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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靈寶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回答,臉頓時飛紅。雪兒卻忍不住噗哧一笑,對著他吐了吐舌頭:「小道士,後會有期啦!」然後跟著白螺,一蹦一跳地在黑暗裡走遠。

靈寶怔怔地站在仙筏橋上,回味著她最後一個嬌俏頑皮的眼神,說不出話來。

※※※

空山裡晨曦初露,小徑上只有兩位女子漸行漸遠,露珠染濕了她們的裙角。

「這次絳羅結香幫了那麼大的忙,可得上門去好好謝謝人家。」雪兒跟在白螺身後,一樣的嘰嘰喳喳,「她們說你都有快一百年沒去那裡拜訪啦,很惦記小姐呢!」

「雪兒,你怎麼又去逗人家了?」白螺卻蹙眉,「你明知靈寶他是個實心眼的…」

「那個小道士挺好玩的,」雪兒嘀咕,「反正我也不會真的去青城,說說而已嘛!」

「有些話是不可以亂說的。」白螺臉色肅然,淡淡道,「明知沒有可能,就不要給別人一絲一毫的希翼,這才是最大的慈悲——你想,如果那個孩子因了你無心的一句話而記了一輩子,豈不是罪過?」

雪兒沉默了片刻,忽地咕嚕了一聲:「我明白了。」

白螺蹙眉:「明白什麼了?」

「正是因為這樣小姐才匆匆離開,連再見一面都不肯吧?」雪兒笑得意味深長,「其實那位明道長,和小姐倒是滿般配的…」

「別胡說,」白螺冷冷,「我是看他有仙骨,遲早是瑤池會上之人,才…」

「是呀!既然遲早會修成天庭眾仙之列,那麼更是配得起小姐了。」雪兒卻是繼續嘀咕,「反正玄冥這一世也不知道轉生在哪裡,小姐老是一個人在輪迴裡空等,還不如…」

「小心我剪了你舌頭!」白螺變了臉色,冷冷,「走吧!」

雪兒噤若寒蟬,再不敢說一句,噗拉拉地飛了起來,心裡卻在暗自歎息——前生後世的輪迴裡,小姐永遠在宿命裡徘徊和空等,長久的守候和尋覓後,每一次短暫的相逢帶來的卻是更長久的離別。

永生而孤寂的命運,果真是天庭裡那些傢伙給出的最殘酷的懲罰啊…

※※※

又是十年。盛夏的六月十五,滿月如鏡。

青城山深處,鐘聲一聲聲蕩漾入寒夜。

晚課過後,年輕道長帶領弟子們從紫霄宮魚貫而出,各自回房休息——這樣的日子簡單而乏味,日復一日,倒也不覺得光陰荏苒。更何況自從服食了長生草後,他便再也不會老去。

當走過殿前水池的時候,他卻忽然站住了身。

水裡倒影出的人丰神如玉,宛如神仙中人,然而眼神卻淡漠而高遠,不帶絲毫感情。苦修多年,他早已勘破了紅塵喜怒,然而今日剛得到鶴峰真人坐化仙逝的消息,長年寂靜的心忽地一動,昔年的種種便忽然湧上了心頭。

水池裡千朵蓮花悄然綻放,在月下散發出微微的清香。那種香味,忽然間讓他想起了一個記憶深處的影子來。

她…如今還好麼?

那一年的天台山,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身側已然不見她們主僕兩人。靈寶轉述了所有的經過,他默默地聽著,低頭看著自己手,沒有一絲表情。他喝過她的血,那些血還在他的身體裡奔流,溫暖著他,幾乎沁入了他的魂魄,生生死死不能忘記。

當靈寶提出要和他一起去登門拜謝時,他沒有同意。因為他知道,既然她說了不必再找她,那麼再去也只是毫無意義。然而當靈寶自己一個人偷偷地下山時,他卻一樣沒有阻攔——或許在他心裡,也是期望能得到她們的消息吧?

靈寶去了一年,卻是空手而歸,垂頭喪氣的說找遍了整個臨安城也根本找不到一個叫做「花鏡」的小鋪子,更不用說那一主一僕的美麗女子了。

「她們…是在躲我們麼?」小道童傷心欲絕。

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看著三清神像的臉,默然無語。

他知道,這一生,恐怕是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就如當年劉、阮二人偶入天台,遇到天上的仙女,再度前去便已再也無法找到,宛如一夢。或者因為這一點不滅的牽念,令他再也無法如師父和鶴峰真人一樣修成正果吧?

天宮凡世,百年流轉,一念所繫便是輾轉幾生,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到頭來,一切卻依舊如晨露般消失無痕。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天地不過是飄搖的逆旅,光陰不過是人生的門戶。他想,無論如何,終有一天他們還會再次相見——無論是在臨安的花期裡,或者是在碧落三山的瑤池會上。

※※※

『小註:

長生草,一名豹足,一名萬年松。多生石上,雖極枯槁,得水則蒼翠如故。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籐蔓類》』

捌 紫竹

〔他終於從寧古塔來到了這裡,也終於要看到周泰描述了千百次的女人。他的手袖在懷中,然而眼裡卻有止不住的熱切和激動。〕

臨安的三月,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夜已經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偶爾只有打更的孑孓蹣跚而過,悠悠的吆喝,漫長的尾音在街巷中曳著:「小心…咯,火燭…咯!」一句還沒吆喝完,聲音已經是離得遠了。

深院的高樓裡,暗昏昏的紫楠木大床上寂寂的垂著珠羅紗帳子。似是有窗戶沒關緊吱溜溜的鑽了風進來,床頭上空懸著金鉤忽地微微蕩了起來。

「呀!呀!——」錦繡堆裡,驀然伸出一雙青白的手,憑空一氣亂抓,腕上金釧叮噹亂響,伴著有一聲沒一聲的尖利喘息,「別過來!別跟著我!」

「怎麼了?二夫人,怎麼了!」外間的嬤嬤聽得動靜,裌衣也來不及披,屐著鞋慌慌的跑了進來,撩開帳子,看到那個女子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眼睛還閉著,卻臉色蒼白直伸兩手、在面前一味亂抓。嬤嬤連忙抬手抓住那只在半空亂抓的手,推著她的身子,一疊聲的喚「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夢?」也不知過了多久,見夫人終於定住了神,緩緩睜開眼來,嬤嬤才舒出一口氣,輕聲問。

被稱為二夫人的女子,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正從夢裡醒來,睜開了眼,在黑夜裡依然不住的喘著氣,手回過來用力壓著心口,感覺那裡依然突突跳的厲害:「李嬤嬤,替我倒一盞酸梅湯來…渴得緊了。」

李嬤嬤自個兒摸黑走到前間裡去,一邊細細娑娑的找東西,一邊沉沉歎了口氣:「二夫人,近幾個月老是做惡夢,我看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用不著罷——這一年來請大夫花的錢還少麼?怎麼治也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二夫人的聲音在錦帳後傳來,疲倦慵懶,「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說什麼,西邊院子的那位又該私底下罵我拿喬做態、顯得多金貴了。」