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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然而駿音來不及思考這些,連忙朝著他迎了過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往裡拖,「你回來就太好了!——女帝護著慕容氏和墨宸在裡面對峙,都快要拚命了!你快想個法子…」

「沒事,」穆星北卻是從容不迫,回頭擊掌,「讓馬車進來吧!」

——聲音剛落,只聽轔轔車輪聲,一輛青布罩著的馬車從偏門駛入了鎮國公府,直抵內院門口,然後停住。

「這是…」駿音滿腹疑問。然而穆星北只是將馬車的簾子一掀,對裡面的人道:「到了!」

從馬車裡探出的,是兩顆小腦袋。一對十歲出頭的一男一女孩子張望著外面,臉色有些忐忑。男孩子虎頭虎腦,女孩子伶俐活潑,面龐頗為相似。他們往外看了一眼,看到黑洞洞的庭園門口以及滿地嚴陣以待的戰士,不由得怔了一下,滿臉的興奮都冷了,有些緊張,呆在馬車門口不肯下來。

然而,車裡有一隻手推著這一對孩子,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急急道:「快…快去!去看看你們的姐姐在不?」

被母親推著,孩子們有些膽怯地走出了馬車,不情不願地往那個庭院裡走了幾步。安康剛走到門口,似乎聞到了什麼味道,定睛一看,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返身就跑。小女孩安心也是嚇得臉色蒼白,站在園子門口看著裡面,說不出話來。

庭院裡烏壓壓跪著一大群被鐵鏈鎖著的人,居中橫七豎八倒了幾具屍體,身首分離,血流滿地,其中半個頭顱飛了出來,正滾到了門口。

「怎麼了?怎麼了!」盲眼的安大娘有些驚惶,顫巍巍地摸索著走過來,「你姐姐…她不在裡面?這…這是哪裡?到底怎麼回事?」

她睜著空洞的眼睛,似乎想要尋找那個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人——那個在他們的小店裡寄居了多年,一直只吃陽春麵的客人。然而,穆星北卻只是站在遠處的黑暗裡看著這一家無助的老幼,絲毫沒有出面的意思。

這邊的騷動引起了庭院裡人們的注意,一個握刀的軍人冷冷往這邊看了一眼。

「呀…」安心忽然間輕輕叫了一聲,似在人群裡認出了一個人。

那一瞬,白墨宸也看到了他們。他站在一地的鮮血裡,定定看著庭園門口那輛馬車裡下來的老少三人,手裡的佩刀錚然落地——這…不是母親和弟妹麼?

自己不是做夢了吧?他們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他有片刻的失神,連忙向著那一輛馬車迎了過去。然而那一對孩子看到滿身血污的元帥疾步走過來,彷彿看到羅剎惡鬼一樣,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回頭抱住了安大娘的腿。白墨宸有些無錯地站在那裡,看著自己滿手的血污,居然不知道做什麼才好。

那一瞬,面對著這三個忽然出現的局外人,他眼裡妖魔一樣的亮光漸漸黯淡了下去。「誰?是誰帶他們回來的!」他對著外面厲聲喝問。

「稟白帥,是屬下。」青衣謀士悄無聲息地出現,長長作揖,「請恕罪。」

「十二鐵衣衛呢?!」白墨宸厲喝。

「屬下在!」十二位黑衣武士齊齊應聲上前,單膝跪地。

「北戰,你怎麼會讓他們回到了這裡?!」白墨宸臉色鐵青,對著十二鐵衣衛首領厲聲,「我不是命你們守護殷仙子一家北上麼?你居然敢抗命,帶他們回了葉城?」

「北戰也是迫不得已,」穆星北歎了口氣,為其辯解,「他雖然抗了命,但——白帥也一定不願見到安大娘一家有什麼三長兩短吧?」

「你說什麼?」白墨宸眼神一變。

穆星北語氣依舊從容:「白帥不知,殷仙子不告而辭之後,安大娘日夜不安,一路哭泣,到了息風郡境內便再也不肯繼續北上,尋死覓活非要返回葉城來——北戰勸不住,生怕老人家真的出什麼事,只能中途返回。」

「…」白墨宸沉默著,沒有說話。

穆星北歎了口氣:「我想,白帥定然也是以她老人家的安危健康為第一,北戰一片忠心,白帥難道要懲罰他麼?」

「…」白墨宸停了一會兒,揮了揮手,道:「起來吧。」

北戰站起,剛要說什麼,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顫巍巍的問話:「穆先生…您說帶我來找大囡,可是我家大囡如今在哪裡?她、她人呢?」

白墨宸猛地一驚,回過頭,看到了那個摸索著扶著牆壁,站在門口的老婦人。

安大娘瞎了眼睛,根本看不見這裡面的慘況,也不知道一對孩子為什麼驚惶哭泣,只是摸索著一邊伸出手去在空氣裡探著,一邊四處尋找,嘴裡不停地問:「我的大囡…我的大囡在哪裡!我、我好像聽到了她的聲音…」

她跨過門檻,猛然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

那一瞬白墨宸丟下了佩刀,飛速地搶身上前,一把上前扶住了老人。多年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了母親——眼前的人已經如此蒼老,輕得簡直如一段枯木,和記憶中那個在燈下為他縫虎頭棉鞋的年輕婦人完全兩樣。

他只覺得心裡似被猛然一擊,酸楚難言,洶湧的殺氣漸漸平了下去。

安大娘攀著軍人的胳膊,睜著空茫的眼睛連聲道謝,手往前伸出,摸索著,「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我的大囡在哪裡?」

白墨宸的嘴唇動了一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什麼好呢?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以說的?眼前這個歷經劫難、枯瘦蒼老的中州貧民婦人,是他和夜來共同的母親。三十四年前,他曾經從她的身體裡誕生,在貧寒中被她哺育。為了養活他和一家人,她自願賣身,跟隨人販子離開。

然而到了如今,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卻離他那麼遙遠——在她的記憶裡,只怕早就沒有了自己這個兒子吧?

她這次回來,只是找那個叫做安堇然的女兒的。可是…夜來她卻已經…

等不到他的回答,安大娘忽地抽了一抽鼻子,驚惶起來:「這…這裡是什麼地方?怎麼…怎麼有血的味道!穆先生呢?這、這裡是不是有人…」

「沒事,沒事。」白墨宸連忙道,扶著她往牆角走去,生怕她踩到屍體。

「你是誰?」然而,他剛一開口,安大娘卻忽地震了一下,摸索著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我認識你!你的聲音…你的聲音…」

——老人是抓得如此用力,以至於尖利的指甲幾乎摳進了元帥的手上。周圍的戰士刷地抽刀出鞘,卻被白墨宸阻攔。

「我…」他遲疑一下,終究只是低聲,「我是夜來…不,堇然的朋友。」

「啊?…真的?你認識我的大囡?」安大娘驚喜地問,忽然低低叫了起來,「哦,對!我聽出來了!你…你就是那個那天和大囡一起來店裡吃麵的客官!對吧?是…是那天一起點了一碗蝦爆鱔面的人!」

「是的,娘,是他!」安心在一旁怯怯地開口,看著白墨宸。

「你果然是大囡的朋友…」安大娘喃喃,一把抓緊了他的手,不安地問,「那…那大囡她現在在哪裡?你一定知道吧?她在哪裡?」

白墨宸眼裡掠過一絲苦痛,扶著老人枯瘦的手臂,長久地沉默。夜來已經死了。那個離開了十多年,只相聚了短短一刻卻又消失的女兒,已經永遠再也無法回到母親身邊了!——這樣殘忍的事實,又要怎樣才能和這個歷經苦難的母親開口?

穆星北一直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此刻看到白帥情緒漸漸平靜,便適時上前開口:「大娘,您別急——我剛剛去找了一圈,原來您的女兒並不在這兒,等會兒,我帶你去另外的地方找找吧!」

「穆先生?!」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盲眼老婦人驚喜地叫了起來,彷彿得了救星似地伸手摸索過去,「你…你終於來了?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我聽到有人在哭?」

穆星北看了一眼白墨宸,道:「這裡沒事。別擔心。」

白墨宸沒有說話,眼裡的黑暗殺戮氣息也開始淡了。他默不作聲地回過頭,對著身後的戰士們做了一個手勢——訓練有素的戰士對主帥的手令心領神會,立刻上前,將那些屍體迅速地清理了下去,然後押著那些被銬在一起的慕容氏族人離開。

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將被轉移到哪裡去,頓時裡面有些人又開始哭泣和哀求。

「誰、誰在哭?」安大娘驚慌不已,側耳聽著,忽然失聲,「啊…我、我好像聽到了大囡的聲音!她也在那裡面…她在那裡面!」

老婦人彷彿忽然發了瘋,不顧白墨宸的阻攔,拚命地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踉蹌而去,雙手伸出:「別…別為難我大囡!這裡是什麼地方?誰抓了她?軍爺!求求你們…」

白墨宸吃了一驚,橫過手臂硬生生托住了要雙膝下跪的老人,失聲:「別這樣!」

「軍爺,發發慈悲…放了她吧!」安大娘卻在哭聲裡亂了方寸,彷彿自己忽然走失的女兒真的在那一群人裡面一樣,驚惶不已,「她、她還病著呢!求求您…放了吧!」

「…」白墨宸雙手托住老人,看著她失措恐懼苦苦哀求的樣子,心裡陡然劇烈地一震——這個受盡苦難的老人是如此衰老而卑微,而他,作為空桑的元帥,掌握天下最大殺戮力量的人,竟然被自己的母親這樣哀求跪拜!

「好!」那一刻,他脫口,「都放了…都放了!」

「真的?」安大娘不敢相信地喃喃。

「愣著幹嘛?」戰士們一時間還沒有回過神,卻聽到穆先生適時地發話,重複了一遍剛才白帥脫口而出的話,「白帥有令,立刻放了這些人!」

鎖鏈和鐐銬脫落的聲音此起彼伏,那些忽然獲得了自由的慕容氏族人有些莫名奇妙,覺得今天這一場大難來得突兀、結束得也奇怪,只能帶著驚懼猜疑的目光看著站在庭院裡的那些人:空桑女帝、白帥…還有大公子慕容逸。

「現在沒事了。」白墨宸溫和地安撫著驚慌不安的老婦人,「你聽,沒有人哭了,是不是?…也沒有人被抓起來。真的,沒事了。」

「是麼?」安大娘喃喃,側耳細聽,失望地喃喃,「可是,大囡呢?我、我又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她在這裡麼?」「她…」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終於道,「我知道她在哪裡。我會帶你去見她。」

「真的?」安大娘又驚又喜,並不知道身側攙扶她的居然是空桑的元帥,踉蹌往馬車裡走去,一路嘮叨著,「她、她到底是做什麼去了呀?一聲也不說,掉頭就走!這丫頭,簡直和當年一模一樣的脾氣…害得我擔心得夜夜睡不著…」

白墨宸扶著老人,低聲地應著,臉色漸漸變得哀傷和平靜。

一老二少被扶上了馬車,白墨宸旋即親自駕車,帶著她們離開。

那一邊,駿音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低聲對著青衣謀士開口,佩服萬分:「真是沒想到啊…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這三個老少一來,墨宸這樣的雷霆之怒居然都熄滅了!我剛才還捏了一把汗,以為他正要殺了慕容氏滿門呢。」

「殷仙子剛死,白帥自然是在氣頭上,真的把慕容氏滿門殺了也有可能,你我怎能勸得住?」穆先生淡淡,「所以我一聽北戰來報,說安大娘回來了,就立刻去找了她們來這裡——白帥絕不會在這一家面前殺人——幸虧他們半途折返來了葉城,否則,連我也不知今日如何收場。」

駿音不由得有些愕然:「難道他愛屋及烏,把殷仙子的家人當成了自己的家人?」

穆先生莫測高深地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我看事情不會那麼輕易結束,」駿音也是有些擔憂,低聲道:「穆先生,看來我們是做錯了,不該計算那個女人讓她去送死——墨宸現在這個樣子,我實在是…」

「放心,白帥是霸主之才,不會這樣容易就垮的,」穆先生卻打斷了他的話,語氣肯定,滿懷自信,「現在一切都照著我們原來設想的在進行,白帥已經掃除了最大的敵人,獨掌了軍權——接下來就要看女帝了。」

「女帝?」駿音有些不解。

「她畢竟是白帥的結髮之妻,現在空桑名義上的帝君,手上有足夠的籌碼可以討價還價。」穆先生淡淡道,眼神森冷,「以如今的形勢,他們之間並不是無話可談——如果白帥不願和她見面,我倒是可以替他去談談。」

駿音忽地明白過來:「你是說…用慕容家來要挾女帝交出權力麼?」

穆先生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那一邊,琉璃低頭看著忽然間否極泰來的鎮國公府,神色卻有些失望,半晌怔怔地沒有說出一句話,垂下頭,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怎麼了?」忽然有人發問,一張覆蓋著銅面具的臉出現在身側——卻是等在外面的廣漠王眼見府裡危機已過、女兒卻遲遲不出,忍不住尋了過來。他一個翻身,躍到了牆頭上,看著少女不虞的臉色:「不是沒事了麼?你還不開心?」

琉璃看著看著空蕩蕩的門口,聲音很細:「他…他真的不來了麼?」

「…」廣漠王明白她口裡的「他」是誰,心裡也是一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慕容雋這個年輕人,長袖善舞,心機深沉,一向在空桑貴族裡有著不錯的口碑,對他這個長輩也恭謹,並不因為卡洛蒙世家不屬於空桑六部而有所怠慢。

然而在對方幾次前來求婚的時候,他卻下意識地拒絕了——不是因為琉璃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是因為對方的心,不夠乾淨。他的心裡有愛多的雜質,以至於看不到底。

這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不出現,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廣漠王不出聲地歎了口氣,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安慰:「好了,估計他現在也脫離危險了,有女帝保駕,估計慕容家也沒什麼事,我們還是等天亮了就離開葉城吧——時間已經耽擱得夠久了。」

琉璃低下頭,摸了摸脖子上那一塊古玉,沒有說話。

原本合攏的雙翼已經完全展開了,隱藏在翼下的一塊水晶一樣的東西顯露了出來。晶瑩奪目,裡頭裡隱約可以看到封著一種碧綠色的液體,正發出奇特的淡淡光芒——那種光芒人世未有,帶著神秘而遙不可及的氣息。

廣漠王震了一下,想起第一次在隱族神廟裡看到這個少女時的景象。

那時候,他推開那一扇沉重無比的純金殿堂之門裡,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雲荒三女神神像——光芒中,神像的掌心裡坐著一個寂寞的孩子,托著腮,望著窗外的天空發呆。她有著孩童般的面容,背後生長著雪白的雙翼,身上披滿了纓絡,右手握著一個細長的水晶瓶。瓶子裡的液體發出奇特的碧綠色光芒,和窗外一望無際的青翠叢林相映生輝。

那個瓶子裡的液體,就是此刻水晶裡封印的麼?那…究竟是什麼?

然而,他沒有多問——在這個神秘的隱族城市裡,他唯一關心的只有若衣。為了能實現相守的願望,他答應了隱族族長的請求,把這個少女從莽莽森林裡帶到了雲荒,以父親的名義保護著她,過了接近五年的時間。

他不知道這樣的安排是為了什麼,也沒有去思考。

光陰荏苒,如今月蝕即將出現,雙翼也已經展開,他和族長約定的「那個時刻」終於要到來了。多年來,他一直默默地期待著那一刻,期待能夠重返那片青碧色之中,和若衣再度相見,永不分離。可是,琉璃呢?她…是否還依戀著這個世間?

那一刻,看到了少女眼裡淡淡的哀愁和眷顧,他心裡也有微微的刺痛。

當驍騎軍從鎮國公府撤離的時候,黑暗裡有人輕輕鬆了一口氣。

「城主這一下可算是徹底放心了?」身後忽然傳來冷冷的問話,一股肅殺的氣息撲面而來,讓慕容雋瞬地回過頭——不知不覺出現在這個隱蔽秘道裡的,是一個有著淡金色頭髮的異族軍人,眼神冷定地看著他。

「牧原少將?」慕容雋蹙眉,「沒想到居然勞了您的大駕親自來這裡找我。」

「元老院已經知道了帝都發生的事情,對於城主的失敗,十巫需要您回去做一個交代。」冰族將領冷冷道,手不離劍柄,「在下奉命等了很久,聽說您還想先處理這一邊家族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冒險趕來。」

「去哪裡?難道是西海?」慕容雋抬起了手,展示著掌心那可怖的烏黑的傷口,語氣冷淡:「願賭服輸,我知道自己要為這次的失敗付出代價——不過,如今我的命都在你們手裡,難道還怕我會逃走?」

「不是這個意思,」牧原語氣剛硬得猶如一塊鐵,「我們的螺舟已經在落珠港附近海域裡等待,只要城主跟在下前去,到了便知道了。」

慕容雋只是遲疑了一瞬,便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