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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在兩輛馬車相繼馳過之後,這個北越郡最普通的村莊又陷入了平靜。雪花漫天飛舞著,這個一年有八個月是冰封的土地上銀裝素裹,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白。

房間裡爐火熊熊,熬著湯,村長坐在火邊,用焦黑的牙齒咬著那根金條,一咬一個牙印,這才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他的妻子看著窗外的道路,憂心忡忡地喃喃:「快到年底了,怪事特別多,實在是不吉利啊…」

「別胡說,」村長將那根金條在她眼前晃著,「這豈不是天降的好事?」

「我說,老頭子,這一行人可透著古怪,只怕大有來歷。」村長妻子用長柄勺子攪著鍋裡的蘿蔔湯,嘀咕道,「還有前些天夜裡過河的那一行人…真是見鬼了!我說這世道啊,眼看就不太平了!」

聽到她的話,村長收斂了笑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是的…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夜裡的景象。沒有下雪,很冷,月亮卻很亮,照得屋子外一片明晃晃的白。他被一陣奇怪的震動震醒,狗在拚命叫,簷下的臘肉也在搖晃。迷迷糊糊中,他以為是地在震,下意識地推醒了老婆。然而很快那陣震動就消失了,夜依然靜謐如常。

老婆被吵醒了,喃喃咒罵著,然後想起白天忘記收的臘肉還在外面晾著,便催促他出去收。

他不情不願地裹了棉襖打開門,然而剛一到院子裡,就嚇了一跳。

月光很亮,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河上走過了一行人。那些人年紀都不大,身形瘦小,似乎只是些孩童,都穿著清一色的白衣,長袖廣襟,在大雪裡飄飛如仙。外面是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氣,然而那些孩子身上的衣衫卻很單薄,似是完全不覺得寒冷,就這樣輕飄飄地一個接著一個,列隊從結冰的河面上飄了過去。

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冷意刺骨。

是的,那些人,他們是從河面上「飄」過去的!

他撩了撩眼睛,在月光下清楚地看到那些人的足尖離開了地面,輕如無物地漂浮在風雪裡,宛如一串白色的風箏,輕飄飄地列成一隊往南方叢林裡飄去!

不是見鬼了吧?他愣在那裡半天合不上嘴,冷風凍得他直哆嗦,直到老婆在房間裡叫他才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回到屋子裡,半晌才說清了方纔的情形。老婆自然不相信,罵了他一句,推開窗子往外看了一眼。

冷月下,雪原很亮,冰封的河面如同一條泛著光的白帶。河的那邊就是南伽密林的邊緣,是重重疊疊的山和無窮無盡的森林——就在這一眼之間,她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孩子飄在半空,回頭看了這邊一眼,然後隱沒於叢林之中。

叢林深處似乎蟄伏著一個龐然大物,在冷月下折射出銀白色的光。只聽一聲低沉的呼嘯響起,樹林裡彷彿捲起一陣狂風,樹木搖動不止,那些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地飄進了那裡,隨即消失不見。

她「呀」了一聲,跌倒在炕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見鬼了…真是見鬼了!」

第二日清晨,他們兩個一大早便壯著膽子出去查看。果然,河邊的雪地上沒有留下孩子的腳印,只有一行輕輕的女子足跡越過冰河,隱沒於林中。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林子深處有樹木折斷。

他還想過去看,被老婆阻攔住了:「不要命了!還要追到林子裡看?那些鬼說不定就在那兒等著你!」

畢竟是一村之長,出了這樣的事他心裡不安,覺得是妖邪入侵為禍村民,便在三日後召集了村裡的壯丁,帶上了弓箭武器,過了河,去那樹木折斷的地方看了個究竟。然而,只看了一眼,所有人便齊齊驚呼了起來。

幾十棵合抱粗的樹木被奇怪的力量攔腰折斷,而森林的土地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坑洞,黑漆漆的看不到頭,一直通往地底!

「見鬼了…真的是見鬼了!」

回憶著這一個月內發生的一切,兩樁事反覆在腦海裡閃現,村長坐在爐火前咬著金條,忽然一拍大腿:「這個地方住不得了!遲早要出大事…老婆子,我們趕緊搬家吧!」

女人停住了攪拌的湯勺,抬起頭:「搬去哪裡?」

「去…」村長想了想,脫口道,「九里亭!我兄弟住在那兒,還有一間土房空著可以住。那兒好歹人丁旺,鬼氣也少一些,住著安全!」

當白墨辰一行往北而去的時候,南迦密林裡也有人在跋涉。

溯光離開了長山村,跟隨著小翎在茂密的雨林裡穿行,已經整整走了兩天一夜。眼前的綠色似乎無邊無際,那些樹木、絞殺籐、蕨類似乎都一模一樣,重複地出現在前進的道路上——有時候他覺得是小翎故意帶著自己繞圈子,然而在樹上做的那些記號卻從未再次出現,證明他們一直在往不同的方向走。

他為了追逐紫煙往前走,掌心的灼熱感越來越強烈,命輪在加速旋轉,指引著方向。他幾乎每走一段路便要將手掌浸沒在溪流裡,以便冷卻那種痛苦。

他知道是星主在催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召喚著他盡快前去。

然而…他又怎能就這樣放棄紫煙,將她留在這一片密林裡從此再也不見?他忍受著刺骨的灼熱和內心的掙扎,一言不發地押著小翎日夜兼程往前趕,想要早點趕到隱族人的城池尋回辟天劍和紫煙。

辛虧,這一路上他發現命輪指引的方向和他們走過的路徑基本保持著一致,一直指向東方。

小翎一開始還很懼怕他,到後來發現他毫無惡意,便也漸漸放鬆了警惕——或許出於同情和憐憫,或許為了早點擺脫麻煩,她開始勸他放棄,告誡他擅闖雲夢城的外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這樣強迫她帶路,到了三棵樹那邊他會被隱族族人抓住嚴懲的。

然而溯光卻根本不為所動。最後她沒有辦法了,說得口乾舌燥,便只能飛上枝頭採摘野菜果來充飢。溯光沒有阻攔,彷彿並不擔心她能從自己手裡逃脫。

小翎熟練地在枝葉間找到了成熟的珍珠藍莓,坐在樹上吃飽了,便用衣襟兜著帶下來一些,然而這個鮫人卻搖了搖頭不肯吃。

奇怪…鮫人難道可以幾天不吃東西麼?還是他們只吃魚蝦水草?小翎奇怪地想著,發現對方坐在溪流邊,面容寧靜俊美,眼神低沉而哀傷——那一刻她心裡一跳,再度感覺到了鮫人那種凌駕於一切種族之上的美。

她注意到他雖然在出神,但是手卻下意識地撫摸著空蕩蕩的腰際,那原來是佩劍所在的地方。或許,他丟掉的那把劍對他來說很重要吧?如果那把劍真的能在城裡找回來的話,說不定她可以替他求個情,讓族長別難為他。

反正護法給她的指令是「帶他去他要去的地方」,那麼,既然他要去三棵樹,自己帶路也不算違反命令吧?一邊想著,小翎一邊用弓箭撥開幾棵兩人高的龍葵,奮力開出一條路來。

這片人跡罕至的密林已經上百年沒有人類的蹤影,陽光無法穿透濃密的葉子射下來,滿地都是苔蘚、菌類和蕨類,一腳踩下去腳底會泌出細密的濕意。而隱族習慣了在林中飛翔穿行,只記住了一些空中來去的線路,此刻要帶著一個人從地面上返回三棵樹的所在,還是頗費力的。

她在前面走著,那個鮫人就這樣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頭,不遠也不近。

一直走了兩天,看到眼前的蕨類植物逐漸減少,苔蘚的厚度也在變薄,小翎才開始興奮起來,撥開了枝葉大步向前,忽地回過頭,大聲道:「哎,快點,到了!」

溯光下意識地隨著小翎的手看去,發現面前遮天蔽日的密林豁然開朗起來,多日不見的陽光瀑布般地迎頭直射而下,令他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

等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終於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在不足幾里地的地方,那些樹木被一個無形界限阻住了,居然在林裡空出了一片幾里見方的空地!那個區域內草木不生,只生長著三棵不知是何種類的高大樹木——這三棵樹錯落有致地呈三角形排列,居中那一棵最高,樹幹挺拔,極少有斜出的枝條,樹葉呈現出美麗的羽狀。

他想看清這些樹有多高,然而他努力地仰起頭,直到風帽從頭上落下,也沒有看清樹梢在哪裡。

「天啊…」這一刻,他情不自禁地低聲叫出了聲。

是的,走遍了天地七海,他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樹,彷彿是夢境裡的神話。那些樹每一棵直徑都有上百丈,氣勢磅礡,直衝雲霄,樹幹的三分之一以上都沒在浮雲之中。

這,就是《往世書》裡提到過的通天之木吧?

這三棵位於南迦密林最深處的神樹,據說是雲荒三女神從九天雲浮城降落在大地上時的棲息之處,是神的王座,每一棵都有萬載的樹齡。雖然有幸能深入密林見過這奇跡的人很少,但是關於它的傳說卻流傳於大地上,使它們被列為雲荒的四大奇觀之一,和「雪浪之湖」、「仲夏之雪」、「葉城之潮」並稱。

紫煙…如果你能和我一起看到這個奇跡就好了。

溯光定定地看著,直到一陣微風將濕潤的雨意帶到他臉上。

他在陽光下抬起頭,發現那並不是雨。這三棵樹上都開滿了一種奇特的花,非常細小,潔白如雪,在日光下閃著淡淡的光芒,一陣風來便紛揚而起,宛如從雲端下了一場無邊無際的雪。然而,地面上卻沒有一朵落花——那些花在飄落的過程裡逐漸消融,在落到地面時已經無影無蹤,只在地面上留下一點濕潤的痕跡。

那種景象宛如夢幻,令人恍然生出不在人世的錯覺。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那些花在風裡旋轉著落下,在掉到他手上時卻瞬間消失,只留下微微的涼意和一點閃光。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紫煙曾經唱過的那首《仲夏之雪》。

原來不僅僅是北越郡雪城,在這炎熱的南迦密林裡也有同樣的景象…這些雪一樣的花朵從雲霄裡飄落,無邊無際,卻觸手即碎,化為煙塵。

「這是什麼花啊…」他發出了歎息般的低語。

「美吧?」小翎分外自豪,「我們都叫它『飛煙』——神樹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開花,但是花期卻很短。那些花從枝頭落下的時候已經開始凋謝,在飄落的過程中相互傳播花粉,結籽,然後化為飛灰。」

她伸出手指,在風裡劃過:「它們的種子微小無比,你甚至看不見,然而正是他們把綠色的生機帶到了這個森林的各處,幻化出叢林萬物——要知道這三棵樹,可是這一片南迦密林的始祖呢!」

她帶著他往樹下走,當走到離樹只有一箭之地的時候,溯光的眉梢忽然跳了一下。

那幾棵樹在接近大地的部分更顯得匪夷所思的巨大,樹幹直徑足足有上百丈,彷彿一座城堡。然而令人吃驚的是樹的底下卻有一層白色的東西,密密麻麻地堆疊著,足有十丈多高,從遠處看去彷彿是有人用白色石塊砌成了某種奇特的圖騰。

溯光忽然停下,拉住小翎往後退了一步:「小心!」

是的,他看清楚了:樹下堆砌成圖騰的並不是白石,而是纍纍白骨!一層又一層,新舊交疊,纍纍高達十丈,彷彿骷髏堆砌的高台,觸目驚心。

這裡到底發生了怎麼樣的大屠殺?

溯光眼裡凝聚起了警惕的殺意。然而旁邊的小翎卻笑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被嚇到了?我就知道!」她掙脫了他的手,「沒事的,這些都是我們自己擺上去的。」

「…」溯光怔了一下,不敢相信地反問,「什麼?」

「我說,這些都是我們自己擺上去的,別緊張。」小翎輕快地奔向那一堆巨大的白骨,在骨堆下轉過身,微笑,「看,這一排還是我去年親手壘的呢!」

她站在森然支離的白骨下,笑容璀璨,有強烈而詭異的反差。溯光上前一步,觀察著那些骨骼,不由得奇道:「這些…都是隱族人?」

——是的,那些骨骼不同於一般的人類,每一具的肩胛骨上都有分支的翼骨,輕巧纖細,延展開來長達一丈,彷彿是鳥類的翅膀。然而,那些翅膀上無一例外都有折斷的痕跡,顱骨粉碎,胸腔坍塌,顯然死得極其慘烈。

「是啊!」小翎卻很輕鬆地答道,「都是我們的族人。」

溯光不由得愕然——這個生活在密林裡的族群想來與世隔絕,難道曾經發生過什麼慘烈的災難?

「這些都是黯月祭典上沒有通過試煉的『雛兒』,」小翎歎了口氣,輕撫著那些白骨,「所以,他們都摔下來,死了。」

「從哪裡摔下來的?」溯光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隱沒在雲端的樹梢,「樹上?」

「是啊,」小翎抬起頭看著天空,「三年前,我也從中間那棵最高的樹頂上跳了下來。不過我比他們幸運,在落到地面不足十丈的地方終於完成了『展翼』,一下子飛了起來!唉,想想都後怕,差一點就摔死了。」

她說得輕鬆,溯光卻不做聲地倒吸了一口冷氣。那麼說來,眼前這無數的白骨,都是隱族人在祭典上從樹上躍下,活生生摔死的?他忍不住問:「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是一種活祭?」

「活祭?」小翎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當然不啦…我們是為了飛起來啊!你以為所有隱族都是在出生的時候就有翅膀的嗎?」

溯光蹙眉:「飛起來?」

「是啊!」小翎指著樹梢,繪聲繪色地描述,「每一個從『池』裡誕生的孩子,女孩十五歲,男孩十八歲的時候,都要參加黯月祭典——那時候,族長會讓所有孩子來到三棵樹的樹梢,一個接著一個地跳下去!」

「死亡會激發我們的力量,天風會吹開我們的羽翼,展露我們血脈裡來自上古的潛因,這樣才能找到具有真正隱族血統的人…嘻嘻,比如,我。」小翎笑著眨了眨眼睛,「而你看到的這些白骨都是沒有通過試煉的,他們沒能完成『展翅』,直接摔到了樹下,死了。」

她在描述著盛大慘烈的死亡,然而神色卻就像是在講述一個輕鬆的故事。那種神情令溯光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你們…為了保證血統的純正,不惜年復一年地屠殺大批同胞?而且用他們的屍骸來祭祀?」

「屠殺?」小翎愕然,「物競天擇,他們甚至都沒能展開雙翼!只有展開了雙翼的人才算是我們真正的族人,否則,還不如早點回到蘊靈池裡等下一次出生呢!」

「…」溯光看著這個隱族少女,歎了口氣,「你們真是一群瘋子。」

「可是你還是堅持要來瘋子的地盤。」小翎撇了撇嘴,向著那三棵神話般的樹揮了揮手,發出了一聲奇特的呼哨,聲音清脆而綿長,猶如鶴唳。然而,樹林寂靜,風拂過林梢,只帶下更多的花朵,在日光下飄落。

小翎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嘀咕道:「奇怪…怎麼沒人在?」

她嗅了嗅風裡的氣息,心裡忽然一跳,對著溯光說了一聲「我上去看看」,就展開了雙翅迴旋而上。她急促地飛著,穿過那一片片落下的晶瑩的雪花,一直往樹的中腰飛去,一路上大呼:「小羽,霖兒,棟郎…你們去哪裡了?」

「等我一下。」溯光從地上掠起,沿著樹幹迅速追了上去。

小翎飛的很快,彷彿輕巧的燕子一樣在茂密的枝葉間穿行,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遮天蔽日的綠色裡。溯光只能循著神樹巨大的枝幹往上掠,閃電般地追逐著那只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