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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他說得乾脆,祁連岳點了點頭,吹了一聲口哨——只聽後院裡一陣嘶叫,一陣風吹來,繞著他們兩人旋繞了一圈,然後揚足而立。

「我們要進那片林子,還需要坐騎。」祁連說。

溯光定睛看去,發現那是一種奇特的馬,全身烏黑,高不過四尺,比西荒出產的駿馬矮了足足一半,就像是袖珍的馬駒。然而這些馬骨骼均勻,四肢粗而壯,毛色光亮,匹匹矯健。

這些馬顯然被訓練得很好,此刻正整齊地站在那裡等待主人的命令。

「這種馬叫做『驪』,傳說是天闕山上的天馬和山林野馬雜交的後代。」祁連岳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背生雙翼的天馬只存在於傳說中,無法被馴養,所以當地人只能選取毛色亮的小母馬,在春季時放養在天馬出沒的山野林間,希望能懷上馬駒。」說到這裡,他拍了拍領頭那匹驪的脖子,「我花了三年時間,才得到第一匹半血的天馬,又用了三年時間,才繁衍出這些馬。因為只有這些馬,才能在南伽密林裡出入自如。如果換了別的馬,還沒有靠近那片森林,就會嚇得往回跑。」

「連動物都畏懼那裡?」溯光蹙眉道。

「是啊…青木塬是不祥的地方,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禁地。」祁連岳低聲道,「幾乎沒有任何生靈從那裡面活著出來過。」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溯光拍了拍身側一匹正對自己的馬,彷彿想起了什麼,問:「嘉木呢?」

「已經把他托付給村裡的南二嫂了。」祁連岳淡淡道,「我和他們說要去一趟谷,賣掉這些馬換點兒錢,大概一個月後回來。」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一個月後回不來,嘉木估計就得靠自己生活了。」

溯光問:「他不知道你是要去青木塬找他母親?」

「那當然,否則那個傻孩子還不拚死拚活要跟著一起去?」祁連岳苦笑著抬頭看了看天色,「走吧。」

青木塬位於神木郡的西南角,北靠出雲山,是一片方圓約兩千里大小的森林,屬於綿延萬里的南伽密林的一部分,從村莊邊緣看去,森林青而廣袤,天氣好的時候,甚至隱約可以看到遠處慕士塔格雪峰的輪廓。

當他們兩個人各自騎著一匹馬,驅趕著那群驪離開村莊時,村口的人們沒有太多的關注,都以為他們是要去隔壁的郡縣賣馬。只有村口的南二嫂探頭看了看,道:「嘉木他爹,你去郡府賣完了馬,記得從那裡的葆濟堂帶點安宮牛黃丸回來!我家媳婦兒老是肚子痛,村裡大夫看不好。」

「知道了,一定。」祁連岳滿口答應著,「嘉木就麻煩你照看幾天了。」

南二嫂拍了拍身後孩子探出的腦袋:「沒事,這孩子懂事的很,不讓人費心。」

「爹!爹!」嘉木甩開她的手,追了出去,大聲喊道,「你早點回來!」

跑得很快,馬蹄「嗒嗒」,已經從村裡唯一的道路上衝了出去——聽到背後傳來的清脆喊聲,馬背上的男人顫了一下,卻咬著牙,強自克制住自己,一路策馬疾馳,硬是沒有回頭看背後狂追的兒子一眼。

「真是個婆婆媽媽的孩子。」祁連岳喃喃道,眼眶卻有些紅了。

溯光勒住馬,轉過頭看著他:「你不妨再考慮考慮——以你現在的能力,踏入那片森林實在是太危險了,就算能進去也未必能平安出來。嘉木還小,你真的要為了找尊夫人冒那麼大的險?」

「他總會長大的,而我卻很快就要老了。」祁連岳搖著頭,語氣還是很硬,沒有鬆口,「現在不去,難道要等死了再去?」

溯光輕輕歎了口氣,終於不再說什麼。

兩人已經並騎馳出了村口。村口赫然矗著一座巨大的門樓,看樣式,應該是中州人的風格,然而卻已經紅漆剝落,斑駁破舊——門樓下坐著一個打盹兒的老人,在兩人出去的時候睜開眼看了一下。

「蔡老伯,我們今天要去郡府賣馬,大概一個月後回來。村長已經給過文牒了。」不等對方發問,祁連岳賠笑著從懷裡拿出一張紙,又塞過去一吊銅子,「這點錢給您買酒喝,我兒子這幾天住在村裡南二嫂家,麻煩您幫忙照看一下。」

老人睜開渾濁的眼睛,用枯瘦的手顫巍巍捏起了那一吊銅子,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麼,揮了揮手,扔了一個什麼東西來。

「多謝多謝!」祁連岳伸手將那東西接住,拱了拱手,策馬而出。溯光看到他手裡拿著的居然是一把粗大的鑰匙,不由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兩人走出不到一里地,眼前忽然出現一道牆——那是一道用木材為骨,抹了泥灰的厚牆,矗立在曠野裡,顯得非常詭異。那一道牆孤零零地立在地上,只有一扇鎖住了的門,向著左右無盡的展開,似是一雙巨大的翅膀,擋住了所有出村的人。

溯光勒馬,朝兩側一看,居然一時間看不到盡頭!

馬群在牆外停住,有些不安地來回踏著步。

「這道牆外,就是青木塬的地界了。」祁連岳跳下馬,拿出了方纔那個老伯擲給他的鑰匙,打開了銅掛鎖,然後把插著鑰匙的鎖掛在了門上,轉過頭打了個呼哨。

那群馬聽到了號令,立刻邁開步子,排成一列「嗒嗒」地穿門而過。

「這道牆大概是二十年前建起來的,為了防止村裡人走進青木塬。」祁連岳翻身上馬,跟在了溯光後面,「平日從來不開,鑰匙被蔡老伯看著。」

「還有人想進青木塬?」溯光蹙眉,「不是說那裡不祥麼?」

祁連岳神色陰沉下來:「其實那些人不是自己要過去的…而是莫名其妙像是被什麼附身了一樣,半夜無聲無息地遊蕩出了村子,從此消失。最近十年,每年的八九月份都會有十多個人從村子裡失蹤,最後不得已,村長才發動大家建起了這道牆。」

溯光蹙眉道:「然後就沒有人失蹤了麼?」

「也還是有的…只是少多了。」祁連岳回答。在他的聲音裡,那一道門緩緩關閉了,將兩人隔絕在了荒野。

就在門即將關閉的那一刻,一道影子「刷」地穿過了門縫,一邊叫著,一邊對著兩人直撲過來!驪受到驚嚇,一時間紛紛揚蹄避讓,嘶叫連連。

「三花?」祁連岳吃了一驚,那跟上來的東西居然是自家後院裡的老狗。那條狗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皮毛也因為長瘡而脫落了一半。然而此刻,它居然主動離開了家,默不作聲地一路跟著祁連岳,穿過了這道牆來到了青木塬的地界!

聽到主人的聲音,三花拚命搖動尾巴,嗚嗚地叫著。它的一隻眼睛已經瞎了,另一隻也蒙上了灰白色的翳,沒有絲毫光芒,口角不停有水流下。

「你跟來幹什麼?真想讓我把你做成火鍋麼?」祁連岳有些無可奈何地看著這條老狗,「快給我滾回去!那個小兔崽子如果見不到你會著急的。」

然而,三花卻不肯走,湊過來在主人的馬腹下磨磨蹭蹭的,發出不明原因的嗚咽聲,似是哀求,又似是警告。就算是祁連岳失去耐心地一腳踢過去,瘦弱的狗也只是哀嗚了一聲,卻不肯離開。

溯光看著這一幕,道:「忠犬護主,就帶著它吧!」「嗯?」祁連岳愣了一下,抬頭看著他。

「尊夫人失蹤的那一次,三花是跟著她進去的,不是麼?」溯光停了一下,開口道,「那麼,說不定它還記得那條路。」

祁連岳搖了搖頭:「不,它雖然活著回來了,卻被嚇傻了…我曾試圖帶著它重返青木塬,然而這個沒用的畜生還沒走出沼澤就迷路了!」溯光看了一眼老態龍鍾的三花,無言以對。

眼前是大片茂密的草地,道路到此已經漸漸不大明顯,或許甚少有人行走,野草侵襲了小路。路邊荒草叢生,間或開著一種奇特的紅白兩色的花朵,星星點點。宛如火焰。

在荒地的盡頭,站立著一排排高大的樹木,樹林幽深,在清晨寒冷的霜氣籠罩下顯得神秘不可測,彷彿裡面埋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

「那就是青木源?」溯光看著遠處的森林,問。

「不,這只是最外的一層叢林罷了,青木塬還有十幾里路。」祁連岳搖頭,「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也得安全穿過這一片黑沼,才能靠近那片林子。」

「黑沼?」溯光這才注意到腳下,蹙眉往下看了一眼。

此地的荒草已然越發茂盛,幾乎將他們兩個人和數匹馬都淹沒其中。腳下已然不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越來越軟的沼澤,馬蹄踏入,會陷入一尺深,「哧哧」地冒出奇特的氣泡。

幸虧那些純黑色的似乎並不懼怕這裡,反而有著令人驚訝的直覺,竟然一步一步,避開了那些最深的澤地。三花步履蹣跚地跟在馬隊後面,小心翼翼地沿著馬蹄印前行,每走幾步就要「呼哧呼哧」地歇息半天。

「這裡原本有個村子,叫青木莊。那原本是個的窮地方,但是經過世代的努力,砍倒了大片樹林,開墾成良田,漸漸變得富裕起來,他們出產東澤最好的黑米,可以供應半個東澤。」祁連岳開始向遠來的旅人介紹此地的種種過往,加重了語氣,「而且令人吃驚的是,那裡居然還出售肉芝!」「肉芝?」溯光有些驚訝,「那可了不得。」「是啊。據說最鼎盛的時期,連葉城和中州的大商戶都帶著重金來這裡收購,十兩黃金換一兩肉芝。青木莊裡的人因此富得流油,到最後連田都不種了,全都包給了鄰村——也就是我們長山村的人,一年收一點租金意思一下。」祁連岳一邊走一邊道,「不過,自從一百多年前出了那件怪事之後,這裡就漸漸荒廢了,再沒有一個人敢靠近。」

溯光奇道:「出了什麼事?」

「滅族。」祁連岳神色肅然,指著密林的深處,「據上上一輩說,有一年年末,外村的人來交稅,發現青木莊的人居然全部消失了——沒有屍骨,沒有下落,村子裡的一切都好好的,就是人全沒了。這件事飛速傳了出去,把周圍的村子都嚇傻了。」

「…」溯光沉吟著,「沒有一個活人?」

「是。六百三十七口,全滅。」頓了頓,祁連岳補充道,「連死在哪裡都不知道,那些來收貨的客商也一並不見了,連同那些價值連城的黃金,就像是被洗劫了一樣…可是,再高明的大盜要一夜之間洗劫那麼大一個村莊也不容易,何況還能不留下絲毫證據。」

「也是,」溯光點頭,想了想,又問,「那牲畜呢?還有活著的麼?」

「牲畜?」祁連岳倒是沒有料到他有此一問,愕然道,「這個就不知道了,人都死了,家養的牲畜估計也都逃散去了山林…事情過去一百多年了,誰還記得這些?」

溯光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三花吃力地跟在他們後面,似乎也在聽著他們的談話,不時泛起老眼嗚嗚幾聲。

「老一輩說,那是報應。估計是青木莊的人為了開墾田地,燒了不少林子,得罪了深山裡的那些神怪,所以才被滅了族,」祁連岳一邊策馬艱難地前行,一邊道,「這個曾經熱鬧一時的村子就此荒廢了。過了幾十年,那些被砍倒的樹又慢慢長了起來,森林不斷地往外擴張,就把青木莊整個兒吞了進去。」

一個一百多年前神秘消失的村莊,一個被森林吞噬的神秘所在。

聽著這些,溯光的神色漸漸有些好奇起來,垂下手,用手指輕撫著劍柄上的那一顆珠子,淡淡微笑著:「聽起來真有點意思啊…是不是,紫煙?」

「紫煙?」祁連岳有些驚訝,「你在和誰說話?」

溯光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遠處的森林和雲煙。

祁連岳也不方便再問下去,他有些厭惡地看著腳下,道:「也真是邪門兒,本來這裡都是良田的。青木莊的人死絕了後,本該便宜我們長山村的人,只可惜不知道哪裡流過來的水將這裡泡成了一片沼澤,什麼莊稼都不長了。」

溯光奇道:「從林中流出的,難道不是青水麼?」

「當然不是!」祁連岳笑了起來,指著腳下,「你看看,青水怎麼會是這種顏色?赤水還差不多!」

溯光低下頭,看到馬蹄從淺淺覆蓋了一層水的沼澤裡拔出,上面赫然染了一層詭異的猩紅色——那種顏色完全不像是清澈的青水所有,而是西荒沙漠裡的赤水!

仔細看去,水裡似還有無數細小如蠅頭的東西在游動,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密密麻麻麻的小東西是猩紅色的,因為數量太多,才讓沼澤裡的水呈現出赤紅色。

「幸虧現在是冬季,沒有毒蚊的成蟲。但這些水裡都佈滿了孑孓,」祁連岳提醒道,「驪的皮毛天生可以隔絕這些東西,但我還是特意準備了皮靴。你也小心些,最好別沾上。那些小東西最喜歡人的血肉,在剛孵化出來時,會隨風鑽入人的皮膚,神不知鬼不覺地寄居到明年春天,然後吃空了你的身體,再飛出去。」

「吃空血肉飛出去?」溯光的眼神微微凝聚起來,「這不是傳說中的飛魅麼?」

——那樣的東西,只見於雲荒的古籍裡,和一千年前那個神的時代一起成為傳說。當蛟龍、燭陰、天馬、女蘿都隨著那個時代成為虛無的傳說之後,大陸上的人們便再也無法想像這個世上還有這些詭異東西的存在。

可是,青木塬上居然還能看到飛魅的蹤影!

「飛魅什麼的,我不清楚,但是這一片地方在夏天的時候的確是誰也不敢靠近。」祁連岳喃喃道,「素馨走的時候是九月,應該沒有遇到這些東西——否則,她怎麼能順利進入林子採到肉芝?」

溯光只是道:「你以前來過這裡?」

「三年前就來過。」祁連岳苦笑道,「不瞞你說,第一次來的時候,我連這片黑沼都沒能穿過去,在裡頭迷了路,賠進去差點送命。」

溯光點了點頭,剛要說什麼,忽然,跟在他們後面的三花箭一樣地射了出去,撲到了馬隊前面,對著前方狂叫不已。

狗出其不意的吠聲令馬群驚起,祁連岳連聲呵斥,長鞭抽動,好容易才控制住了驪的騷動,不由得心頭火起,最後一鞭「啪」地抽向那條還在大叫的老狗,將三花抽得慘叫一聲,滾到了一邊。

然而那條狗一個打滾,卻立刻負痛而起,重新對著那個方向狂叫。

溯光忽然也變了臉色,道:「那是什麼?」

祁連岳一震,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順著溯光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越往深處走,荒草越高,漸漸比坐在馬上的兩個人都高出一頭,人走在裡面,簡直是沒入了其中,視線全被遮擋了——祁連岳撥開眼前一叢密密的葦草,定睛一看,忽然吸了一口冷氣。

前面不到十丈之處,荒草全部消失了,就如被誰忽然拔了個乾淨一般。巨大的沼澤沒有遮蔽地呈現在眼前,在日光下還是如此混濁,深不見底,發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光澤。沼澤中密密麻麻的孑孓聚集著,將其染成了一片紅色。而讓人驚訝的是,在沼澤的中間,一個巨大的漩渦正在緩緩轉動!

「天,」祁連岳忍不住驚聲低呼,「沼澤在動!」

那個漩渦無比巨大,直徑大約有三丈,那些紅色的孑孓順著漩渦流動,在越靠近中心的地方聚集得越是濃密。從遠處看去,顏色由淺逐漸到深,中心殷紅如血,就像是一朵詭異的紅色大花,盛開在這一片死亡的沼澤中心。

那些驪雖然也顯得驚慌,卻不曾亂了分寸,「嗒嗒」地踏著小碎步,警惕地向後退去。然而,那個漩渦越來越大…漸漸向著外面席捲而來,不到片刻,便逼近了他們一行人。

那一刻,溯光聽到了一種詭異之極的聲音,從地底傳出來。

驪們忽然顯得驚慌起來,紛紛仰頭嘶喊,忽然凌空一躍,四散而逃,祁連岳怎麼呵斥都無法阻止。眼看那些放在馬背上的行囊器具都要隨之失散,祁連岳手臂一揮,「刷」地套住了最前頭那一匹馬,硬生生地將它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