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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青水邊上的這個村莊名叫長山村,一共不過五六十戶人家,以農耕漁獵為生,都是淳樸百姓。如今是寒冬臘月,各自早早的閉門熄燈,村裡早無人聲。

遙遙地,只聽到村頭有狗吠了一聲,然後後院裡的狗也跟著叫。

一個雙鬢花白的男人在窗前顫抖著手拿起最後一杯黃酒,仰頭喝了,怔怔地抬頭看了半空的冷月,眼角那一道刀疤分外的明顯。片刻,他拿起了一個殘破的塤,趁著酒意開始斷斷續續地吹奏,然而氣息不繼,只吹了幾句就停了。

一封信擺在他的案頭。雪白的信箋上,凌厲的筆鋒充滿殺意。

那是下午才收到的一封神秘來信,沒有落款,當這個從姑射郡首府月照來的信使翻山渡江來到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分外的詫異——自己已經快要有十年不曾和村外的世界有任何聯繫了,又是誰會在這個時候忽然給自己來信?

「不用了不用了,」當他拿過信,掏出幾個銅子想要酬謝信使的時候,對方笑著拒絕了,「寄信的那位爺很大方,足足給了我兩個銀毫呢!」

「是麼?」他拿到信一看,卻變了臉色,一把拉住信使,「誰?寄信的是誰?」

情急之下他用力稍大,信使發出了殺豬一樣的痛呼,說不出一句話來。左鄰右舍都跑出來圍觀,孩子也從後院喊著父親過來。他立刻知道自己失控,連忙放鬆了手臂,好言好語地問:「是哪位給我寄的信?」

「鬼知道!」信使卻是憤憤地捂著胳膊,發現上面留下了深深的兩個淤青手指印,抽搐著憤然回答,「那個人是晚上把信放在驛站裡的!我看在兩個銀毫的份上給你送了過來,你這傢伙卻…」

「對不住對不住,」他連忙賠笑臉,拿出一個銀毫塞給信使,「麻煩你再仔細想想?」

信使看到了錢,哭臉便收斂了,捏著銀毫想了半日,只道:「他是趕著馬車路過的,都沒下車,根本看不到臉。那個人說話聲音很冷很飄,皮膚特別白,別的也沒什麼特別的…對了,他的馬車上好像有一口棺材!」

「棺材?」他愕然,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是啊!」信使拍了一下大腿,「半夜打眼看到,可嚇了我一大跳。」

信使走後,他一個下午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鄰居裡有好事的過來閒言打聽,被他擋了回去,緊緊將信捏在手裡不給人看到絲毫。直到兒子也被他打發出去後,他才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將那封信拿出來重新細細看了一遍。

信上只有幾個字:風,安否?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但是上面的字跡便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證明。一筆一劃,鋒芒畢露,彷彿一道道長戈利劍,似要刺破紙面直跳出來,令他血流加速無法呼吸。

十年了…被捲入那次殘酷的宮廷內亂之後,昔年震動天下的北越組織早已殘破零落,再無倖存。蝸居這個窮鄉僻壤那麼久,就當他幾乎以為自己將要平靜地老死在這個村莊時,一張輕飄飄的紙,將他的餘生從此打破。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是的,那個昔年叱吒天下的北越雪主,居然還活著!

怎麼可能?當初,明明一個人都不曾活下來啊!男人撫摸著自己傷痕纍纍的骨骼,只覺得心跳得非常快。十年前最後那一場搏殺歷歷在目。

他們立下了汗馬功勞,幫助二皇子白燁登上皇位,卻在慶功宴上被下了毒。所有的同伴們幾乎死傷殆盡,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當白帥手下十二鐵衣衛的那一刀斬下來時,他往後習慣性地一閃,然而後腰上卻受了重重一擊。

「躺下!」一個聲音低喝。

那是白墨宸的聲音。他驀地醒悟,立刻往後一躺,倒在了血泊之中。是的…他怎麼能反抗呢?此刻,他應該第一個躺下才是——因為那注入同伴酒杯的毒酒,是他親手倒的。

他倒在了地上,看著屍體一具具堆疊起來。一個接著一個的同伴倒下,被亂刀分屍。北越雪譜上的人,原本個個都是獨擋一方的高手,然而此刻卻被毒藥侵蝕,身手也變得滯重緩慢,被白墨宸的手下一個個誅殺。

好多的血啊…就像是永遠也流不盡似的。

他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後腰疼痛無比。然而,直到組織裡和他最熟悉的克清也倒下,在他身邊呻吟的時候,想起昔年曾經並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在身邊死去,他一時間再也忍不住心頭洶湧的熱血,便想要站起身來。

然而就在那一瞬,一把刀揮了下來,克清的人頭飛到了他的懷裡!

「你若敢站起來,便是與我為敵!」握刀的男人一腳踩在了他的胸口,眼神冷酷威嚴,「你什麼也不用做,只要給我躺下裝死!否則便別怪我沒有遵守承諾。」

承諾…他猛然一顫,彷彿忽然間身體裡沒了力氣,頹然倒下。

身邊的殺戮還在繼續,慘叫,呻吟,骨肉分離的聲音聲聲入耳。他緊閉眼睛,不讓自己去看,去想——然而這種可怕的聲音卻在耳畔持續了很久,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直到現在,他每一夜一閉上眼睛,便彷彿回到了那個屠殺的現場。

那一夜過後,曾經名動天下的北越就徹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被放回了故鄉——白帥果然還是信守諾言的,居然真的在所有人都被滅口之後,獨獨放走了他一個人。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畢竟回到了故鄉。

那之前,他曾經對雪主提出想金盆洗手退隱江湖,然而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狠狠批駁。因為在北越這個極其神秘的組織裡,人和人只要一旦加入便永生無法退出,唯一的出路,便是成為一個絕頂的殺手,永遠的殺下去。

然而,他早已厭倦了。

彷彿是看出了這種暗藏的厭倦,空桑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元帥某一天居然找到了他,提出了一個交易——為了自由,為了故鄉,為了擺脫這永無止盡的殺戮,他終於決定出賣了所有人!

如今,已經苟延殘喘那麼多年了。昔日已經遠去,故人已成白骨,寶刀塵封,早已生滿了銹,當他自己也幾乎成為白骨的時候,雪主卻忽然間重現世間,給自己來信。他,是已經洞察了自己昔年的背叛麼?

可是,他又怎能知道自己如今已經成了這個樣子…

雙鬢花白的男人反覆地看著那只有一行字的信,眼神變幻。許久,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青木塬,咳嗽著,冷冷的神色流露出一絲感傷。馨,原本我以為能在這裡陪伴你終老,誰知道還是身不由己,握過刀劍的人,終究要死在刀劍之上。

可是無論如何,在離開之前,我一定要見上你一面。

外面遠遠地傳來狗吠聲,後院自家的狗也跟著叫了起來。男人彷彿甦醒一樣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窗下收了一排風乾的魚,朝著外面的路上看了看,最低嘀咕著罵了一句:「小兔崽子…死哪裡去野了,那麼晚還不回來!」

他走路的姿態有些怪異,緩慢而滯重,四肢似是非常不協調,連取下魚乾這種簡單的動作都做得吃力無比。好容易取下了三個,啪的一聲,桿子滑落,剩下那些穿在上面的魚統統地掉到了地面。

男人嘴裡喃喃罵著,吃力地彎腰去撿。然而努力了幾次,卻怎麼也彎不下腰,手指在離開地面一尺的地方夠來夠去,就是無法撿起。

「他娘的,」男人含糊地罵。

就在這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劃破了寂靜,院子柴門被嘩啦一聲推開,穿著補丁單薄衣褲的孩子穿過籬笆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全身顫慄,幾乎把酒醉的男人撞了個踉蹌,失聲喊:「爹…爹!」

「幹什麼?」男人卻暴躁起來,一個窩心腳就把兒子踢了出去,「兔崽子,半夜三更的才回來,鬼哭狼嚎的,又想討打麼?」

那個驚慌的孩子本想跑回家裡對父親說什麼,然而還沒開口,父親的拳頭卻接二連三地落了下來,。他連忙躲在一邊,抬起雙臂死死地護住頭,咬著嘴角忍受,一聲也不敢吭,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虐待。

直到父親停下來喘氣,縮在地上的孩子才怯怯地開口:「爹,剛才…我在水邊釣魚,結果…結果看到水裡出來了一個怪物!一個滿身是金鱗的怪物!」

「怪物?活見鬼了吧你?」男人嗤之以鼻,吐著酒氣,把兒子往外一推,「小兔崽子…漁網呢?哪裡去了?」

「啊?」孩子一震,露出驚慌的表情。

「快去拿回來!要是弄丟了的話看老子怎麼揍你!」男人醉醺醺地握著拳頭往前走了一步,嚇得孩子一個哆嗦,往後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然而又帶著哭腔道:「爹…水裡,水裡真的有怪物!我不敢去…」

「不去?不去老子打死你!」男人厲聲,揮拳把孩子打了個趔趄,「我祁連鉞的兒子…怎麼、怎麼會是這種哭哭啼啼的孬種!」

那一拳打得狠,孩子不敢再停留,終於哆哆嗦嗦地推開門,重新朝著水邊跑了過去。

「沒用的小兔崽子!」男人嘟囔著,重新俯身去撿起那些掉在地上的魚乾,然而受過傷的腰怎麼也彎不下去,他一連嘗試了幾次,漸漸連氣息都喘得粗了起來,全身打擺子似地搖來搖去,卻還是抓不到地上的魚乾。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悄無聲息地替他撿起了那些魚乾。

「誰?」男人失聲,驟然抬起頭來。

月光很亮,穿過了窗欞照進來。眼前站著一個風塵僕僕的旅人,穿著黑色的長衣,風帽兜住了頭髮,只露出深陷在陰影裡的蒼白面頰和湛碧色的眼睛。那個人站在門外,彎下腰,替他撿起了魚乾,拿在手上,沉默著遞給了他,沒有說一句話。

男人看了他一眼,沒有接,忽然往後退了一步。

他方才衰弱遲鈍得連彎腰都做不到,然而這一退卻居然快如閃電!在轉瞬之間他已經退到了堂中那一張破敗的桌子旁,後背靠了上去,右手背過身,抓住了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年畫,只一拉,只聽喀喇一聲,一道銀光忽然如同流星一般掠了過來!

旅人吃了一驚,顯然也沒有料到在此地會忽然遇襲,在電光火石之間身形一側,那道光瞬地穿過他的袍袖,差點洞穿了身體——那是一支青銅箭簇,手指粗細,被勁弩發射出來,幾乎就穿過了他的手,猶自在指間嗡嗡震動。

那個男人扯下了年畫,壁上赫然露出了一把掛著的短刀!

「打擾了,其實我…」來客拔出箭簇看了一眼,試圖和這個男人溝通,然而話沒有說完,腳下的地猛地一空,地板移開,一個陷阱驟然出現,將人陷了進去!

——這個簡陋的鄉間村舍裡,居然處處埋藏著陷阱!

男人的腳猛地一頓,暗門應聲關閉。此地的主人退了一步,俯視著腳下合攏的地板,厲聲喝問:「你是誰?」

握在他手裡的是一把刀,長三尺,闊二指,刀柄上生了銹,然而刀鋒卻依舊亮如一泓秋水,閃著藍瑩瑩的光,顯然是淬過了劇毒——當一握住那把刀,那個男人的手在瞬間變得穩定無比,因為酒醉而渾濁的眼神也刷地清醒過來,露出了一種銳利的光芒。

那種眼神,絕對不是一個朝野村夫所應該有的。

然而,那個被機關困在地下的旅人沒有回答,空蕩蕩的房子裡甚至沒有一絲聲音,就像是那個人不曾出現過一樣,透露出一股詭異的氣息。

「回答我的問題!」男人跺著腳,眼裡湧出了殺機。他抬起手旋動桌子底下一個機簧,地底下頓時傳出一陣令人心悸的刺耳聲音,彷彿有無數利刃相互在摩擦。那個地窖裡設置了精密的機關,可以讓墜入的人毫髮無傷,也可以讓其體無完膚。

可令人吃驚的是,利刃在地下滾了一圈,還是沒有聽到一絲聲音——沒有慘叫,沒有哀嚎,甚至連刀鋒入肉刮骨的聲音都聽不到。

男人的眼裡露出了一絲吃驚——在十年前剛回到故鄉的時候,為了對付可能追來的仇家,他精心設置了這個機關,任何闖入的獵物從未有過逃脫,而這一次難道失了手?可是方纔他明明看到那個旅人跌了進去!

地板下沒有絲毫聲音,他在房間裡默然聽了半晌,終於緩緩抬起腳,拍了拍地面。

「卡噠」一聲,地窖的門重新打開,裡面黑沉沉的,沒有絲毫聲響和光亮——男人手握刀柄,警惕得宛如一隻在黑暗裡踱步的獵豹,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那一瞬,打開的地窖裡忽然吹出了一陣微微的風,令人打了個寒顫。

男人瞳孔下意識地收縮,右手輕輕地反轉刀鋒,斜斜向下。彷彿覺察到了前面的危機,後院的狗大聲叫了起來,引得村子裡的一片狗吠。

「何苦如此待客呢?」黑暗裡,忽然聽到一個平靜而溫和的聲音道,「在下並無惡意。」

那個人是怎麼出來的?男人猛然一驚,連頭也不回,朝著聲音來處一刀斬下。雖然已經接近十年沒有拿過刀了,但是這一擊依舊猶如雷霆,在黑暗裡一閃即沒。

然而,刀落空了。這一刀,他居然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好身手!」黑暗裡有人鼓掌,清朗疏落,「刀意如電,來去無痕——這樣的刀客,只怕雲荒也不會超過五個。」

他轉過頭,看到房間裡站著一個人,正是方才消失的那個旅人。

那個奇怪的旅人站在那裡,面色安然地看著此地的主人,臉色沒有絲毫的憤怒和驚恐,就像是從未在這片地面上離開過一樣——雖然隱居多年,男人還是對自己的身手有足夠的信心。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他甚至無法判斷剛才那個旅人是否真的跌入了地窖,又是否是從地窖裡悄然離開!

這樣的差距,實在是令人沒有絲毫的獲勝僥倖。

男人不再說話,只是握著刀緩緩後退,移向了院子門口。與此同時,旅人卻對著此地的主人微微一躬身,道:「在下不過是一個過路的客人,想找一個落腳地方過一夜。整個村子裡只有你家的燈亮著,一時冒昧就走了進來——還望見諒。」

他的語氣寧定,有一股奇特的令人安靜的力量。

那只握刀的手卻沒有鬆開,男人眼裡閃爍著獸類一樣的警惕,定定地打量著來客,片刻開口,以一種冷澀的聲音道:「別胡扯了…以為我看不出來?呵,普通人,會帶著辟天劍?你是從帝都來的吧?」

辟天劍三個字一出口,對面旅人的神色也終於變了。

這個男人,居然認得辟天劍!他是誰?

「你究竟是誰?來這裡做什麼?」然而不等他發問,男人卻警惕地追問,宛如一隻全身繃緊的豹子,惡狠狠,「是誰派你來這裡找我的?白墨宸還是雪主?——他娘的,都十年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麼?」

白墨宸?顯然沒有料到這個鄉野村夫嘴裡還會吐出這兩個名字,旅人有些意外,剛想說什麼,忽然聽到了門外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個歡悅的聲音叫著:「爹!爹,你看!快看啊…」

月下,孩子一手拖著漁網,一手拎著沉甸甸的魚簍,從外面的小路上一路飛奔進來,滿心歡喜:「天啊,居然網到了那麼多鯽魚!明天拿去賣了,可以換酒給爹——」

話音未落,一個黑影撲來,厲喝:「快出去!」

孩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一黑,緊接著又挨了一腳,身體往外直飛了出去。那一腳之狠遠遠超出他平日所挨的,他哇的一聲跌落在在台階下,痛得大哭起來。

「快滾!」父親的語氣比平日更加粗暴,嚇得他打了個冷戰。

定了定神,孩子才看到房間裡還有另一個人,正在和他父親對峙。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恐懼萬分:「怪物!爹,這就是我看到的那個水裡出來的怪物!…他、他怎麼到家裡來了?!」

「別廢話,快走!」男人握著刀堵在門口上,防備著旅人越過自己奔向兒子,一連聲的怒斥,「小兔崽子!別愣在那裡,快跑!——他媽的,快跑啊!」

那個孩子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然而,他不但沒有跑,反而往裡衝了過來。他個頭不高,身體也瘦小,然而這一跑卻快得像一頭小豹子,一頭撞了進屋,手裡拿著一把魚叉,往那個旅人的腿上便紮了下去,嘴裡怒罵:「怪物!快從我家滾出去,不許害我爹!」

那一瞬間,這個瘦弱的孩子身上凸顯出了巨大的勇氣,令兩個男人都為之一驚。旅人只是微微抬了一抬手腕,孩子還沒近身,只覺得手裡一股大力憑空湧來,手腕一震,那把魚叉便飛了出去,噗的一聲紮在樑上。

父親大吃一驚,不等孩子衝到旅人面前,左臂一伸,將他凌空提了起來,一把拉到了身後,怒罵:「兔崽子,你,你瘋啦?」

「…」旅人看著這一對劍拔弩張的父子,忍不住苦笑起來,「兩位,在下真的並沒有絲毫敵意,何必如此?」

然而,雖然他及時地示好,或許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兒子捲入了其中,男人的眼神又變得充滿了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