿著她的金箭。送他歸來的那個人不曾現身,只在馬頭上用刀鮮血淋漓地刻下「公子舒夜」四個字。

那邊,美姬膝行著上前,柔聲稟告早膳已經準備完畢。

第五章 公子連城

公子舒夜輕輕吐出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他將肩頭披著的雪狐裘拂落,轉頭跟著美姬進入廳堂。那裡早已陳列好了金盃玉盞,珍饈美食,然而年輕的敦煌城主坐在盛大的宴席前、品嚐著媲美大內的早膳,卻雙眉緊蹙。

霍青雷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側坐下,沉默的氣氛令人食不知味。原來公子如此痛恨明教,便是因為這樣——因為在修羅場裡經歷過那樣生不如死的日子,所以他再也不願讓明教繼續擴張,去中原荼毒更多的人吧?他不願讓更多少年成為他一樣的殺手吧?

錯金小刀切割著羊羔腿肉,忽然間霍青雷聽到了有撲簌聲穿過重簾直飛進來,他還來不及抬頭,眼前金光一閃、公子舒夜頭也不抬地擲出了手裡的金錯刀,直掠信鴿的右腿。細繩準確地斷裂,白玉管子不偏不倚地掉落在公子左手心。

無暇的白玉上,赫然刻著一個「墨」字。

霍青雷立刻認出這是多年來公子經常接到的同一個人的密報。這十年來,每當月末,來自東方的信鴿便會帶來秘密的消息,直接飛入絕密的鶯巢,落入公子的手中。

應該是公子的那個生死之交:墨香,多年來一直和公子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吧?

然而即使深得公子信任如他,也不曾聽公子說起過墨香其人——只在方才片刻前的回憶裡,他才知道那個「墨」字的主人,原來是十年前和公子在崑崙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同伴。

公子這樣的人…能把一個人當作「朋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吧?

看到公子舒夜拆看密信,他立刻想避席退出,然而公子豎起手掌表示不用。展開信箋看了許久,公子舒夜眉間神色陰晴不定。忽然推席而起,問左右侍從:「綠姬可曾回來?」

其中一個美姬立刻低頭上來回稟:「稟城主,綠姬已回來了。」

「她是何時返回的?」公子舒夜面無表情,繼續問。

「昨夜三更時分。」美姬有些變色,怯怯地回答,「臣妾已經訓斥過她。」

霍青雷一聽他提到綠姬,也有些忐忑。

「真有意思…居然還敢回來?」公子舒夜忽地低低笑了起來,眼神邪魅,忽地拉起了霍青雷,「你是不是想她了?來,我們一起去看看她。」

霍青雷只道公子動怒,正待開口求情,卻被公子舒夜不耐煩地拉了起來:「走走走!別彆扭扭幹什麼?跟我來,看她又準備玩什麼把戲!」

旁邊的美姬見慣了公子喜怒無常的表情,此刻紛紛悚然靜默地退到了一邊。

曲折徘徊,從鶯巢走到假山洞口居然似穿越了千山萬水,幽明晦暗。霍青雷只覺這幾日公子大大不同往常,卻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同。他自幼便是高氏家臣,懂事起便跟隨嫡長子公子舒夜,忠心耿耿,將公子敬為天人,不敢問半句多餘的話。

走到洞口,公子舒夜出乎意料地頓住了腳,長久地凝視著某處,神色變幻。

「公子?」霍青雷忍不住低聲提醒,順著公子的眼光看向外面,陡然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廣場上!敦煌城中心,那個昨日才進行過大攤儀式的廣場上,居然整整齊齊地停了二十口棺材!昨日殺的那些明教教徒屍體已經不見了,顯然已經被人收斂。

何人如此大膽?居然敢忤逆城主的意願!

旁邊有許多百姓商人遠遠看著,議論紛紛,然而居中廣場上只有一個葛衫少年。

「老雷…」忽然間,霍青雷聽到公子長長歎了口氣,他手心裡驀然多了一件東西,是一枚銀色的小鑰匙,「這個,你幫我保管著——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回到敦煌,你記住一定要把這件東西交給新的城主。」

「什麼?」霍青雷大吃一驚,抬頭看著忽發驚人之言的公子舒夜。

「不要多問,記住我的話就是了。」白衣公子忽地回過頭,對著忠心的下屬微微一笑,「你將會有新的主公——敦煌,或許會變得不一樣。」

不等下屬回過神來,公子舒夜拂袖而去,沿著石徑匆匆走過。

瑤華樓依然是幽暗破舊的。色彩黯淡的簾幕垂掛著,織滿了蛛網,冬季即將到來,風從破碎的紙窗之間透過來,發出類似低泣的聲音。

敦煌的城主府邸裡,這本是最華美的一座樓,當初老城主為了取悅新夫人瑤華,特意用了南海的檀香巨木和藍田的白玉築成了這座小樓。然而自從瑤華夫人暴卒之後,這座樓便一直空置著,裡面只幽禁了一個女人:瑤華夫人的貼身侍女綠姬。

公子舒夜帶著霍青雷,在穿過了十八重簾幕後才看到了那個女人。

被幽禁了十年,原本美麗的少女轉眼成了年過三十的婦人,雖然瑤華樓裡一切都沒有變,然而額上密密的細紋、鬢間隱約的白髮,悄然顯示著歲月的無情流逝。看到城主進來,那個綠衣女子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依舊專注地撥弄著手中的東西,忽然往地上一灑。

霍青雷驀然認出綠姬手裡抓著的,是一把用來占卜的蓍草。

「哈哈哈哈!」緊緊盯著地上散落的蓍草,綠姬驀然爆發出了大笑,抬頭看著公子舒夜,一字一句,「大凶。你該死了…你終於到了該死的時候了!」

「綠姬!」霍青雷連忙阻止這個女子的無禮言語,生怕公子動怒。

然而公子舒夜卻是毫不動容地站在原地,冷冷看著地上那幾支橫七豎八散落的蓍草,他並不懂巫卜之術,然而對著女巫的冷笑,他只是伸出腳尖,隨意地踢亂了那些蓍草,然後腳尖加力,輕輕一碾、轉瞬成為齏粉。

「所謂命如草芥,大約就是如此了。」昏暗的樓裡,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來,「綠姬,我知道自從瑤華夫人對你恩重如山,她死後你就恨我入骨——但可惜,我的命由我不由天。」

那種睥睨的冷嘲讓女子神經質的大笑霍然而止,綠姬恨恨盯著公子舒夜,忽地嘎聲道:「連城回來了。」女子的笑聲尖利而狂喜,驚起一群寒鳥簌簌。霍青雷猛然覺得陌生——十年沒有見到綠姬了…眼前這個幽怨惡毒的婦人,真的就是當年那個靈慧的小侍女麼?

「你回到府裡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麼?」公子舒夜卻是不動聲色,「連城他已經在廣場上收斂完了屍體,快到門口了,你不出去接你恩人的兒子麼?」

那樣不驚輕塵的語氣,再度讓綠姬怔住。

「你真讓我失望…」公子舒夜忽地歎了口氣,搖搖頭,「我以為你回府中必有深意,卻不料你只是想來惡毒宣洩一番罷了。」他轉過頭去,對著看呆了的霍青雷搖搖頭:「你看到了吧?老雷?你的小丫頭早已變成了這樣的一個女人…所以我多次勸你早點死心算了,你卻心心唸唸非她不娶。真是個蠢材。」

他拂袖離去,把一樓的幽暗留給了那兩個人。

聽得公子舒夜最後那句話,綠姬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抬起目光注視著站在門口的戎裝將軍,忽然間彷彿不敢直視,低下了頭去。

小霍,小霍,怎麼能忘記呢?在剛被買進來的時候,孤苦無助的女奴就得到了虎頭虎腦少年的照顧。他是門客的孩子,敦煌高氏的家臣。他們肩並著肩長大。家臣和侍女,草鞋配草鞋,門當戶對。那時候儘管卑微、少年時光卻是絢爛的,瑤華夫人一直說,如果她到了十八歲,就求老城主准了婚事,像嫁女兒那樣把她嫁給霍青雷。

然而,十八歲那一年…權謀的漩渦將她吞沒。夫人死了。她的景況也一落千丈,從此生活在壓抑的仇恨中。

「綠兒,你真的…變得好多。」霍青雷搓著手,不知說什麼好,看著面前蒼老的婦人的臉,只覺痛心不已,「何苦呢?夫人雖然對你好,可也死了十年了。你還那麼恨公子?」

「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綠姬猛然尖叫起來,將手上殘餘的蓍草擲向他的臉,「我沒有母親,只有夫人對我好,她就是我親娘!高舒夜那個畜生、居然慫恿老城主縊死夫人,又把連城公子送去當質子——我不看著他死絕不閉眼!」

霍青雷沉默。十年前,當公子返回敦煌時、的確手段毒辣了些,這一點無可否認。

「不過,現在好了…嘿嘿,」綠姬的聲音低了下去,冷笑,「我就知道連城公子福大命大,在帝都那種地方,也會有貴人相助。現在他帶著帝都的旨意回來了——要接替高舒夜當上新的城主了!」

霍青雷猛然變色——新城主?帝都的旨意?

「小霍,如果連城公子回來了,你應該高興才是。」綠姬的臉藏在暗影裡,眼波卻是幽亮的,彷彿藏著夜的妖魔,「連城已經答允了我們的事,只要你帶著神武軍…」

「住口!」霍青雷忽然一聲暴喝,震得樓中粉塵簌簌而落,將軍眼裡有盛怒的光,狠狠盯著綠姬,「你要我叛了城主?你要我替你們殺了舒夜,是不是?做夢!我霍青雷是這種人?你不會背叛瑤華夫人,我也不會負了公子舒夜!」

綠姬眼睛霍然雪亮,冷然:「可連城有帝都旨意,即將成為新任城主!你待若何?」

霍青雷怔住了,半晌,這個直腸子的漢子才道:「不知道,反正我唯城主命令是從。他要我做什麼,我提著腦袋也幫他做了!」

「高舒夜何等樣人?他經營敦煌多年,絕不會輕易讓出權柄的。」綠姬咬著牙低聲喃喃,抬頭盯著霍青雷,「小霍,如果他讓你去殺連城,你也一定去殺,儘管連城他也是老城主的骨血——是不是?」

霍青雷咬著牙,嘴邊的兩條肌肉鼓起來,面目顯得猙獰可怖。然而遲疑一剎,還是緩緩點了一下頭。

「說我愚忠,你難道不也是?」綠姬冷笑起來,「那好,那好…各為其主便是了!」

敦煌城裡瀰漫著冬季即將到來的冷風,黃沙打在窗紙和牆壁上,簌簌有聲。人臉裸露在風裡片刻便會覺得刺心的疼痛,因此大街上行人多匆匆而過。然而稀疏的人流、在穿過城中心那個黃土夯實的廣場旁時、都不由自主地停滯了,漸漸凝聚了起來。

廣場上一字排著二十口胡楊木的棺材,在肅殺的沙風裡泛著幽冷的光。

所有觀看的人都遠遠退讓開來,掩著嘴悄悄議論,震驚於居然有人敢忤逆城主的意思、為明教教徒收斂屍體。那個穿著葛衫的少年似乎剛遠道而來,尤自滿面風沙,然而一入城看到被處斬的無頭屍體橫陳於廣場的慘況,二話不說便立刻去買了二十口棺材,也不管禁令,逕自上前收斂了這些屍體。

旁邊神武軍的士兵喝令勸阻,然而那個葛衫少年出示了什麼東西,軍隊便立刻退下。領頭的變了臉色、匆匆往城主府邸裡趕去,卻在半路碰上了公子舒夜。

「城主!」跑得氣息平匍,那個神武軍校尉單膝跪地,神色緊張,「稟告城主,二公子…二公子連城…返回敦煌!」

「哦。」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並不驚訝。

他走到廣場邊緣,靜默地看著十年未見的葛衫少年——他唯一的兄弟。

雖然被所有人孤立,可那個千里歸來的少年有著健康明亮的氣息,眼睛裡雖然帶著憤怒和悲憫,卻沒有一絲一毫的陰暗。嘴角緊緊抿著,臉色嚴肅,手握著腰間的刀,用刀柄敲擊著釘子,將最後一口棺材釘好。

這就是連城?那一瞬間他有些恍惚,突如其來的莫名失望擊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